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身後不遠處背身立著一人,竹青色幞頭系帶飄飄,淺荼色圓領長袍白滑勝雪,左手負於後,右手提一劍,劍尖下垂,血滴未盡,自有一副幽淵氣度。
未幾,老者氣絕,轟然倒地。
眾箭手驀地發一聲彩,也不顧身上傷勢,呼喝著往背身那人處奔去。
那人聞彩聲,微笑轉身道:“安某來遲一步,眾位兄弟可好?”
尚在原地呆看的陸大安雖已明白此人是己方強援,但佟仲不在,也不好冒昧上前,於是瞪了一雙眼仔細觀瞧。
只見那人一字濃眉、亮眸龍眼、山根連額、鼻梁隆起、耳輪分明、唇紅齒白、申字臉型,一幅文士打扮卻隱隱透出些道骨出塵。
眾箭手雖是狂喜之中,卻也只是奔至他身邊口稱公子、感激行禮,不敢與他若眾箭手之間一般、勾肩搭背著呼號大笑。
白衣人回劍入鞘,團團回禮後愕然道:“怎麼不見其他人,只有你們六個?”
眾箭手聞言黯然,絕境逢生的歡喜消弭無蹤。白衣人抬眼一掃,喚那把守谷口的箭手:“郝摯,你來說。”
郝摯面上一悲,拱手道:“安公子,我與陳丹、謝寶、白小六、高誦五人奉折將軍令出陰平道、過白龍江接應打探消息的兄弟。在花石峽外不遠,見到暗記,於是一路尋至此。在前面密林中正撞見林隊正、谷山、李七、晏虎與金狗戰在一處,便趕了上來助戰。本來有我等相助,已射退金狗。可金狗陣後突出一群武功高強的宋人,殺的兄弟們左支右絀。我等結巨木為陣,使將軍所授八門箭陣方堪堪抵住。兄弟們殺傷雖多,怎奈箭矢不敷,只得棄了巨木尋路退卻。”
說到此處,郝摯悲傷轉恨,一指地上老者屍身憤然道:“這老賊趁我等向後、箭陣有隙,衝突向前、一劍砍斷李七臂膀。林隊正股間首創,行走不利,於是舍命纏住老賊為我等斷後。退卻路上,晏虎泣訴,我才知與他同行的田力已在幾日前被一妖女害了。我等退至此處小谷,被老賊率人趕上。李七昏厥,只剩我等七人能戰。幸有谷山機智,每每按敵變化將八門箭陣舍卻一門,加上夜色已深,才擋住敵兵攻擊。眼見矢盡,谷外佟仲大哥詐稱將軍,騙走了圍兵半數;又得那位使刀的疤臉兄弟奮力送箭矢入谷、拼了性命的攔敵廝殺,方使我等得見公子面目。可谷山被那老賊踢中心窩,怕是不好。佟仲大哥騙去的敵兵已返來且被公子殺盡,可他卻仍不見蹤影,不知是不是……”
陸大安在一旁聽郝摯言語,心中一時悲愴,緊接一陣自傲,待聽到最後含悲言佟仲,終忍不住高聲道:“這位郝兄弟有甚好哭泣?不如求這位公子與我等無恙者四散尋找,也好盡速援救。若是……唉!沒有若是!定然是無事!”
白衣人見陸大安言語豪爽、整個人從血水里撈出來一般尚且自稱無恙,心下暗暗欣賞,點頭抱拳道:“正該如此!仁兄對箭營兄弟大恩大德,在下安鴻代大哥謝過,日後定有所報!尋佟仲之事,我一力擔之即可,仁兄傷勢不輕,此地亦不可久留,且隨眾回砦等候吧!郝摯,你帶眾兄弟先行,五日後我去嶺下林邊尋你。”
安鴻言語平緩,也不見有何動作,便已飄然後掠,抬頭收禮時,人已在幾丈開外。
白衣翻飛間,就在空中將身子一轉,穿入密林消失無蹤,只余最後幾字的回音在林間及眾人耳中回蕩。
倏忽間,眾人只覺眼前一物閃過。
另一無傷的箭手陳丹張手急抓,得一小小瓷瓶,開蓋清香撲鼻。
陳丹略通藥理,一嗅便知此為療傷聖藥,遂急吼吼跑回谷中送與二重傷者服下。
陸大安久在軍中,見的多是結陣劈刺攢射,卻從未見過江湖中如此高明的身手,瞠目結舌中將對佟仲的擔心放下許多。
在郝摯的引領下與眾箭手一一見禮、互通了名姓,又說起巨木陣藏林童屍身一事。
眾箭手致謝再三,分出幾人與陸同去將林童葬了,這才回谷做了背架,負著谷山與李七回砦。
至晚,斷臂的李七蘇醒過來,雖是臉色蒼白、疼痛難忍,但已可攙扶著行走。
谷山服了傷藥後卻不見起色,還是如傷後一般氣若游絲,毫無知覺。
眾人尋了一個可背火光的山坳升起篝火、煮些吃食。
安頓好傷者,尚能活動的箭手四散開來去巡哨,陸大安也要跟去,卻被郝摯死死留住歇息。
陸見箭手們扎營巡哨頗有章法,既有行伍之勢,亦有獨得之妙,忍不住出言詳詢。
郝摯感念其送箭入谷之德、喜他勇武直率,又在日間路上問知了佟陸前事,心中再無疑慮,遂展顏笑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營雖在富平中為西軍軍中一營,可這干人馬中除當日吳經略自各營調撥外,卻多有江湖草莽,因此營事上江湖習氣重了些。當日隨軍潰退,得出生天的我等十二人更是跟隨將軍久了的,學了將軍功夫皮毛,才逃了性命出來。我家將軍自少為折氏不納,一向離府州游歷在外。雖是略有淒慘,卻也因此結交了許多英雄,做出許多大事來。割牛城五箭退西賊時只有佟仲一人相隨;紅翎箭連破太行山三十六匪砦時本是匪首的陳丹、謝寶和李七拜服將軍,自願追隨左右;助韓五爺於幫源石洞中生擒反賊方臘時收降了谷山、高誦、晏虎和白小六;同折二將軍破巨寇宋江、連珠箭射死花榮時折服了老將軍麾下隊正林童;田力、魏慶乃吳經略於富平戰前調撥。算來,除田力、魏慶外我十人聚首於將軍處也近七年了。富平血海俱是安然,誰知在此山僻喪身失命、生死兩隔!”
郝摯黯然一嘆,繼而仰首向天,微微側著臉只將一雙眼往火光暗影中藏。
陸大安不知如何安慰,又想起不明死生的佟仲,心下亦是不樂。
傷了臂膀的高誦和白小六坐在另一旁,靜靜的聽郝摯對陸講解。
白小六只十六七歲年紀,少年心性又生就詼諧性子,此時見場內氣氛轉悲,於是便打諢道:“你這郝摯,偏能賣弄他人!我等舊事被你講了個干淨,陸大哥卻尚不知你這廝鳥來歷如何呢!”
郝摯聞言,抬手假扇火炭煙氣飛速拭了下臉頰,笑罵道:“你等這群潑漢,不是匪類,便是江湖。講給陸大哥聽,是抬舉你等哩!我只不過一個山中獵戶,在集市賣野味時恰巧遇見雲夫人。得夫人賞識,抬舉我做了個護院。將軍與韓五爺在京口慶功,夫人隨了將軍,我才有幸跟從將軍左右。說起來,是家奴般的人物,怎能和你等大俠客大英雄相提並論?”
陸大安聽郝摯提起雲夫人,又見到他臂上依然系著的兩段黛色絲絛,於是記起與佟仲在荒村中所遇妖女的言語。
正踟躕著尋思要不要問問這雲夫人是何許人,火旁僵臥的谷山忽然呻吟了幾聲。
圍火團座眾人急過去探視,輕聲喊了些句,卻只是不醒如舊。
斷臂的李七本已昏沉沉睡去,被眾人輕喊驚得略醒了醒,討了些水喝又再次睡下。
兩番攪擾了些時候,郝摯要去尋巡哨的箭手換崗,耐不住陸大安的求肯,只得讓他也去換了個箭手回來歇息。
陸大安得了差事,便把問雲夫人的事忘在腦後,值夜至近三更,回到篝火邊架不住疲累酸軟,一倒地便呼嚕大起、沉沉睡去。
如此又行了三日,過了荊棘遍地、怪石崢嶸的木門道,便到了岷江、白龍江交匯的花石峽。
岷江如怒龍般衝入峽中,拍岸擊石,翻騰咆哮,使人望之暈眩。
幸有一窄窄木橋跨江而過,才免去眾人沿谷攀援之苦。
陸大安一生懼水,緊緊抓著郝摯的衣角尚被唬的面無血色。
眾箭手也大都面露驚懼之色,唯有郝摯一切如常,背上負著谷山,仍有閒情為陸大安講解此木橋乃當年鄧艾父子領魏兵行陰平小路所造,故名鄧鄧橋雲雲。
循岷江向南,便上了去往玉壘關的正路,可眾箭手卻在堪堪能望見險崖壩棧道之時拐下了路,直直插入一望無際的險山密林之中。
林間放眼皆是合抱,樹木間藤蔓相纏,密林之闊,恍若澤海,白霧氣蒸,終年不散。
郝摯為安全計,只在初入林中的幾樁木上留下暗記,再往內中便無一絲一毫。
林中落葉滿布,厚度及膝,行走間痕跡全無,故箭手雖眾,唯做過獵戶的郝摯識途。
入林不久,郝摯帶眾人尋得一塊大石。
大石平滑如鏡,闊狹若江中一舟,其上煙火痕跡層層疊疊。
眾箭手在林木間收得枯葉,便在大石上生起火堆,暫作歇息,郝摯自返去林邊暗記處接應早該趕上會合的安鴻。
安鴻英武灑然,陸大安一見之後便心生仰慕,又有佟仲安危系於彼身,故一刻不能相忘。
這幾日行路辛苦、步步驚心,將滿心的問題拋諸腦後。
此時得閒,待一切安頓罷便纏著眾箭手詢問,始得知安鴻其人乃甘河劍俠,一身業藝著實不凡。
因其生性灑脫淡薄,故江湖聲名並不顯赫。
當日折翎帶眾人過甘河與安鴻偶遇,安鴻見眾人持弓攜箭、面目不善,以為狂匪日行。
故上前與折翎溺戰,約敗者避出甘河,意欲驅匪安靖家鄉。
折翎見安鴻身法,一時技癢,也不說破,欣然應允。
二人相較竟日,拳腳、兵刃、內力均伯仲難分。
折翎說與真相,安鴻赧然相敬,當夜二人痛飲達旦後結為異性兄弟。
富平敗時,金軍團團涌上,折翎不肯舍棄箭營所存四十余眾,眼見皆是玉碎。
安鴻得雲夫人報信、恰好趕到,仗劍與折翎一道前殺後擋,終護得十二人周全。
折翎受創頗重,安鴻得雲夫人接應,將眾人帶至此人際罕至之砦,終得脫險。
眾箭手言語間對安鴻既是佩服,亦是恭敬,陸大安心中卻是喜憂參半。
喜者,竟能識得如此英雄兼是此人去尋佟仲;憂者,安鴻逾期不歸、恐事有不諧,佟仲安危,深有可慮。
聽眾箭手說到雲夫人時,本還想著詢問些前事以解心中所惑,可轉瞬又將其忘卻於心神不寧之間。
如此忐忑反側了半天一夜,隔天清晨,安鴻終於在郝摯陪伴下到來,身邊卻不見佟仲身影。
陸大安一個箭步竄到安鴻身前,抓住他雙臂急切道:“佟仲呢?怎地未與你同來?”
安鴻眼中血絲滿布,顯是多夜未眠,身上白袍也沾染泥汙點點,只是神情依舊灑然。
他知陸大安心焦,也不掙脫,只微做笑意道:“我在密林東北,見到佟仲羽箭射殺之敵。循著腳印追去不遠,卻在一條小溪旁斷了痕跡。我以小溪為心,尋遍方圓三十里地面,並無佟仲身影。後又在溪水淺處發現河底石頭翻動,推斷佟仲定是沿河踩水而去。隨著往下游尋,發現溪流匯入岷江。沿著岷江夾岸尋了五十里,卻再無蹤跡了。”
隨著安鴻所述入耳,陸大安雙手不覺漸漸用力,待聽到岷江夾岸再無蹤跡,心中一痛,手一下子松了。
頹然坐倒。
待不再恍惚,才發現適才安鴻臂膀猶如鐵鑄,自己的手指手掌發力過猛,竟隱隱有些發痛。
正覺得心中如亂麻、不知如何處時,耳聽得郝摯與安鴻說話,言中有一句“谷山等查知一件大事,急著回報將軍”,忽地猛醒自己與佟仲所歷之事尚未稟與人知曉。
佟仲不知生死,那消息便只能由自己傳語折翎,不然會誤了佟仲大事。
忙跳起身道:“我卻記起,佟仲也查知了件事要報與折將軍知道的。”
想起荒村中佟仲神態驚惶,言語鄭重,於是又補了句:“潑天禍事,只能說與折將軍一人,且要快些。”
郝摯等箭手聞言,齊齊往安鴻看去。安鴻點頭道:“既如此事不宜遲,郝摯帶路前行,回砦將事情稟了大哥再作計較。”
眾箭手轟然應諾,熄了營火便結束上路。
隨著前行,山勢越發陡峭;青苔聚水,濕滑難行;霧氣漸濃,連呼吸也愈發困難。
夜宿林中,生火的地方也無一個,只得啃些干糧打發。
唯有谷山在安鴻以內力通夜救治後,漸漸醒轉恢復是為一喜。
又行一日宿一夜、攀艱越險後,終於在泥濘中現出一條石板小路。
行之未久,一道極其簡陋的木制籬笆突兀的映入眼簾。
四色旗數面插與其上,卻無一人守把。
再沿路登攀許久,依險峻山勢建立的一道長約二百尺的高厚砦牆屹立山中。
砦牆以石為基、以木為壘,高約兩丈,垛口、角樓、正樓、閘樓一應俱無。
牆體上只簡簡單單起了十數個睥睨,牆下依著山勢引來溪水一流作為護城。
其寬逾丈,成年男子竭力而不可越。
牆的兩個盡頭皆是高山,所不同的是左手山峰直插如雲,巍巍然不知高矮;而右手山峰之巔約為砦牆兩三倍高度,四壁平滑如鏡、突出於砦牆之前,恰似一天然敵台。
山路角度陡斜兼石板濕滑,眾人皆需抓扶路旁樹木藤蔓方能站穩身形,唯安鴻輕巧巧立在一突起的石尖之上。
陸大安初至,正震驚於此天地與人工共同造就的萬夫莫開之守地而不能自已,耳聽得砦牆上一人喊道:“安公子與箭營眾弟兄回來了,快開砦門!”
吱呀呀門分左右,緊接著從門里伸出三架木梯,平平的搭在山溪兩岸充作橋梁。
眾人熙攘緣梯過溪,牆上喊話人見有兩傷者,急帶人搶下牆來接住,吩咐尋醫藥治療。
安鴻上前深施一禮道:“有勞王砦主守候。郝摯與這位陸大安兄弟有重要消息需見我大哥等人,請砦主與我同去可好?”
那王砦主四十余歲年紀,圓圓一張喜面天生含笑,聞言雖努力正色卻依然笑容可掬:“這怎麼行?報與折將軍知的便是軍情,我是何等醃臢人,實不配與聞!”
安鴻微笑再行禮道:“王砦主說的是哪里話?我等困厄來投,蒙砦主恩義收留,心中實在感激。大哥再三與我等交代,入砦便是砦中事,俱要以砦主為尊首肯。今日消息恐是體大,正是要請砦主同去商議的,還請萬勿推脫。”
王砦主聞言甚喜,一雙笑眼更是眯成彎彎一縫:“折將軍真如此說?那可真折煞小人,折煞小人!”又與安鴻客氣幾句,便把臂而行。
陸大安與眾箭手在後跟隨,左顧右盼細細打量整個山砦。
此砦皆依山所建,層層疊疊恰如梯田。
由於山勢陡峭,每一層只得方圓十余丈平坦地方。
居住房舍俱是以木為料,伐過的木樁也不削平,就那樣參差立在各處。
砦中行進主路就穿插在木樁群中,經年所伐木樁,偶有新枝冒出,青青翠翠攔在行走人面前,也無人管它。
兜兜轉轉,直上了層台二十有余,才到了山砦主坪。
坪上場間只有一座磚石建築,建築大門上方掛著塊牌匾,上書“議事廳”三個篆字。
此廳雖比砦中其他屋舍略略雄偉,卻也不及城中普通大戶人家的中堂開闊。
場左立著三根旗杆,三面大旗分別繡著“摩天嶺”、“諸葛砦”、“孟”;場右是一塊一人多高的大石,歲月斑駁,無甚奇特。
回首一望,砦牆及最下幾層房舍已隱在雲霧中,漸不可窺,最近的一層就像被踩在腳下,需探頭出去才能看見。
安鴻與王砦主同進了議事廳去,留眾人在外等候。
陸大安隨小種相公征戰,克西賊砦子無算,卻從未見過如此險峻的砦子。
正探頭向下看的有些眩暈,身旁的白小六抬手肘撞了他一下,嚇得他跳步向後一竄,惹得白小六點指悄聲笑他:“廝殺漢怎地又懼水又懼高的?哎,陸大哥,我說與你知。那邊大石上有神跡,用水淋透便顯“鄧艾過此”四個大字。你可知鄧艾是誰?”
陸大安吃他一幢,驚得險不見了一魂三魄。
此刻聞白小六發問,瞪他一眼道:“我是粗漢,斗大字識不得三五,誰知那鄧艾是什麼鳥人?修橋也是他,留字也是他,好不惱人!”
白小六見陸大安樣子,知他有些惱了,也不在意,只是推推搡搡的與他取樂。
陸大安離台階遠了,心中大定,亦知白小六是好意開解自己心中因佟仲而來的郁結,遂也笑面還以老拳。
眾箭手同圍攏過來湊趣,嘻嘻哈哈,好不熱鬧。
陸大安近些年歷盡喪朋失伴苦楚,神思又飛回小種相公身旁,一時恨不得此景能常留眼前。
嬉鬧數番,聽得議事廳處腳步聲響,從屋中快步行出一個三十歲許人來。
那人一張古銅色的國字臉,頜寬口闊,鳳眼蠶眉,相貌並不俊俏,卻帶著七分肅殺莊重,不怒自威。
身挑九尺有余,披著件寬口蜀錦大氅,也遮不住蜂腰虎背中的一團英雄氣概。
場中眾箭手一見此人,紛紛整束下拜,口稱將軍。
陸大安心道此英偉漢必是折翎,不由的在心中喝了聲彩,便也跟著眾箭手拜下去。
折翎躍前一步雙手將陸攙住扶穩,雙目聚神注視陸眼眸、凝聲道:“二弟已說與我知!陸壯士與佟仲千里同行,多有照拂,後又獨闖死地,救我一眾兄弟,此恩此誼,折翎銘感五內!請陸壯士安穩,受在下一拜!”
折翎言罷,一揖當先,接著撩袍便拜。
眾箭手也一同轉向陸大安,心中既感念陸大安救助之義,亦涕零折翎待己之厚誠,遂肅顏隨拜。
陸大安未曾想有此一幕,愕然呆立,腦中只是不停重復一句話:“折將軍竟待我如此!”
旋而才記起當不起如此大禮,手忙腳亂的跪下,額頭觸地、砰砰有聲,竟是對著折翎磕起頭來。
多日的敬仰,心中的言語都堵在喉嚨處,什麼也說不出,只是不停呐呐:“使不得!這如何使得!”
折翎見陸大安如此,緊上前將他扶住,略運內力將他攙起。
陸大安只覺得一股勁力柔和綿軟自臂上傳至,身子輕飄飄如在水中浮起。
抬眼見折翎含笑相視,眸中情感清澈真摯,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沸了,此刻即便一條命送與折翎,也是心甘情願。
白小六見一向粗豪的陸大安一張臉憋得通紅,眼中隱泛淚光,不由笑道:“陸大哥前幾日談起我家將軍,不是說恨未謀英雄之面?如今見了,卻只是紅著臉哭泣,莫非陸大哥心中的與英雄見面,就是這般小娘皮也似麼?”
不待陸大安羞惱,折翎早已聞言回頭,狠狠瞪白小六道:“你這潑才!陸壯士是我等恩人,你卻只知口舌胡混,是否討打?我前日在山中射了頭虎,上次允你一張虎皮,這便便宜了你!自去我耳房中尋去,回頭再與你算賬!”
白小六聞言,做了個鬼臉雀躍而去。郝摯在一旁拱手喜道:“將軍可射虎了?一別半月,將軍定是傷勢大好?”
折翎環望,見眾箭手皆關切看來,遂展顏頷首道:“昨日開弓,已無大礙,有勞眾兄弟掛懷!谷山與李七傷勢如何?林童與田力又是被何人害了性命?”
眾箭手聞言,面色皆是一黯,七嘴八舌間將谷山二人傷勢大概說了。
折翎細細詢問,確定性命無礙才長舒口氣,就喊大家同去陪他探看二人,郝摯卻往他身後一使眼色道:“谷山等探得消息頗為緊急,陸兄弟亦有佟仲探來的大事,不好讓風大人久等。我先隨大人去議事廳勾當,然後再去探二兄弟傷勢不遲。”
折翎眉宇顯出絲厭惡,眉峰豎起似欲不顧而去,忽又嘆氣道:“所言極是!雲兒也是這般對我說。雖說此文人一貫與我等通情禮且未露酸傲之相,但畢竟久在張樞密身側為官,多見朝堂事,故不得不防。如今我身在西軍,比不得江湖中快意自在。也罷,大家久涉,定是乏累,你與我進議事廳通報消息,余者先散去歇息吧!陳丹,去張羅桌酒席,議事畢,你我兄弟同與陸壯士吃酒,共謀一醉!”
折翎言罷,對著陸大安做了個請的手勢,接著便把住他手臂,欲與其協肩並行。
陸大安哪里肯如此,只是漲紅著臉搖頭擺手不允,堅執下屬禮、與郝摯行在折翎身後。
折翎見陸著實惶恐尊敬,已然知曉他心意,也不多言,重重拍了拍陸大安肩膀,稱了句“好兄弟”,轉身往廳里行去。
折翎一拍一贊之下,陸大安心潮澎湃,隨在折翎身後,連胸膛都挺得比平日鼓了三分,走路姿勢也頗不自然。
廳前檐下,立著王砦主與一文士,被陸的走姿逗得忍俊不禁。
那文士年約四旬,眼神明動、面玉唇朱,頰上三綹殊勝髯垂在頸前,著一白細襴衫負手而立,姿容儒雅不凡。
適才二人本是隨折翎出廳迎接,但趕不上折翎腳步,到得廳前恰逢折翎一眾跪拜,不好上前,遂在檐下等候。
此時見折翎近前,文士未語先笑,拱手道:“恭喜折將軍又得一猛士相隨!”
折翎站定,還禮後回顧陸大安道:“多謝風大人!陸兄弟於前幾日單人衝圍陣闖絕谷,救得我一眾兄弟萬全,乃我等恩公。得其不棄,是折翎之幸,敢不以手足待之!”
文士聞言,上下打量陸大安一番,肅顏緩揖道:“壯士義行,風慎敬仰!”
陸大安還在雲霧里,精神恍惚,亦不知風慎是何許人也,見其緩揖,只是點點頭傻笑幾聲。
折翎見他粗豪不偽,也跟著哈哈大笑,笑意里倒多是喜愛。
一旁的郝摯心里卻是一驚,把眼盯住了風慎暗暗思量:“文武殊途,狄武襄當年尚郁郁而終。陸大安不知禮,怕是連累我家將軍。我且盯緊些,若是這風慎面色稍有不虞,晚些要提醒將軍做個補救才好。莫要重蹈了剿宋江時折二將軍受辱於張叔夜的覆轍。”
風慎見陸大安情狀,略略一怔,繼而亦捧腹道:“好一條粗豪漢子!”
笑了一通,便與折翎、王砦主作禮入廳去了。
陸大安萬事不知,只跟著傻笑。
郝摯見風慎不似作偽,長出口氣給了陸大安一肘,抓著他同跟進廳中。
陸大安吃郝摯一肘打醒,忙斂容入廳。
廳中王砦主不肯坐主位,正與折、風二人謙讓。
陸大安得空四處打量,只見廳中設施似繁實簡,一團尚武精神。
大門直向前留了闊道,東西兩廂地上散放著許多石鎖、石擔、兵器架子。
三面壁上掛的皆是刀劍,唯正北主位後掛著三幅錦繡,正中是斗大個“孟”字,左右分別為“昭遠”、“言韜”。
錦繡前是個三階石台,台上尊位擺著一張虎皮椅,台下左右兩側設了十數個座位,矮幾茶台皆無。
左右上下首兩張椅子皆空,左二的椅子上坐了安鴻,右二的椅子上坐了一個絕色女子。
那女子正值桃李年華,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明眸杏目、宜喜宜嗔,乍著眼看去只感活潑可親,再細瞧卻又莊麗無儔。
女子身著了一件月白色褙子,衣襟敞開,露出抹胸及頸下三寸許嫩肉,雙手交疊,搭在腰上黃中,神情不屬,若有所思。
女子身後,有兩名狀似女婢者侍立。
其一金發碧眼、高鼻深目、豐乳肥臀,腰間似束了一截黑絨裹著的硬板,將蠻腰箍的緊緊,更顯一對乳球鼓脹。
該女所穿所戴亦並非中土服飾,前襟竟連胸脯也露了半個在外,比端坐女子衣著更為大膽。
另一女小巧靈秀、清麗可人,雖是做尋常婢女裝扮,卻挽了披帛在肩臂,別有番風味在其中。
陸大安雖是不迷女色,卻也驚詫於那外域女子的穿著,一臉古怪地將眼光在她身上掃來掃去。
外域女子見了也不躲避,反倒將身正對了陸,故意將胸脯挺得更高。
郝摯在一旁又是一肘,悄聲道:“克里斯蒂娜是雲夫人身邊琴師,最得夫人心思。小心她請夫人收拾你這廝鳥,快收了你的賊眼。”
陸大安久在小種相公身邊,並非不知尊卑禮數,只是生平第一次見如此古怪女子,這才失了分寸。
郝摯所言未完,便已醒過悶來,趕忙叉手入定,只是心中暗暗尋思:“這女子是何處人?相貌穿著古怪不說,便連名字也如此冗長奇特!”
克里斯蒂娜見他行止,忍不住噗哧一聲嬌笑,惹廳內眾人目光相聚。
恰好此時折翎按了王砦主在尊位,又將風慎讓在右首上座,正退回左手准備坐在絕色女子身邊。
見克里斯蒂娜望陸大安而笑,便對絕色女子柔聲道:“雲兒,這位兄弟就是適才二弟所說的陸大安。”
女子聞言微訝,手遮櫻唇、目光中盡是敬佩感激。
緩緩起身斂衽,竟是行了個平措大禮道:“出砦兄弟俱是久隨將軍者,若有閃失,無異於將軍斷卻手足。多謝陸先生救護眾家兄弟、免我將軍心痛如割!請受巧雲一拜!”
巧雲聲音柔美婉轉,帶著幾分慵懶卻又有繞梁之清亮;語氣誠摯真切,似是能直抵聽者心頭。
陸大安急側了身子還施一禮,口中“不敢”連聲,心中感愧不已卻無言答對。
一旁隨拜的克里斯蒂娜見他窘態,忍不住又是一聲輕笑。
那清秀婢女卻像是俱他面上刀疤丑陋,只低頭行禮,並不敢看他。
折翎見陸大安難過,遂以眼示意郝摯安頓他坐下。待陸大安在最下首微斜了些凳子橫坐,郝摯便踏步廳中肅立拱手揚聲道:“繳令!”
此言一出,廳內霎時肅穆。
陸大安心道:“繳令怎可有女眷在場?”
偷眼掃去,見廳內眾人俱不以為忤,便也做了鋸嘴葫蘆。
郝摯心知自家將軍從來都是與雲夫人一道聽報參詳,但今次多了王、風二人,不知將軍何種心思,故喊出繳令二字後便收了口,只是低頭等待。
折翎坐在下首,雙手按膝、腰背筆直、目不他顧道:“報來!”
郝摯見折翎一切如舊,不與王砦主示意也便罷了,連坐在對面的風慎也不加理會,心中只覺不好,有心提醒卻又無可奈何。
不過此時也來不及細忖,緊將出砦接應、大戰密林及佟陸安救援之事簡略敘了,然後便頓了一頓,不知下面的話要如何來講。
廳內諸人皆凝神細聽郝摯所言,巧雲身後的克里斯蒂娜似是聽得緊張,呼吸間被些許津唾嗆到,側了臉捂嘴咳嗽。
聲音一出,廳中人竟反應各異。
王砦主、陸大安和清秀婢女置若罔聞,巧雲眼中光彩略變,風慎臉上掛著玩味笑意看著巧雲,折翎、安鴻只略略蹙了蹙眉。
廳中站定的郝摯面色一凝,抱著拳的指節略略發白,將頭垂得更低藏在拳後:“谷山一行,出花溪峽後便四散探聽。晏虎在成州、田力在洮州見到我西軍潰兵無數,只顧搶掠百姓,官府軍鎮只能勉力維持局面,卻無力收攏。林隊正在階州東北夜入金狗大營,於中軍帳中窺得完顏宗輔將令,偵知金狗欲集西北全力攻神岔口、大散關,意圖入蜀。谷山……”
郝摯語略遲疑,繼而含胸將抱拳雙手舉過頭頂道:“將軍恕罪!谷山在麟州遁入麟州城,於知州府衙中尋見了折四將軍可同公。老將軍已被府州來人軟禁,行動不得自由。老將軍言稱府州折可求以麟、府、豐三州降金狗約有年余,已助金狗勸降州縣十數,只是消息尚未曾大泄……”
郝摯言語未盡,折翎已霍地站起,戟指喝道:“你說什麼?此言當真?”
郝摯自懷中摸出一封書信,托舉過頂道:“此乃谷山帶回老將軍手書,事當不假。此次花溪峽與金狗大戰,內中竟有頗多宋人,武藝高超。谷山、李七為此輩所傷,林隊正為救護我等更是命喪黃泉。屬下愚鈍,倒有一思。此砦所處凡七百余里,山高嶺絕、道路險惡,即使本地人亦少知。花石峽口人跡罕至,若無熟知地理者指點,怎會敵蹤頻現?若非府州降金,怎會在金狗隊中有恁多宋人?”
折翎聞言暴怒,大喝聲“住口”,將手連袖向下一拂,方才所坐木椅竟被勁風砸碎,木條木屑隨風亂舞。
氣浪翻滾,波及四周,一旁就坐的巧雲駭的花容失色,以袖遮面。
克里斯蒂娜和清秀婢女不約而同轉過椅後,將自己身子遮在巧雲身前。
木屑襲來,打得二女吃痛,清秀婢女只是擰秀眉忍耐,克里斯蒂娜卻嬌呼連聲,木屑飛淨後還回頭狠狠剜了折翎一眼。
與聞此信,虎皮椅上的王砦主身子前傾,一雙眼滴溜溜轉,努力做出嚴肅之態,卻無奈生就笑面,看上去頗為滑稽。
上首的風慎依舊正襟危坐、眯眼捻須、若有所思。
安鴻將手在身前比了幾個招式,忽擺手道:“不對,那些宋人無一使大開大壑的西北拳路。那蒼髯老者雖用的是華山劍法,劍勢卻是輕靈飄逸、舒展大方,毫無華山險峻之意,倒是與青城道門有些暗合。只可惜當時我救人心切,使快劍將他殺了,不然慢慢逼迫些個,他定會使出本門招式。”
折翎正欲開口詢問當時情形,忽聽得巧雲一聲唏噓,於是忙轉頭去看。
原來巧雲被一塊木屑擊中了手腕,經克里斯蒂娜一揉呼痛,臉上神色也略有戚戚。
折翎見狀,搶前兩步執手問道:“都是我不好,可很痛麼?”
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巧雲頰生飛霞,輕拍折翎手背,望著他搖頭道:“不妨事的,先議大事才是正經。”
待折翎會意,面帶不舍退開後,又對身側二女道:“娜娜、曉月,我沒事,你們先退在一旁。”
陸大安側坐在門邊聽郝摯繳令、折翎暴怒、安鴻辯駁,心中荒村事將胸懷憋得發脹,無奈三人言語相接,竟無插話處。
此時折翎關切巧雲,廳中寂靜,於是霍地站起,抱拳對折翎道:“折將軍,郝摯所言我能為證!”
言畢,見折翎對自己頷首示意,剛要將荒村中佟仲所說一一道來,卻聽得遠遠傳來銅鑼聲響。
短短幾息間,已是由遠及近層層疊疊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