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正義?誰又是邪惡?
——引言
第五個政變紀念日是在沉悶中度過的,轟鳴不斷的炮響、天氣的酷熱、不知什麼時候會結束的飢餓、停電、停水和死亡。讓所有人都忘記了這個日子的特殊。過去,官方還會在某個會議廳舉行一個紀念會或招待會,這一次,一切都被省略了。當年對政變的所有贊美也都變成了腐爛的陳詞,即將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朗諾拄著拐杖,步伐沉重地走向屬於她的那輛鼠灰色的勞斯萊斯轎車,到她的總統府召開內閣會議,昔日英明神武的佛教女信徒此刻顯得一臉疲憊不堪,眼神里滿是死氣,就連脖頸上那神聖的翡翠玉菩薩護身符也被隨意散亂地甩在一邊。愈加嚴峻的形勢和各地傳來的軍報,無不在血淋淋地向她指出這樣的事實:高棉共和國要滅亡了。
在最後一次內閣會議上,朗諾宣布了對內閣成員的調整名單,到了這個時候,她開始避免做出強硬的決定,更恰當地說,她已經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了。當有人提出終止對幾名在押鬧事學生的判刑的決定時,她微閉雙眼,不予任何表態:接著又有人提出槍斃幾名罪大惡極的貪汙受賄官員時,她仍然沒有吭聲。末了,她輕聲嘟囔了一句,眼神里隱約帶有一絲悔恨:
“死人太多了,到這個時候,不要再死人了...”這是高棉共和國締造者最後的仁慈,對這五年間飽受災難的高棉民族,也是對自己,既然已然沒有了希望,又何必徒增殺戮呢?
閣員們默默注視著她們的總統用力地撐起拐杖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向了門外等候的汽車。大廳里是死一般的沉寂,長時間籠罩著她們的不祥之兆如重槌一般擂擊著她們的心靈。當晚,政府的高級官員們聽到風聲:朗諾已在3月22號為她自己和全家人辦好了出國護照。
人人都能感覺得到,最後的尾聲已經到來。
金邊陷落前夕,朗諾淒楚地踏上了她的逃亡之路。
1975年4月5日,朗諾和她的全家宣布離開柬埔寨,其名目說是到印度尼西亞做非正式訪問,另外到夏威夷進行身體治療。當消息在金邊傳開,人人都意識到,這位“高棉共和國”的締造者,將一去永不復返了。
她提拔的政府官員們也最後一次向她們的“恩公”奉獻出了自己的忠誠,她們以政府的名義,贈給朗諾100萬美元,同時授予她“高棉民族英雄”的稱號
金邊機場上,不可一世的元帥拋開了所有的自信與傲慢,只剩下作為一個普通人要離開生養自己的祖國,離開自己最親密的戰友,離開自己最親愛的人民的不舍與痛楚。她淚眼模糊地與自己的朋友,親屬和部下告別,黝黑的臉蛋上滿是淚水和吻印。政府官員們舉行了歡送儀式,到機場的大道上排列著學生和軍人。但是,憂心忡忡的市民們已經對這位總統的遠行沒有了任何興趣,只是麻木地看著那輛鼠灰色的勞斯萊斯轎車從她們面前滑過,永遠地消失了。
與此同時,在金邊的美國人,包括使館成員展開了代號為“大鵬撤退行動”的撤離計劃,海軍陸戰隊(Marin)的士兵們荷槍實彈地守衛在美國使館口,讓直升機在抵抗武裝炮火打擊的間歇期間降落在使館草坪,然後飛向波城東國際機場。美國士兵們用槍支護送著美國人和他們的眷屬,又從直升機到運輸飛機上。她們身後留下的,是一個個不堪回首的噩夢。
4月10號,高棉共和國內閣的絕大多數閣員,都攜家帶口乘飛機離開了自己的祖國,踏上了海外逃亡之路,就連新提名的總統候選人索哈科都沒有舉行登位儀式,就匆忙登上一架直升機,去國外當寓公去了。
高棉共和國的高層們結束了她們的使命
4月12號七點鍾,美駐柬大使迪安抬頭望著在晨風下飄揚的美國星條旗,隨著美國國歌《星條旗永不落》的音樂聲中緩緩降下。她一年半前來到這里時,胸中蠻是雄心壯志,想要在這座美國扶持的“自由大廈”崩塌之前,力挽狂瀾,挽大廈於將傾之時,可是,僅幾個月,她就被殘酷的現實給擊碎了全部的信心。在最後的時間里,她度日如年,只是出於自身作為外交官的職業責任和對國家的忠誠才繼續待在這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她將頭深深地埋到疊好的旗幟上,然後直直地走上了直升機。
兩個小時,美國大使館里的276人一一撤出金邊。
美國在柬埔寨的使命同樣就此告終。
4月15日,高棉共和國總理隆波列在朗諾離開時忠誠地陪伴總統到了印度尼西亞,然後又獨自一人回到了金邊,將自己的頭顱放到了死亡的鍘刀口。她宣布將金邊設為“不設防城市”。一片嘩然,手下的將軍們紛紛慷概激昂地拒絕了這個與投降毫無區別的要求。然而,僅僅幾個小時後,就有幾位將軍表示反悔,同意隆波列總理提出的意見,然後乘上他們控制的直升機逃之夭夭。
最後忠誠的將軍們也結束了他們的使命。
4月17日,正值柬埔寨的新年結束後的第一天,也就在此時,紅色高棉抵抗武裝進入金邊。
身著黑色或橄欖色軍裝,脖子上圍著紅色小方格圍巾的抵抗戰士們全副武裝地從幾個方向進入到城市中心。城里的市民們、各地涌入的難民們紛紛走上街頭,歡迎這支打敗了朗諾正確的軍隊。對她們而言,戰爭奪去了幾十萬同胞的生命,足足有一年,她們都生活在炮彈和火箭的爆炸聲中,糧食早已告罄。在兩百萬人口的城市里餓殍隨處可見,死亡後無人清理的屍體也導致了疾病的發生。從鄉下逃到城市里的難民們由於沒有工作,沒有糧食,早就在死亡线上苦苦掙扎。對她們而言,戰爭的結束展現出了新生活的光芒,意味著苦難的日子終於到了盡頭。如果革命意味著政權的廉潔,物質的富足,意味著誠實自由地生活,那大多數人毫無疑問地會與革命熱烈擁抱。就此而言,人們對朗諾政府的垮台和抵抗力量的勝利有一種難以抑制的衝動,她們的眼神里流露的亮光和臉上的笑容,都表達著她們對艱難生活的結束,新生活開始的興奮情緒。
梁紹也是迎接群眾們中的一員,這名流淌著高棉人血脈,渾身都是象征著高棉人的黝黑皮膚的少女,牽著她姐姐的手站在迎接隊伍的最前列。令她和市民們吃驚的是,這些扛著機槍,迫擊炮,身上掛滿子彈的戰士們,大多數其實都還是孩子,僅僅十四五歲,跟梁紹的年紀差不多。更讓梁紹感到害怕的是,她們臉上流露出來的冷漠與警惕。
她看著一群外國記者准備上前采訪這些踏著勝利腳步的戰士時,她們就像看外星人一般盯著這些黃頭發、藍眼睛的外國人。她的耳朵也聽得懂這群年幼少女們所說的高棉語的含義。“小心點,你們誰也不知道站在前面的這些當中,有沒有共和政府的人或者士兵。”
“這些人,真的會給我們帶來和平嗎?”她顫抖著抓緊了姐姐梁洛的手問道。一旁的高挑少女一臉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