樓下的少年仰起頭,與唐肆的目光不期然相遇,他眨了眨眼,便“蹬蹬”地跑上樓來。\r
唐肆一早猜到他是來找自己的,不慌不忙地倚著屋門前的欄杆。少年來到他面前,招呼道:“可是唐肆唐公子?”\r
“正是在下。”\r
“我叫岳華君,是許將軍的師弟,他近日外出公干,這幾日便由我代為監管唐公子的動向。”\r
唐肆懶洋洋地應了聲,本想同他打探打探許放的情況,但少年畢竟閱歷稍淺、心思好懂,就傳話的功夫,已偷偷打量自己數遍,他又與許放關系密切,到時把話都學了回去,叫許放看出端倪亦是麻煩事,便作罷了。\r
岳華君完成使命,便趕著回去了,唐肆總有些心慌,想起昨天分別時許放的樣子,十分不痛快,什麼外出公干,大抵也是借口,依許放性子,此言若屬實,昨天便會知會自己,而今看來,不論出於關切抑或避嫌,許放是想將他排除在事端之外了。如此冷淡,與先前央求自己做他說客的態度截然不同,可他昨天一席話,又似有難言之隱,唐肆思前想後,待發覺時已到了天策府外。\r
他還未拿定主意,可想想許放既有一力承擔、為他掩飾的魄力和決心,自己過來問個清楚又有何逾越,總不能不明不白地,好似那日是他落荒而逃一般。\r
於是輕車熟路地摸到了許放門前,發覺那門不曾落鎖,只是虛掩,心中狐疑,抬手敲了敲,里頭傳來許放氣息有些紊亂的聲音:“是誰?”\r
唐肆想了想,道:“是我,唐肆。”\r
里頭叮鈴咣啷地響了幾聲,許放才又道:“我…我今日不便見客,唐公子請回罷!”\r
唐肆不答,徑自推門而入。\r
他一進門,見許放裸著上身趴在榻上,慌里慌張地拉扯被子,唐肆卻看得分明,那白皙的後背上遍布淤痕,當下大怒,連自己都不曾覺察,大步走到床前,抓了許放的手,喝道:“誰干的!”\r
許放吃了一驚,安撫道:“唐…唐公子…你冷靜些…”\r
唐肆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尷尬地放開他。許放身上的皆是新傷,方才動彈得急了,額上冒出一層細汗,唐肆暗自懊惱自己莽撞,又隱隱有些憤懣難平,上前扶許放趴好,道:“那你講給我聽。”\r
許放目光在他面上掃得一掃,料想此番搪塞不過,便道:“你先坐吧。”\r
唐肆搬了把椅子在他床頭坐好,許放才又道:“也不是大事,只不過我此番行動不合規矩,面子上要過去,還是得懲戒一下,打得不重,只是皮肉傷罷了。”\r
唐肆聞言在他肩上抓了一把,傷口附近的皮肉略微牽動,許放疼得呻吟一聲,對唐肆這較真的性子有些無奈道:“你啊……”\r
他這樣扭著頭有些吃力地看過來,倒讓唐肆有些臉紅,站起來撇過頭:“還說什麼傷得不重…我這有些傷藥,替你塗些罷。”\r
許放本想拒絕,可唐肆說話的功夫已褪下手甲,許放看了看他,也只得把到了嘴邊的話吞回肚子里,轉而道:“那有勞唐公子了。”\r
他實則緊張不已,抱著枕頭不敢回頭。唐肆走到他身旁,將被子小心地折到腰部,捧了許放水滑的頭發攏到一邊,掏出懷中藥膏來。\r
十分精巧的小盒。唐肆這等人,有的任務中途失手被擒,受了私刑,這藥堂秘制的配方,可去腐生肌,緩解疼痛,令人不致痛不欲生。\r
唐肆平日里慣會保養雙手,修長的十指常做些精巧的活計,唐肆從不怠慢,因此這雙手比尋常武人的更加細膩,此刻它們小心地拿捏著力道,一寸寸撫過許放背上的瘀傷。可以看出行刑的人留了手,可有幾處還是被打得皮開肉綻,唐肆咬著牙將藥膏敷滿傷處,許放的身體在他掌心細細地抖著,隱忍的鼻息時急時緩,間或帶了幾聲壓抑的低吟。\r
精悍的身體緊繃著,唐肆目光掠過他聳起的肩頭,雙手遲疑著停留在許放腰側,他很想做些什麼令許放舒服,然而眼神瞥見隱沒在寢具中的緊實腰线後,唐肆還是收回了手,輕聲道:“好了。”\r
許放緩緩地舒了口氣,身體也隨之放松下來,扭過頭對唐肆道:“多謝…那邊有水盆,唐公子隨意些。”\r
唐肆點了點頭,走過去淨了手,取下汗巾回到榻前,替許放擦拭頭臉的汗珠。許放面上泛紅,抬手便要接過:“我自己來便好。”\r
唐肆執拗地將他按好:“別亂動。”許放只得聽從。過後唐肆替他換了水,投淨汗巾,又問許放:“可曾吃過東西了?餓不餓?或是缺些什麼,我去買來。”\r
許放思索了一下,道:“不必了,但在下有一事相求。”他從被褥下拿出一只信封,低聲道:“我想請唐公子代我將此物交由汴州司士參軍,他近日回鄉探親,應當就在城中。”\r
唐肆接過信封,許放朝他招招手,唐肆附耳上前,得了住址,許放又叮囑道:“這是…前日你發現的线索,鄭參軍是我舊友,於此道頗為精通,他會幫忙解出其中奧秘。”\r
“唐公子,此事不要對旁人提起半個字,最好…避人耳目,擇時前去。”\r
唐肆心領神會,將信收進懷里,輕聲應了句“好”,又道:“我改日再來看你。”\r
“唐公子!你…”許放支吾道:“你不必再來了……我想安靜養傷。”\r
唐肆回頭看了眼那低著頭,神色沉重的男人,垂下眼低聲道:“好。”\r
許放松了口氣,卻絲毫不感到輕松。他盯著唐肆轉身離開的背影,卻忍不住在那人關門的刹那避開了他的目光。\r
唐肆行至偏殿前,恰好遇上岳華君牽馬回來,那人遠遠看到他,立刻翻身上馬,撥頭欲走,唐肆喚道:“跑什麼,我已見過你師兄了。”\r
岳華君愁眉苦臉地爬了下來,磨磨蹭蹭地挪到唐肆跟前。\r
“你師兄究竟發生什麼事?”\r
“我也不知道…我那日見幾人來糾纏,就去偷聽……聽他們說什麼…什麼暗器…合謀…”岳華君一臉委屈:“後來就…師兄也不肯告訴我他做了什麼!”\r
他偷看唐肆一眼,眼珠一轉,忽然便不說了。唐肆想他又憨又直,倒是不傻,便道:“既然如此,你好生照顧他…”又向岳華君核實了所說的幾個人的相貌,其中果然有那日甘霖軒私宴上的客人,待岳華君離去,唐肆的眼神冷冽下來,即使看不到,他仍遠遠地朝許放的住處方向望了一眼,轉身離開了。\r
鄭雲清捏捏鼻梁,眼看天色漸暗,便點起了燭火,他逐卷點閱書架上的舊冊,忽然身上一寒。側過頭去,窗下,不知何時已立著個墨藍色勁裝的陌生男子。\r
“閣下有何貴干。”鄭雲清轉過身,依然波瀾不驚地繼續著手頭的工作。唐肆頓了頓,倒是對他生出一絲贊許。“代許放將軍轉達消息。”他說著將許放給他的密信放在鄭雲清背後的桌案上,退回窗邊。\r
鄭雲清看了看他,拿起那封信,一面問道:“他為何不親自來?”\r
“許將軍受了傷,行動不便,所以由我代勞。”\r
鄭雲清冷硬的面容有了一絲松動,終於抬頭看著唐肆:“他傷到何處?嚴不嚴重?”\r
唐肆心里竟感到微妙的不快,潦草地答了,鄭雲清點點頭,拆開信大致看了一番,又將它貼身收好,對唐肆道:“事情我大致了解了,有勞閣下五日後再來一次。”\r
唐肆依舊如來時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卻不曾直接回到客棧,而是趁著夜幕初上,又潛入了天策府。昏黃的燭火透過許放的窗戶搖曳著溫暖的光芒,唐肆靠在牆角的陰影中看了一會兒,這才再度離去。\r
岳華君仍舊代許放之職,每日確認唐肆動向,唐肆亦信守承諾,不曾再去見許放,只托岳華君轉交傷藥和吃食。少年人不懂遮掩心思,那張臉上寫滿醋意和不情願,唐肆每每覺得好笑,心底卻又空落落的。\r
轉眼便過五日。唐肆依約前往鄭雲清宅邸,取了信,鄭雲清又推來一個食盒:“閣下若方便,請將這個也轉交給許放罷,他最喜歡的。”\r
唐肆便將那沉甸甸的食盒提了回去。行至半途,總覺得心里貓抓似的,於是改變主意,親自去了天策府,當然又是隱匿蹤跡,偷偷溜進許放房中。他來得不是時候,又或者當說是恰到好處,許放正慢吞吞地套上褻褲,雙臂交疊,將胸口擠出一道深邃的陰影。唐肆心中如火炙烤,背過身去等了會兒,見許放穿好褲子,准備上藥,才在外間喚他:“許將軍,我將密信帶來了。”\r
許放飛快地掩飾住自己的異樣,拾起里衣披上,道:“進來吧。”\r
唐肆這才裝模作樣地走進里間。許放接過信,隨手壓在枕頭下,唐肆將食盒擱在桌上,狀似隨意,道:“鄭參軍與你的,說你最喜歡這個。”\r
許放走到桌前,打開食盒,輕笑著搖了搖頭,將里頭一大份排骨湯端出來放在桌子上。“那時候我第一次去雲清家作客,鄭夫人心善,生怕我吃不飽,不停添飯、加菜,我怕辜負她的好意…可後來實在吃不下了,只好一直喝湯…”許放想起當時的場景,忍不住笑出聲來。\r
“不過這湯確實好喝。”許放盛出一碗遞給唐肆:“你也嘗嘗。”\r
唐肆沒有拒絕,他抬眼看了看許放,輕聲道:“好喝。”\r
許放笑了,猶豫片刻,又試探道:“若是唐公子還沒吃過,不如留下來一道…”\r
唐肆點頭應允。\r
離開許放住處,唐肆仍想著今天發生的事,他知道許放信任鄭雲清,亦知許放對他的信任有所保留,但他並不十分介懷,倒是期間他有意無意地提及那司士參軍,許放坦然道:“雲清聰穎穩重,為人耿直,乃是不可多得的良友。”\r
他如此坦蕩、不加避諱地稱贊鄭雲清,令唐肆心里略略舒服,可隱秘而微妙的陰暗壓了下去,酸溜溜的嫉妒卻涌了上來。他第一次因為缺席了一個人的故事而感到遺憾;想要了解一個人的過去,卻又羞於啟齒;因為一個人與他人關系密切而不甘。唐肆忽然意識到,自己大抵是想和許放做朋友的,可他接近許放的初衷,早已注定兩人水火不容的關系,唐肆有些混亂,卻又很快鎮定下來。他給自己找了充足的借口:被偷的孩子下落不明,案子懸而未決,許放的力量必不可少,此時自然不得動手。\r
唐肆想到這,便又心安理得起來。\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