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慎本就在強作鎮定,此時飛物掠過,險些被嚇得跌跤。
惶然回頭去看,見土牆上一染血尖刀已直沒至柄,那還顧得步法儀容。
只索以手捏頰,將險些出口的喊聲掩住,如喪家之犬般狂奔而去。
房中折翎高臥未醒,呼吸頗為平順,鼻息之內夾雜著幾聲輕鼾,似是睡得正熟。
俏婢曉月委頓在折翎床前,左手按著紅腫右腕,一汪晶淚聚在眼眶內打轉,似委屈又似疼痛。
巧雲立在床榻正對著的博古架旁,面色不愉,狀似沉思。
適才巧雲自克里斯蒂娜處回轉,進得房來便見折翎有一足伸在被外,本欲上前為其整理被角,誰知榻旁轉出曉月,只是張臂阻擋,使巧雲不得近前。
巧雲心下煩悶,又曾在谷中自克里斯蒂娜處聽得曉月乃是明教暗中遣來的奸細,此時見曉月擋在自己與折翎當中,不由得怒繞心頭。
恐驚醒折翎,壓低聲音訓斥幾句,卻見曉月全無了往日的溫柔恭順,只是把腳緊緊在床前釘住也似,寸步不肯相讓。
曉月在谷中聽得秘辛,自回房後心中忐忑難定,眼見英偉折翎熟睡安詳之態,心念女主巧雲活命厚待之恩,左右為難中只覺得自己整個人被扯成兩半一般。
待到巧雲回房直奔折翎而去,以為谷中那一聲“好!我去殺他!”
是巧雲真心實意,此刻便要動手。
曉月將心一橫,合身撲出攔在折巧二人之間,自己雖駭的牙關緊咬、雙腿微顫,也不肯聽巧雲斥責、讓出分毫。
巧雲見曉月情狀,以為她受了克里斯蒂娜使命,若非殺折翎便再不讓自己近其身,遂怒道:“既讓我殺他,也總需讓我過去才行得!”
言罷便打開曉月手臂往床前去。
巧雲這一打含忿帶怒,用了幾分功夫勁道。
曉月吃了一拍,只覺得半邊身子都跟著痛麻起來。
耳聽巧雲之言,心中驚懼更甚,只恐她真傷了折翎,急用肩頭往巧雲身上一頂。
巧雲被頂了一個措不及防,向後倒退幾步方始站定。
巧雲惱怒,嗔目欲斥卻見曉月面色復雜,既是委屈又有踟躕,心下不禁暗暗起疑。
遂丟了氣惱,再退後幾步坐在桌前、自斟了杯茶,將適才自入谷至出克里斯蒂娜房這一段經過細細思量,黯然靜默。
曉月見巧雲情狀,以為自己傷了小姐心懷,遂不假思索噗通跪倒,亦是再不挪動。
春風拂綠,新芽發生,陽暖透窗,燕兒歡鳴。屋外生機萬象,屋內死寂無聲。
巧雲安坐,又將當年收曉月及這些年的往事在腦中一一過了遍,繼而自忖:“娜娜說曉月是明教中人,可風雪之夜、孤女將死是我親歷,明教真如此神通廣大?竟可算得我何時出行、將走何處?此點斷不可信!但若非如此,與廿三郎之藥只曉月與我二人煎熬,她若不識藥性、未報娜娜,娜娜又是從何而知?曉月面上悲苦分明,淚目而跪,定有隱情。她究竟因何攔我?不如我再試她一試!”
巧雲這一番思想足足花去頓飯功夫方才起身。
主意既定,遂雙目凝聚、飛身出掌、直撲折翎。
曉月大驚,以為巧雲定計,欲對折翎痛下殺手,忙起身將自己擋在折翎身前。
曉月本就不識武功法訣,又加谷中巧雲所使身法曼妙綺麗,直以為自家小姐只是善舞而攻。
此刻直攖其鋒,但覺勁風撲面、膚痛欲裂,方知小姐亦是武道中人。
雖是甘願舍身,心內卻也慌亂異常,遂收回張開雙臂蜷在胸前,側頭緊閉了雙目待死。
誰料收臂後忽覺左胸有硬物一咯,電光火石間記起袖中藏了白小六所遺尖刀,也忘了眼前心中這許多,只將尖刀摸出在面前空中胡亂比劃。
巧雲一掌推出,見曉月只是將身子擋在折翎前面便再無動作,心內欣喜,轉而略有微酸。
所喜者,曉月對自己仍如舊時般忠心不二,應非明教所遣之人;所酸者,曉月隨侍已久,卻從未如現下般將對折翎心意大白於自己眼前。
心神略分,暗嘆口氣,便想散了勢子、將事情前因後果好生盤問清楚。
不想尚未及收招,曉月便摸出把尖刀亂劃。
幸得曉月體弱,揮刀亦無章法,才不至傷及自體。
巧雲認准刀路,一下擒住曉月手腕,剛欲出言喝問,眼光一轉瞥見刀如牛耳、虎血猶存。
禁不住一顆心突突急跳,腦海里全是白小六墜崖的情形,渾忘了安睡的折翎。
又驚又怕的嬌咤一聲;手指使力,捏的曉月骨裂筋開、再握不住尖刀;緊接著側飛一腳,將正在跌落的尖刀破窗紙踢出屋外。
見勾起魂思的尖刀飛去無蹤,巧雲心下略略定了些個,放開曉月手腕顫聲道:“你當時就在谷中!你果然是娜娜所遣明教暗樁!你將這刀拾回來嚇我!還是你……你得了娜娜之命,准備殺我……不,是殺廿三郎麼?”
巧雲問罷,忽地省起折翎就躺在一旁,如此吵鬧,怎會不醒?
急轉頭去看,卻見折翎依舊沉睡,心切情急,怒喝出聲:“你這賤婢,對廿三郎做了什麼?”
曉月聽巧雲問自己話中大有冤屈,急欲分辨,但抬手對巧雲只比了一個手勢便覺腕子鑽心般疼痛。
抬眼見巧雲已扣住折翎脈門,攔阻已是不及,再看巧雲眼中盡是關切,方才醒悟過來吵鬧中折翎未醒、大有不妥,遂也擔著顆心靜靜立在下首。
巧雲探折翎脈象平穩,並無大礙,只是體內的藥草分量比起平日來重了許多,以至他昏沉不醒。
思來想去,只有曉月能做此事,又記起克里斯蒂娜之言及方才曉月手中的虎血尖刀,遂運力足尖、一點曉月膝蓋窩,沉聲恨恨道:“你這賤婢做的好事!”
曉月精神全在折翎身上,只覺得自己雙腿一麻,站立不住,委頓在地。
耳聽巧雲再次喝問,心中委屈倒比腕痛更甚,眼眶中晶瑩流轉,只是看著巧雲搖頭。
巧雲抬手欲打,看見曉月清秀模樣,這幾年中那些殷勤小意、惟命是從一時間都涌上心頭。
放手轉念,省起曉月手中尖刀說明她定是身在谷中,那藥草調制需時,即便她偷偷學到方法,卻也分身乏術,不可能趁自己在谷中時再喂折翎服藥。
這事中大有蹊蹺,說不定另有他人所為。
思慮中向外走了幾步,又想及曉月受明教之命已久,說不得早就做了准備,只待今日所用。
左思這般,右想如此,終究難得要領。
巧雲不動,曉月亦不敢動。
就這般一站一坐,自正午直至紅日偏西。
曉月雙腿麻木漸解,挪身改坐為跪。
巧雲見她手腕青腫,低眉順目,更覺可憐。
正欲伸手扶她起來,將心中疑竇好生問個確實之時,聞聽門外有人揚聲請報。
“將軍,郝摯請見。”
巧雲起身啟戶,見郝摯抱拳站在門外,遂微笑言道:“廿三郎傷勢不穩,服了藥尚在沉睡。事可急麼?若是不急,可否待他醒轉,由我轉告?”
郝摯抱拳不動,垂首為禮道:“雲夫人,安公子和魏慶在砦外不遠發現敵蹤,皆是蜀……皆是宋人。殺了四個,捉了個活的。言說金狗欲穿此砦行路入蜀,大隊已過白龍江。安公子命我來請將軍和王砦主至砦牆處,審問、商議。”
說到“皆是宋人”四字時,郝摯語氣忽滯、眉頭收緊。
巧雲聞言,心中一顫,身子微微晃了幾晃,抓著門框強做平靜道:“你先去吧。我這便喊醒廿三郎,告知他過去。”
郝摯頓首應諾,轉身行了幾步又轉回抱拳問道:“雲夫人,可見了小六麼?”
巧雲本就心神不定,再一聽郝摯問起白小六,心中愧疚更甚,欲語卻難,只緩緩搖了搖頭。
郝摯撓頭道:“這賊小子!前陣子一直在我耳邊絮叨,說見夫人懼寒,要為夫人做虎皮披肩、虎皮坐墊。如今得了將軍的虎皮,卻又不知去哪里頑耍。夫人若是見了,煩請告知他今晚給陸兄弟的接風宴怕是辦不成了,讓他到砦牆處尋我等吧!”
言罷,一雙眼在巧雲身上打量了一番,又往屋內瞥了一瞥,這才欲言又止地行禮告辭。
巧雲見他情狀,知他所想,一時心間也是淒然。
閉了房門,在腰垂香囊中取出一小包藥粉,使指甲挑出些許彈在桌上杯中,又取些水衝了,拿了杯在手中發愣。
轉過念來又想適才欲除去克女之思只是泄憤,卻難解自己愁局。
眼神越過地上跪的曉月,心中暗暗思量:“家門教養,明教逼迫,折郎麾下與我門中人多有殺傷,可叫我如何是好?姊姊英武,小妹懷韜,定可成就家門大事。我一以色娛人之姬,不如退去。這世間真心待我者,唯廿三郎一人。我請他踐前諾、同我避世而居,他定會應允。到時我與他同心相印,再無半點欺瞞,豈不勝卻如今千倍萬倍麼!”
端杯往床榻處走了幾步,猛地省起折翎待箭營兄弟至厚,白小六又是喪命在自己眼前,心頭又忐忑起來。
再轉念思及郝摯回報花石峽大戰的情勢及命喪安鴻劍下的四師公,眼窩一酸,眼前便朦朧起來。
想想兩邊死傷或可相抵,心中稍定,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巧雲端杯至床前,將折翎緩緩扶起喂水。
適才巧雲放藥粉時一直背對床榻,尚跪在地上的曉月未曾看見,故此也不攔阻。
抬眼望巧雲面上愁雲慘淡,眼中晶瑩流轉,想關心卻又不敢。
只好怯生生的將眼緊緊盯著巧雲每一個動作,一來怕漏掉巧雲使喚,二來也怕巧雲暴起傷害折翎、自己救護不及。
未幾,折翎鼻中嗯了一聲,緩緩張開雙眼。
感覺到腦後枕的溫香軟玉,微微一笑執起正為自己撫胸口那一只柔荑,尚未動問便已見到跪在床前、面帶淚痕的曉月,訝道:“曉月怎麼跪在地上?”
巧雲扶著折翎坐直,強裝清淡道:“方才你睡下不久,我便也伏在床邊睡著。這丫頭偷偷溜出去頑,不知怎地摔了手臂。我恨她不小心,所以讓她跪著。”
說到此處,話鋒一轉道:“適才郝摯來報,魏慶在砦外有發現,請你去砦牆處商議,王砦主和二叔都在那處等你,我這才把你喚醒。我為你整理衣衫,先顧著正事要緊。”
折翎聞言,抖抖頭頸振作精神,起身寵溺的拍了拍曉月的額頂道:“正該如此。曉月還是個孩子,莫太嚴苛了。魏慶所報,定是金人遠攔蹤跡,且取我穿雲來。”
巧雲應諾,往牆角取了折翎的大弓。曉月忙從地上躍起,隨著巧雲曳出兩個箭筒。大弓一角,布滿拖痕;箭筒中裝滿箭支,尾端竟然俱是無翎。
折翎持弓背箭、整束欲行,巧雲在身後道:“廿三郎,你身子尚未大好,能不動弓時就不動了吧!”
折翎停步頷首道:“雲兒放心,我心中自有分數。”
繼而又沉沉嘆了口氣:“這幾日睡起,只覺得耳目不明、精神不暢。這傷莫名其妙,也不知何時方能痊愈?”
一邊說話一邊出得門去。
折翎轉出中坪,恰好撞見急急火火往砦牆去的王砦主,遂行在一處。
不多時上了砦牆,只見一人臂上系著兩截黛色絲絛,滿口鮮血躺在正中,已是死了。
安鴻魏慶立在一旁,面無表情。
另一側有砦丁十數,明刀亮劍、怒目橫眉對著安魏。
箭營未傷諸人俱在睥睨處向外持弓戒備,陸大安與晏虎各持刀劍在安魏身邊守護,只不見郝摯和白小六蹤影。
不明所以的折翎尚未言語,王砦主已搶前幾步呵斥砦丁散開。
砦丁讓開條通路,望向王砦主的眼中,怒愧參半。
安魏陸晏四人見折翎來到,遂抱拳行禮,劍拔弩張之氛,略略緩解。
安鴻向折翎行禮後,穿過眾人來到折翎身邊,近耳悄聲道:“魏慶在砦門見幾人面孔陌生,欲上前查問時,兩人已慌慌張張退去。守門砦丁故意阻了魏慶些許,兩人便沒了蹤影。我來時,魏慶正在砦外搜索痕跡。我與他循跡到了五十余里外,竟然見了一座金狗營盤。粗數帳幕,人數當有千余。我二人見追蹤的行跡未絕,又恐打草驚蛇,故悄悄退去。不數里,又見了一座小營,內中俱是宋人。金營外不曾見明樁暗哨,宋營外卻是不少。我二人殺了四個,捉了一個活口回砦。卻不料砦中人見了此人,便圍攏上來鼓噪。箭營兄弟趕到,我教郝摯去尋你,牆外卻又來了金狗。箭營兄弟一陣箭射下去,捉回來這人竟趁機衝破穴道咬了舌頭自盡。古怪!古怪的緊!”
折翎面色一凝,剛要說話,卻聽得耳邊弓弦吱呀,令人牙酸,繼而砦牆外便傳來幾聲慘呼。
折翎手扶睥睨向外了望,只見砦外河邊、斜坡之上伏著幾具金人屍首。
另有兩個狀似首領的金人在不遠處人手各持一木盾,一邊將射到身前的箭支擋開,一邊緩緩退遠。
轉眼間,砦牆上眾箭手又是一輪箭雨灑出,兩名金人首領手上的木盾上亦多扎了些箭支,人身卻是無恙。
折翎見狀,張長弓搭無翎箭直指其一。
牆上眾人一眨眼前方見折翎張弓,眼未全睜便聽得一聲撕裂長空的尖嘯,張開眼即見折翎箭指的那名金人首領連盾帶人被釘在地上,口中鮮血汩汩,雙腳猶在蹬動。
本在對著牆上咬舌人發愣的王砦主被折翎這一箭引了目光,反應極快的高聲喝了個彩。彩聲未落,砦丁們的驚嘆之聲便轟然傳來。
折翎面沉心靜,不理砦牆上驚呼慨嘆,探手背後再取一箭,如電放出。
砦牆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折翎發箭,牆垛上插著的本是迎風飄蕩的旗子也無精打采的垂頭,一切仿似都已凝滯,只余折翎手中無翎箭支破開一切,呼嘯而去。
對面那名剩余的金人首領貌似已被同伴的殞命方式嚇呆,頭壓的極低,站在那處一動不動。
電光火石之間,無翎箭已到了近前。
砦牆上眾人見此情景,震天一聲彩喝出口來。
這邊彩聲方起,那邊箭已觸盾。
可這張盾牌並未如上一人手中盾般被利箭穿透,而是以箭觸點為中心,飛速向四邊龜裂開去,霎時間碎裂,化為小木塊飛散四方。
盾後人前響起一清亮金鐵交鳴,聲若龍吟,余音久久。
這一切發生太速,砦牆上大多人只見盾碎、聞金鳴而不知其余。
只寥寥幾人看清箭碎木盾之後,金人手中揮劍將去勢已衰的無翎箭劈開原向,身子微擺,將奪命一箭險到毫厘的避了開去。
折翎微怔,繼而眼睛一亮,輕笑道:“有趣!不想在這山野之處竟能遇到如此高手!晏虎,紅翎!”
一旁的晏虎未看清原委,聽自家將軍語方知無翎箭竟是無功。
暗自咋舌間飛速將身後紅翎箭抽了一支雙手遞上。
折翎反手接箭,尚未入手,身側兩道身影已自砦牆上飛掠而下,直奔那強橫金人。
折翎虎目一掃,認出是安鴻魏慶,遂接過紅翎箭虛扣在弓弦之上,留而不發。
魏慶深知折翎羽箭之威,適才見那金人首領竟以真氣灌注木盾擋箭,又飛速抽劍打掉折翎箭只,知其武功高強,恐其全身而退、翌日為宋人之害。
而安鴻卻是心切折翎傷勢未愈,恐他傷上加傷。
二人遂心意相通般同時提氣輕身,躍下砦牆,意圖將老者殺死。
砦牆高厚,又兼牆前頗陡,似此一躍而下,非輕功了得之人不能安然。
折翎見安鴻流星般飛下並不以為意,轉見魏慶身法奇詭、只落後安鴻一息,卻不由暗暗稱奇。
安鴻在空中毫不停留,借著前衝之力使了招追風趕月,一劍刺出。
魏慶卻是先求落地,緊接著一個地滾在袖中取出一對細鐵錐,靈蛇出洞般直逼金人首領腳踝。
那金人不慌不忙,將身子一縮,一柄劍由左到右畫了個半圓,將安鴻在頭頂上讓過、上下兩路的攻擊收在劍勢里,再好整以暇的還刺了魏慶一劍,然後才向側方一躍,捏了個旋風格提劍以待。
安鴻落地,定睛看那金人首領。
見其竟是個瘦削精干、須發皆白的老者。
想起適才他那一劍深得青城守無致虛的精妙,遂開口問道:“前輩深得青城功法之妙,定是青城前輩高人。敢問前輩名號為何?家師曾上青城山問道,與前輩或許有舊。”
老者聽罷,劍勢不散,只冷冷道:“小子恁多廢話!上來送死便是!”
安鴻聞言失笑道:“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言罷,望了望一旁的魏慶,見他雖緊盯老者,卻是雙手下垂、沒有出手之勢。
遂說了個請字,劍遞身前。
老者也不多說,欺身而上。
二人所戰之處,尚在砦前濕滑陡坡上。
偏偏這二人在這普通人連站立都難的所在,將手中一口劍使得輕靈飄逸,出塵若仙。
老者所用每招每勢,都是劍宗大派的精妙招式,時而華山、時而無量,直教人眼花繚亂。
安鴻所使,卻俱為最粗淺的入門劍招。
但這劍招在安鴻手中,便如同憑空生出千百種變化,自不可能處別出機杼,隱隱克制老者手下精妙。
你來我往凡二十余合,老者漸漸失了先手,雖是招式不亂,但守勢已是漸多。
砦牆上折翎依舊持弓不動,看似專注觀戰,卻是暗自調息,運轉真氣自查肺脈,平復適才因那兩箭而上涌的煩躁。
王砦主站在折翎身側,一張笑面上掛著難能得見的凝重。
其余人眾只遠遠看見一團光影亂舞,只得瞪大著雙眼等待著勝負分出的一刻。
戰團附近的魏慶冷眼冷面的看著二人交手,整個人就如同木樁一般絲毫不動。
戰團中安鴻漸漸勢強,趁著老者後退的時機突出一招仙人指路,老者略有不防,身子向右趔了少許。
說時遲那時快,魏慶如一只覬覦獵物已久的豹子般暴起,手中鐵錐直擊老者面門。
老者怒喝一聲,借著趔趄的勢子往右便倒,險險避過魏慶的突然一擊。
魏慶手腕一轉,手中雙錐刺中了老者頭上戴的金人狐尾帽頂,並挑散了老者頭上發髻,整個人急掠而過。
老者在地上翻滾起身,滿身泥汙,狼狽的向後退了幾步怒道:“賊子!竟敢突施暗算!今日我必取你狗命!”
安鴻回腕收劍,看著魏慶蹙眉不語,心頭亦是不恥。
魏慶垂首立在一旁,面無表情,就似適才突施一擊非自己所為一般。
老者貂帽落下後,砦牆上砦丁響起一片驚呼,王砦主在折翎身側搓手咋舌道:“以多欺少,這個……這個不太好吧?”
折翎探傷無礙,收氣沉聲道:“武林人士切磋,自該單打獨斗。但這老賊甘為金狗之奴,便是做我宋人仇寇。對英雄,有英雄道理;對仇寇,有仇寇規矩。那金狗起於山野,能有多少人物?我大宋河山淪喪,多為此輩奸人助紂為虐所致。對此等人,何須顧忌?”
王砦主喏喏不言,面上卻掛了六分關切、四分羞慚。
折翎雖做如是言,但心中對魏慶偷襲也是不喜,故揚聲喚道:“魏慶,回來。二弟,停手。兀那老狗,且再吃我三箭!若你不死,我便放你歸去!”
折翎言罷,停了幾息,見安鴻輕身退開,魏慶依令而返,遂張弓搭箭喝了聲:“看箭”!
箭字出口,弓弦離手。
弦在弓上嗡嗡顫抖,一道紅光轉瞬即逝,下一息已來到老者身前。
老者得了折翎故意留下的喘息空當,已將真氣強自調勻。
耳聽羽箭破空之聲,圓睜了雙目,大喝一聲,運劍如刀、直劈而下。
劍鋒真氣鼓蕩,帶起地上落葉無數,淺草突分,現出直直的一條泥土。
紅翎箭倏忽而至,老者運劍的火候分寸正是恰好,硬生生的劈在紅翎箭頭之上。
箭劍相交,發出清亮金鐵之鳴;余音尚亢,繼之又是利刃破木的“喀嚓”一聲。
老者悶哼退後,雙肩皆現血光。
被老者一劍劈成兩半的箭支各帶半邊紅翎擦過老者肩頭、轉瞬無蹤。
適才被老者劍氣裹挾的落葉又被紅翎箭反著帶回來,在老者身邊打了個擰漩,散落一地。
折翎自幼隨佟仲之父習武,天賦異稟、青出於藍。
少年時更得折可同私下傳授箭法,其後江湖飄蕩,明悟以氣御箭之技。
自梁山受折可存點撥甄致大成以來,再未遇正面能擋一箭之敵。
此刻遇此強者,心中雖恨他為虎作倀,卻也著實有些棋逢對手的爽快,仰天大笑道:“好內功!好寶劍!”
言罷,探手向後。
一旁的晏虎剛剛聽自家將軍說明要射三箭,早就將自己箭壺中紅翎取了兩支捧在手上。
此刻見折翎探手,即刻奉上。
折翎取箭,側頭對晏虎微微一笑以示夸獎,才再搭箭道:“看箭!”
折翎歡愉再射,對面老者卻是面若死灰。
方才見出手三人俱是一等高手,自知難敵。
本想拼力一劍,以自己潛修四十年內力將箭劈歪,借力往安鴻對面密林中潛遁而去。
誰料折翎之箭非止力大,其上更蘊滿真氣,若不是自己手中劍乃是蜀中名匠所冶,借其鋒利劈開箭頭,此時已做箭下一鬼。
現下雖是得脫大難,但已是雙肩被傷、虎口劇痛,借力遁逃之事則是化為泡影。
此刻見紅翎如血、破空而來,真個是心膽俱裂。
勉力鼓足剩余真氣灌在臂腕之上,雙手握劍欲作殊死搏,卻見紅翎像是失了准頭,在自己身側不遠處呼掠而過,篤地一聲沒入一棵大木中,只余紅翎在風中飄動。
老者見箭矢劃過,心中一松,一口氣散了出去,腳下險些滑倒,駭了自己一跳。
忽想起牆上人還有一箭未發、安鴻虎視在側,忙調息運氣不提。
砦牆之上,折翎垂弓而立,冷冷的遙視著牆下老者。
王砦主坐在折翎身後的地上,卻感覺背對自己的折翎似乎將全部氣機都鎖在了自己身上,使得自己周身寒冷無匹,忍不住打了寒噤強笑道:“觀戰心切,一時腳滑,衝撞了將軍神射,還請將軍海涵啊!”
折翎探手從晏虎處再接一支紅翎,一邊搭箭一邊說道:“王砦主不必過謙。砦主太陽穴高鼓,雙腿略彎,下盤結實,雖有一張人皆喜愛的笑面吸引注意,卻也難掩這一身頂尖外家功夫。如此用腿高手,怎會腳滑撞我?我等久居砦中,本該還王砦主些人情,只是今日這老者武藝強悍,又甘為金人走狗,斷不能放去。這余下一箭,還請王砦主成全。”
折翎語氣悠然、動作舒緩,遠遠看去像極了一個在山間閒暇游獵的富家公子。
可無論是被折翎箭尖遙指的老者,還是折翎身周不遠處的王砦主和晏虎,都覺得身周似有寒冬北風襲來,整個身子如墜冰窟。
折翎緩緩拉弓,弦開半滿。
王砦主覺得身周氣機壓迫漸漸松懈,卻也隱隱覺得牆下老者生機漸絕。
看著折翎背影近在咫尺,卻不敢再動分毫。
心中驚恐於帶傷折翎境界竟能如此之余,亦為老者生死攸關而焦急萬分。
時光說來似緩,實則飛速,轉瞬間折翎大弓已是開成滿月。
牆下老者感知折翎氣息,自知今日恐難生還,深吸了口氣雙手握劍冷目以對。
折翎蓄勢已滿,正要喝一聲看箭便結果了老者性命。
忽聽身後不遠處喚道:“將軍且住!”
折翎聞聲知人,眉頭一簇、心口一糾,些許怒意升騰。
舉弓良久,肺脈隱隱作痛,又思及平日照看、恩愛,默默一嘆。
遂將箭頭偏了半寸,松弦出箭。
箭支離弦,身後登時發出十數聲驚呼。
只是這箭支飛出後,竟隱隱夾了風雷之聲,瞬時蓋住一切聲響。
紅翎在空中劃出一道火色殘影,重重的撞在插在木中的第二支箭箭尾。
一聲悶響,樹皮木屑漫天飛舞,眾人循聲望去,之見合抱之木已爛去半邊。
牆下老者本已將真氣全數調動,以抵擋折翎。
待折翎忽然轉了箭向,老者只覺身前一空、氣息翻涌,所有真氣都擊在了空處,喉頭一甜、嘔血當場。
折翎收弓、負手立於牆頭,衣袂與大旗一同隨風飄舞、獵獵作響,高大威武、狀似天神。
牆上牆下,所有目光都聚在折翎身上,只是心懷各異,一時寂靜無聲。
安鴻雖是離牆甚遠,但內力充沛、耳聰目明,將牆上事聽了個分明。
對著老者向外擺了擺手,飄然而回。
老者鮮血染滿白須,喘息不已,狀甚恐怖。
見了安鴻手勢,神色復雜的對著折翎行了個抱拳禮,又將目光瞟了眼折翎身後,返身離去。
安鴻上得砦牆,叫了巧雲一聲“嫂嫂”,行了個禮便退在一邊。
王砦主慢慢爬起,也低著頭退往一側。
箭營眾人,走過圍簇安鴻;砦丁十數,跑去擁立砦主。
片刻間,兩撥人眾涇渭分明。
巧雲趨前,面色泛白、雙手微顫、福一禮道:“謝將軍!”
折翎不語,不動,似木然,又似沉思。
巧雲再福,柔聲道:“郝摯已將情形說與我聽。此時金人進逼,當先協心同力退敵才是。我已自作主張,使郝摯請風大人至議事廳等候。請將軍、二叔及王砦主同去共商對策。奴家前事,自初見至再見,自富平至此砦,對將軍多有欺瞞。待將軍正事畢,且歸房中,奴家從頭說與將軍知曉。奴家一心以待將軍,欺瞞處俱是不得已,還望將軍體諒。”
折翎聽巧雲聲音雖柔,言語間卻透出近來少有的平靜篤定。
待到巧雲自述經歷,細想起以往種種及巧雲當時面上顏色,誠然如斯言。
心下便是一軟,回身撫了撫巧雲臉頰,胸中千重疑問、萬般言語終究未說出口,只輕輕點了點頭便當先下牆,直奔上坪。
安鴻對著巧雲一禮,隨行而去。
王砦主將眼看著巧雲,待巧雲做了個手勢、微微頷首,方才吩咐砦丁好生守衛、獨自離去。
巧雲適才情急之下喊折翎手下留情,心中忐忑不已。
轉念思及自己即將拋卻一切重負、與折翎雙宿雙飛,心內又是一陣歡喜。
呆立遠處,小心思在內中輾轉幾番,才驚覺箭營眾人尚在看著自己,遂面紅道:“請諸位箭營兄弟亦在砦牆守把,切勿與砦內人起衝突。若有事宜,待將軍回來再處。”
箭營眾人抱拳應諾,各自散開。
陸大安也准備去尋個睥睨了望,忽聞巧雲呼喚道:“陸先生,此刻將軍身邊無人。請先生去將軍身邊聽調可好?”
陸大安聞言,拱手連稱不敢,轉身就走,將那耳後傳來巧雲吩咐砦丁把那咬舌之人抬去安葬之語拋去不想,一溜煙跑下牆去。
陸大安腿快,未到中坪便已趕上折翎人等,稟明來意,在折翎身後隨行。
眾人一路默默。
進了議事廳,早就等在此處的風慎起身將眾人禮讓入座。
風慎肉痛,王砦主心愧,折翎靜思,安鴻不語,正是各懷心事,靜謐無言。
此時天色漸黑,堂中只點了一支火把。
火光忽明忽暗,照的眾人面色都如陰晴不定一般。
良久,站在折翎身後的陸大安不耐煩嘀咕道:“不是來議事的麼?金狗已在不遠,怎地個個都學起烏金山中的老和尚來?”
陸大安聲音極小,但屋內眾人除風慎外個個武功高強,俱聽了個清楚。
折翎猛醒,對風慎拱了拱手,將適才之事從頭到尾學了一遍,繼而問道:“風先生可有良策?”
風慎聽罷,心中暗喜,眯眼捻須、做出一副高深樣子問道:“王砦主,不知砦中有多少能戰之士?”
王砦主適才得了巧雲首肯,此刻也不隱瞞,笑意上臉應道:“回風大人,除卻婦孺,得力青壯約有百人。”
風慎心頭一動,暗自思量:“砦中房舍,恐是住上千人亦有富余。這砦主所言不實,怕是得了克里斯蒂娜所命,另有心思。不過如此甚好,以人數優劣說動折翎遣人下山求援,我便能溜之大吉。”
輕咳一聲,正要言語。
安鴻在一旁輕聲道:“砦中房舍甚多,人眾卻是稀少。”
安鴻此語甚輕,不類發問,反而更似自言自語。
折翎將眼看王砦主,風慎在肚中暗自腹誹,王砦主卻呵呵一笑道:“不瞞安公子,我砦中所住本有近兩千丁口,武藝高強者也有數十。只因近日有一大事要辦,故四散下山張羅。此間留守不多,是為實情,還望公子明察。”
安鴻一笑,再不多言,噏唇傳音與折翎道:“此人一向吞吞吐吐,不露實情,今日反常,大哥小心。”
折翎不看安鴻,只是微微頷首。
風慎懼折翎追問情由,誤了自己所謀,遂急忙道:“那再敢問砦主,砦中軍器所備如何?嗯……尤以箭支為要。”
王砦主再笑,撓頭道:“此砦偏僻,又兼險峻,多年來從無敵至。因此,這軍器所積不多。刀槍弓盾應有幾百,箭支卻是不多。”
風慎聞言大喜,恨不得當場手舞足蹈一番。
恐被眾人發覺心內喜悅,故暗暗在袖中捏緊了拳頭,將面上愉悅之情化作重重一嘆道:“如此這砦子是難守住了!安公子所探之營,應是金人前哨。前哨人馬便有千數,那後續之兵必定眾多。所俘之人,又曾言道大兵已過白龍江,恐其進兵之期,亦在眼前。此砦雖險,但兵丁軍器俱缺。如是死守,必定凶多吉少!不若……”
說到此處,風慎捻須蹙眉,停了話語。折翎安鴻對視一眼,齊聲問道:“不若如何?”
風慎以為得計,沉吟道:“金人自此險峻難知處進軍,定是大散關一线我西軍守把得力,急切難過。張樞密攜西軍主力,應是陳兵於大散關一线。敢問王砦主,此砦可有小徑直通大散關前?”
王砦主略略一頓,繼而猶豫道:“我少出山,故此不知。”
風慎心中暗罵,嘴里卻大義凜然道:“砦主不知,也是在理。此砦名諸葛,又有鄧艾留下神跡,定是鄧艾昔年入蜀之路。那麼自後山絕壁而下,必可直通蜀中。不若遣人取道蜀中,赴大散關求軍來援。內外夾擊,定可保此砦無虞。將軍且舉砦在此與金人前哨周旋,在下曾在張樞密帳前參謀,願為將軍舍命走這一遭,搬來大軍,剿滅金狗!”
折翎起身對風慎行了一禮,正色道:“風先生所議極是!但山中崎嶇,又多虎豹豺狼,先生卻是去不得!二弟,你走一遭如何?”
安鴻站起抱拳道:“義不容辭,大哥放心!”
風慎亦起身急道:“不妥不妥,安公子與張樞密素來不識。如何能至中軍得見樞密之面?遷延時久,誤了兵機,漫說此砦不存,便是蜀中亦難保有。還是我去!”
安鴻聞言感動道:“風先生憂國憂民,心胸著實令安某佩服!但此行危險,還是我去穩妥些。至於樞密之處,勞煩先生手書一封,交予我帶去。進中軍,易事耳!定不負先生與大哥所托!”
風慎惶急,張口欲辯。
折翎向前幾步一把握住他手道:“先生莫再爭了,此砦雖險,但守備稀松。欲堅持到援軍大至,尚要費些功夫重理防務。先生與王砦主一知兵事,一知地理,守備之事,還需二位與我同心協力!請先生萬勿推辭!”
風慎心中暗暗叫苦,卻又不敢露跡太過,只得苦面唯唯。
安鴻見風慎眉頭緊皺,面色焦急,以為他猶擔心求援事,遂欲說些話安慰於他。
尚未曾言語,只聽一旁半晌無語的王砦主冷冷一笑,問道:“這砦子雖是姓孟,但主家不在,便是我來做主。若我力主不守,折將軍又有何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