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身體的同化痕跡
病房中整整安靜了十分鍾,蘇凌一句話沒說。
院長用眼神示意其它人先離開,只剩下護士楊潔和他自己繼續留在病床邊等候。
蘇凌此刻臉上看似古井無波,其實心底早已是巨浪滔天。他在職場上拼殺二十多年,自問大風大浪都經歷過了,但今天毫無疑問是他最絕望,也是最崩潰的一天。
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離奇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換頭手術……如今自己的頭被按在了女兒的身體上,那自己原來的身體呢?女兒的頭呢?
他心中還懷著最後一絲絲微薄的希望,但站在旁邊的院長似乎早早做好了准備,直接拿出幾頁文件擺在蘇凌面前。
那是蘇盈盈的火化證明……和葬禮上拍的照片。
蘇凌的眼前頓時陷入一片漆黑,意識沉沉的向無邊無際的深淵中墜去。
……
兩個小時之後。
“爸!……蘇董,您終於醒了!”
一個臉色憔悴、身形消瘦的年輕男人快步走近病房,破口而出的那聲“爸”說明了他的身份。
覺察出不當之後,封玉澤卻迅速改口。蘇盈盈已經不在人世,之前的婚約自然不再算數,他們依舊是普通的上下級關系。
半年前封玉澤和蘇盈盈訂婚之後,蘇凌便讓他改了稱呼。但誰承想世事無常,紅顏薄命,曾經那些美好的記憶也隨著蘇盈盈的死去再也回不來了。
看到蘇凌的一瞬間,封玉澤鼻尖發酸,險些掉下淚來。
床上躺著的是對自己有著知遇之恩的導師,親人,他相信蘇凌此刻心中的痛苦只會比自己更多。
“是阿澤嗎?怎麼變這麼瘦了?”
蘇凌的心情現在略微舒緩了一些,看到封玉澤的時候,他勉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苦笑。
封玉澤的體重相比兩個月前已經塌掉了十余斤,這個原本帥氣英挺的年輕人現在看起來無比的頹廢。如果不是家人在身後一直鼓勵支撐著他,恐怕他到現在都無法從悲慟中恢復過來。
“蘇董,這段時間,公司的情況不太好。”
封玉澤有意岔開話題,不想提起雙方的傷心事。
他示意院長兩人先出去,然後搬了個凳子坐到蘇凌的病床邊。
無意中看到蘇凌露在被子外面的半截光滑白嫩的手臂,他的目光微微失神,想起了那個不可思議的手術。
現在床上躺著的,是他最愛女孩的身體。但占據這具身體的,卻是他最敬重的領導和長輩。這詭異的倒錯感,讓他心慌意亂。
“公司的事,不急在一時。你把我需要知道的東西都整理好,打印一份文件稍後帶回來。現在我暫時不想談這個。”
蘇凌有氣無力的清了清嗓子。尖銳而沙啞的聲音此刻卻帶著幾分熟悉的意味。
仿佛是女兒被困在這具身體深處,靈魂在掙扎的聲音。
封玉澤怔了片刻,才如夢初醒般的顫抖了一下,然後起身走到床頭的位置,摸到床板下面的起降搖杆。
“蘇董,我扶您起來喝口水吧。”
轉動搖杆的時候,他的鼻尖嗅到某種熟悉的香氣,遙遠的恍如隔世的記憶漸漸漫上來。封玉澤想起那些溫暖的陽台午後,她的雙手環在自己胸前,柔順的發絲癢癢的從肩頭滑落下去的時候,那香氣依舊如故。
封玉澤的眼眶唰的一下就紅了,為了掩飾失態,他急忙轉過身去給蘇凌去倒水。
她明明已經走了,為什麼還要給自己留下念想?
蘇凌沒有注意到封玉澤的異常,隨著身體慢慢隨著床板坐起,他的注意力慢慢被周身各處傳來的異常觸感吸引。
胸前沉甸甸的拉扯感,那曾經是女兒引以為傲的部位。年輕的身體即便臥床兩個月無比虛弱,也比他自己那個45歲積了一身病痛的中年身體輕快敏感的多。
“蘇董,來,剛倒的水。”
封玉澤坐在床邊,舉著一杯水遞過去,顯得有些拘謹。
蘇凌嘗試著抬起手臂,但虛弱的身體現在還不足以讓他做出這樣的動作。
“我來吧!”
封玉澤很有下屬的自覺,直接端起水杯湊到蘇凌的唇邊。
蘇凌也不客氣,他已經兩個月沒正經喝過水了,全靠吊瓶續命,喉嚨里干的就像是撒哈拉沙漠上的公路一樣。只是脖子和軀體的連接處大概還沒完全恢復好,暫時只能小口小口的抿著喝。
封玉澤的身體此時離他很近,近的能看清楚蘇凌臉上的茸毛。相比兩個月之前,他的臉上似乎發生了些許變化,皮膚變得光滑顯年輕,頭發也長長了許多,父女倆本就有著幾分相似的五官好像變得更加模糊起來。
不知是不是封玉澤的幻覺,看著蘇凌長長的低垂的睫毛,還有貼在白瓷水杯上軟濡嫣紅的唇,仿佛是蘇盈盈又活生生的出現在他的眼前一般。
“不對,這可是我的領導,恩師!我怎麼能有那樣不敬的想法?!”
封玉澤咬了咬牙壓下心底的雜念。
“多謝了,阿澤。”
喝完滿滿一杯水後,蘇凌的臉色明顯紅潤的許多,連帶著嗓音開始越來越接近原本蘇盈盈的聲音。
察覺到這一點點兩人表情均有些詭異,空氣沉默了三十秒。
蘇凌的心開始亂了起來。
他原本以為自己做好了准備,要為女兒堅強的活下去。但他似乎忽視了某些細節,也忽視了這樣一個年輕的女性身體,將會對自己以後的生活產生多大影響。
首先,他現在算是男性還是女性?
這個問題如果回答不了的話,那以後的生活他該如何自處?
一個窈窕動人的女孩身體上面,頂著個四十多歲中年大叔的頭?那畫面對於路人來說簡直驚悚。
蘇凌不可能以後永遠居家不外出,所以他要麼隱藏好女兒的身體,要麼隱藏好自己的臉,這樣才可能不會鬧出太多亂子。
“阿澤,幫我找些紙筆過來。”
想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蘇凌趕緊提聲向封玉澤招呼道。
但站在自己床邊的男人仿佛丟了魂一樣,從剛才開始一直眼神恍惚的盯著蘇凌的臉,這讓蘇凌感覺到幾分不安。
又喚了幾聲之後,封玉澤才突然反應過來,連忙答應一聲出去了。
兩分鍾後,蘇凌得到了他要的筆。他努力控制著略微僵硬的手指,在空白的A4紙上歪歪扭扭的寫了幾個“蘇凌”。
“不行,不是這個感覺……”
皺眉思索了片刻,蘇凌繼續練習著。
隨著身體知覺的漸漸恢復,他的字越來越熟練和清晰,但是字體的形狀卻未及他所期待,而是朝著一種娟秀淡雅,婀娜有致的方向變化。
從小就培養蘇盈盈練習書法的蘇凌心里很清楚,這分明是自家女兒才會寫出來的字體。
而站在一旁的封玉澤也漸漸明白了蘇凌的想法,他看著白紙上那同樣熟悉的字,不由的捏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縫里。
蘇盈盈離開了,卻以另一種形式陪伴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