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教授高高舉起心髒起搏器,瞟了眼旁邊的心髒監視儀,上面還是一條直线,又落下。
啪。
韓兵整個軀體又往上一跳,落下,僵硬無比。
啪。
教授擦了擦額頭的汗,仿佛根本沒聽見韓工在警報系統里的哭罵聲。
都二十分鍾過去了,電擊起碼有超過百次,韓兵還是沒有一點反應。
啪。
教授看也不看,仿佛流水线上辛苦工作的工人,又是一下電擊,韓兵的胸口已經一片焦黑了。
完了。
教授眼前發黑,癱坐下來。
幾個助手過來對他說什麼,他一個字也沒有聽見,警報系統現在換成一個威嚴的聲音在向里面傳達著什麼命令,他也不知道。
他現在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完了,他永遠沒有可能走進這個手術室,走進這個地下基地,甚至這個十分廠了。
他慢慢的一粒一粒的解著自己的衣扣,脫下這件白大褂,等待他的也許是無窮無盡的審查、責難,甚至是勞役。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哪里有小孩子哭呀?
我的耳邊怎麼有個小孩哭聲?
真是搞笑,在這麼嚴密看守的軍事基地中,會有小孩的哭聲,我一定是太大的壓力產生的錯覺。
教授一邊想著,一邊四處張望著站了起來,他一定要搞清楚這個問題。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每個人都在到處張望,每個人都在疑惑。
“媽媽,媽媽,我痛,兵兵痛。”那個聲音嘶啞,惆拙,卻又帶著幾分稚嫩,倒有幾分港台劇中男主角的風范。
現場沉寂如一塘死水,除了某些儀器不時傳出嗶啪嗶啪的響聲,就是噝噝的倒抽涼氣的聲音,發自每個人的口中。
“活了,活了,七號活了。”
“兵兵,兵兵,我的兵兵又回來了。”
打破沉寂的是那欣喜若狂的教授和遠在九分廠監視器前遠勝他十倍驚喜的韓工,大顆大顆的眼淚從韓工滿是魚尾紋的眼睛里滴出來了,多久了,他為了這天多久了,九年,還是十年,三萬多個夜晚他無數次午夜夢回,濕透枕巾,卻又無法訴說,因為他知道枕邊人心頭之痛遠甚於他;多少次刻骨仇恨的他面對傷害自己兒子的凶手,卻要面帶笑容苦苦哀求,期望他靈光一閃,制出妙方讓自己兒子脫出畜道輪回人道。
每每見到自己那泯失人心的兒子,他都恨不得從實驗室隨便拿出把武器,讓他永遠的擺脫痛苦,可他怎麼能下得了手呀,那是自己和自己的摯愛的結晶,是自己的血肉和她的血肉凝結而成的生命呀!
剛剛見他心跳停止時,在痛苦之余,心中更多的感覺怕是輕松,那失態的哭喊,一半是情緒的發泄,另一半更是表演,一場要至教授於死地的表演,結束了,惡夢終於快結束了,他接過身後遞過來的濕毛巾,抹了把臉,在一片恭喜韓工的祝賀聲中,站了起來,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腳一陣發軟,大喜大悲果然不利身體,古人誠不欺我,腦海一團漿糊的他,冒出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話來。
“兵兵,兵兵,我是媽呀!”韓兵歪了歪腦袋,看著離他十多米遠的一個中年婦女,怎麼也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媽,那個年輕漂亮的媽媽。
“爸。”他一把撲到韓工的懷里,雖然巨大的體形已經無法容納在那並不寬闊的懷里問:“爸,你什麼時候又給我換了個媽了?”
韓工苦笑,摸著自己兒子的頭說:“兵兵,那是你媽,生你養你的親媽呀!”
兵兵抬起頭,仔細看了看爸爸,再仔細看了看媽媽後說:“不,不是的,爸,你騙我,我媽媽好漂亮的。我記得媽媽有好長好長的頭發,黑黑的亮亮的,媽媽的臉長得園園的,彎彎的眉毛,紅紅的臉笑起來兩個酒窩……”
“我的媽媽還喜歡穿紅衣服,那件紅色的連衣裙,媽媽最喜歡穿了,每次我過生日,媽媽都穿上那件紅色的連衣裙帶我去外婆家玩,因為爸爸一定又要加班的。”張阿姨跟著他說,邊說邊嗚咽起來,這是她兒子出事前寫的文章,名字就叫《我的媽媽》,她在他出事後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看一遍就哭一遍。
“咦,你怎麼知道呀,難道你看過我的文章。”韓兵又歪了歪腦袋。
“兒呀,我的兒呀。”張阿姨撲上來,緊緊的抱柱他,大聲的嚎哭著,這麼多年的辛苦,終於熬過來了。
“好了,好了,兵兵好了,大家都要高興嘛,還哭什麼?”韓工看著聞訊趕過來的廠領導,有點不好意思,畢竟自己快五十的人了,還哭得那麼淅瀝嘩啦。
“應該的,應該的,真情流露嘛!”廠領導忙過來和他握手,剛才站旁邊干看著這一家人哭,總算等到他們收聲了。
“走,走,走,我已經點好菜了,上車去江南春慶祝,慶祝。”一邊的秘書抓住機會開口說。
“啊,廠長……”教授見都要走了,回過神後追上來說。
“教授你就不要去了,不方便,不方便。”廠長見教授那麼不懂味,把他邊推開邊說。
“不是的,這個七號,還要檢查……”“啪。”教授話說到一半就被張阿姨一個嘴巴打到一邊去了。
“檢查你個頭。”張阿姨見兒子好了,心情好,懶得和他計較,罵了一句就護著兒子上車。
“走。”廠長手一揮,汽車立刻發動,心想:這教授不是找打嘛,以前是兒子沒好,要你治不敢對你怎麼樣,現在人好了,還不收回成本。
教授呆呆的捧著臉,站著,自言自語說:“這個韓兵不早沉到七號的意識海深處了嗎?怎麼又冒出來呢?假相,一定是偽裝出來的假相。”
“媽,我想吃餛飩。”韓兵緊緊的靠著張阿姨,在張阿姨一點一滴的絮叨小時候笑話的空隙說。
“嗯,好的。”摸著兒子那習慣性歪在她肩頭的頭,答應說。
真是自己兒子呀,和小時候一摸一樣,有疑惑的時候就要歪著頭想,知道家里沒錢,只有病了才對自己想吃餛飩,眼淚又噗哧噗哧不自覺的掉下來。
“兵兵,我的兵兵。”手上又重重的摟了一下韓兵,說:“媽,帶你去。”
“我要吃何爹煮的。”
“嗯,好,何爹煮的。”此刻的張阿姨,什麼都答應那寶貝兒子。
“媽媽,媽媽,快點。”韓兵在前面蹦蹦跳跳著,張阿姨在後面緊步跟著,不時的嘴里樂開了花的和熟人不停的打招呼:
“是呀,是呀,我兒子好了。”
“又聰明又靈泛呀。”
“真是謝謝菩薩保佑,我崽伢子好了。”
“劉師傅,謝謝你去年子給的那張單子,我家兵兵好了。”
“張奶奶,你儂家上次拜南岳送來的神茶,真的好,我崽全搭幫那茶葉子,全好了。”
“媽媽,到了。”拐進小巷口後,韓兵就愣了。
那熟悉的攤子上,一個明顯比何爹年輕得多的老漢忙碌著,一個身材高挑穿素色校服的女孩在收拾碗筷,見來了客人,頭也沒抬,隨口問到:“吃什麼?米粉,面條,餛飩,餃子,油條都有。”
“大姐姐,我要一碗餛飩,不,兩碗餛飩。”韓兵找了張位子小心翼翼的坐下後說,今天中午他在江南春酒店已經坐壞兩條了,不得不小心。
“好……”女孩答應一聲,抬頭看清楚韓兵後,呆住。
“好的。”老漢答應著,回頭一望,也呆住。
“何老板,生意好吧。”張阿姨這時也跟上來了,恨恨地盯著那個呆呆的女孩說。
“還好,還好。”老漢連聲回答。
“何爹呢?何爹今天怎麼沒來?”韓兵奇怪的問,這個攤子明明是何爹的,怎麼不看見何爹了,難道被這個老頭子搶了攤位?
媽媽怎麼還叫這個老頭,何老板,奇怪。
“何爹,去世了。”老漢說。
“何爹也去世了呀,我媽剛告訴我,我外婆也去世了。去世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呀,怎麼大家都去世了。”韓兵不解的問。
張阿姨咬著下嘴皮,半晌後說:“去世就是去一個好遠好遠的地方,去了的人再也不能回來,看起來就像睡覺一樣,只是睡著了再也不能起來。”
“哦。”韓兵似懂非懂的點了下頭問:“他們要睡多久呀?媽媽你不是說我一覺睡了十年才醒來嗎?難道他們比我睡得還久呀?”
張阿姨點了點頭說:“嗯,還久。”
旁邊那女孩再也忍不住了,捂著嘴,抽泣著說:“爸,我上課去了。”邊哭邊跑。
何老板一看她書包還沒拿,就追著喊:“何菱,何菱,你書包還沒有拿呀。”那女孩沒聽見一樣,停也不停。
“何菱?”韓兵歪著腦袋想了想,說:“我以前的同座就叫何菱,以前我們每天散了學就一起去十分廠附近摘桑葉子,養蠶寶寶呢。媽,你等下帶我去學校好不?我要去見她,我要她幫我補習功課,以前每次我病了沒有去上課,她就幫我補習功課呢。”
張阿姨看了看何老板,何老板內疚的低下頭。
張阿姨見他不做聲,也不多說,就問:“何老板,我們要兩個餛飩。”
嗯,嗯。
何老板匆匆忙忙揭開鍋蓋,隨便抓了幾把餛飩,數也不數就丟了下去,再從桌子下面拿兩個大碗出來,撒蔥花,倒醬油,放鹽,舀油。
韓兵看了搖搖頭,對媽媽說:“媽媽,這里的餛飩一定不好吃。我們不吃算了。”
張阿姨奇道:“你怎麼知道的?”
韓兵一本正經的說:“何爹以前告訴過我,煮餛飩一定要水開,水不開,不好吃,我看見這個爺爺放餛飩時,水根本沒滾,那餛飩煮出來一定不好吃。還有,這個爺爺放佐料時,根本沒有一點分寸,多的多少的少,這樣的餛飩好吃才怪。”
何老板聽了,頭低得更是下了。
張阿姨笑了下,說:“兵兵真聰明,那我們今天不吃了,下次來吧。”說著就起身,拉著韓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