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回 這場喜事天來大
春歸去,柳线系他不住。踏遍江南芳草路,茫茫無止處。
說百舌枝頭咽語,半夜一簾酥兩。明歲再來須認取,早把芳情許。
右調《謁金門》
這一回是這小說的結局,演時春才別去,夏景方來,觸緒生懷,活活有個王郎,從筆端吐出。看官,切莫草草,把做小說看過,說說王嵩才子,桂姐佳人,王王兩好,如穿花蛺蝶,戲水鴛鴦,未免把露花丟過一邊,嗟嗟怨怨,央香月抱了孩子,趁王郎在房里同坐,才抱到桂姐面前與他看看。王嵩見了孩子,才想起他來,問道:“為何露姐再不進來?”桂姐道:“養孩子的事,我娘已對我爹說了。我爹特喚我去問,只得皮著臉,把你我因兄妹許做夫妻,不想回避,為你沒廉恥,未婚先要求歡,我叫丫頭替我的話,明白說了,又對爹說,我已為這孩子,許王家哥哥收他為妾的了。我爹道:‘這事憑你,你既要做大賢的人,難道我替女兒吃醋麼?只有一件,縱然不分上下,也須分個大小,你兩個宴爾新婚,不可令丫頭胡涵,且待正月初一日,與露花上了頭,初七八的時候,揀個好日,才許他陪王郎睡一兩夜。如今有丫頭們服侍,不消叫他出來,等他在自己房里,好好看著孩子罷了。’我爹雖如此說,你先揀個好日,日里到他房里去,略溫存他一會,亦有何妨?但不可瞞著我,只管進去。”王嵩從此也常常來看露花,隨便也常弄弄兒,只不十分暢快。
到了午節,安伯良依舊送束修過來,王嵩謝了。拿來交與母親,李氏道:“我沒什麼要用,如今該送與丈人丈母。”王嵩依言拿與桂姐,教他送進去。馮士圭道:“這不消拿與我,你拿去叫個木匠,收拾樓上一間房,把與露花丫頭,也是體面。明年正月初一起,家里大小下人,都吩咐稱他是露姐。新養的孩子,都稱他做科哥,小孩子生來,他爹就中了,想還是好的。”桂姐依言,一一都和王嵩說了。王嵩道:“有賢慧的丈人,才有你這賢慧的娘子。”正是: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且說到了新年,果然露姐上了頭,揀初七日大吉,進了新收拾的房。桂姐吩咐王嵩到露花那邊去睡,夜間把孩子教香月抱他睡一夜罷。露花道:“不妨事,我自抱著好。”一連同睡了二夜,才過桂姐這邊來,說定五日里去一夜,其所謂一家和氣生千福,不在話下。
且說劉大見王嵩中了舉,心上有些著忙。到了十二月,他大兒子又一病身故,安氏順姑,也做了寡婦。思量我與弟媳婦做了許多冤家,如今輪到自己家里來了,十分懊悔。反到卜家來,請出弟媳婦說了無數好話。又道:“如今現世報,媳婦也守了寡,何苦與你做閒冤家,憑你嫁王不嫁王,連財禮也不要了。只是早嫁為上。”卜氏只不言語。劉大去了,卜氏才和兄弟說知,叫存兒到馮家來說與王嵩。王嵩道:“多多拜上你奶奶,只在元宵後,就同劉大爺上京會試了。不管中不中,待回來商議。”果然十七日黃道大吉,王劉兩個好同年,打伙兒前去。到了北京,下處在東邊蘇州胡通。報了名,納了卷,初九日進了頭場。題目都是他二人平日做過的。首題是“如切如磋”者四句。次題是“德行一節”。第三題是“是集義所生者,至則餒矣。”
次日,大家互相對看,好不得意。十二日二場,十五日三場,停停當當。王嵩心里只道天下人才無出其右,又指望非元即魁。主考是武英殿大學士劉忠,副考是學士靳貴。二十七日揭曉,會元是郁守英,二名會魁是楊鎮,王嵩中在一百二十名,劉康在一百七十二名。三月十五日廷試朕侍,這一日,王嵩恃自己的才,又想中鼎甲,那知策太長了,連各翰林批語,無處可批,竟在三甲後面,只好守部了,劉康卻在三甲前面,該送推官。正是:
試看滿朝朱紫貴,紛紛盡是讀書人。
且說桂姐在家,正是初嘗滋味的人,反不比卜氏守寡多年,熬煉久了,可以一年半載,孤眠獨宿。王嵩初去的時節,還不覺冷靜,過了月余,又是春二三月,日初長的日子,夜里難過,日里更覺難過。有古詩道得好,道是: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到二月二十八這一夜,上床睡了。再也睡不著,叫起香月,吩咐他:“去叫起露姐來,我和他說話。”不一時,露花過這房里來,桂姐叫他坐了,咱們大家說些閒話。露花道:“大爺進過了場,為何還不回家?”桂姐道:“正好是哩,若是中了,還要等三月里廷試。這是功名大事,我和你甘受冷靜,只是他還要娶劉家寡婦做第二房。你做第三房,你從小兒服侍我,我還不肯十分分了夫妻恩愛,那歪刺骨來,我定要我五夜,你一夜,才許他一夜。若是大爺亂做,你幫著我,和他吵鬧,不要橫了他。”露花道:“姑娘說得極有理,我替他養了個孩子,還憑姑娘派定,不敢放肆。那二婚頭歪刺骨,誰許他放肆。”你一言,我一語,正說得熱鬧,只聽得前面亂烘烘,報小錄的打將進來,報稱:“王嵩已中了進士了。”桂姐吩咐香月開了樓門,一齊兒點燈,往外面去瞧。桂姐問他父親道:“爹,可曉得中在第幾名?”馮士圭道:“刻的條子上,是一百二十名。”露花插嘴道:“不知大爺怎麼樣頑耍不去讀書,平常只考第一名,如今卻考了一百二十名了。”桂姐大笑起來道:“頭名是進士,末了一名也是進士,中了就是朝廷的官,論什麼前後,可不被人笑話。”馮士圭問了笑的緣故,也笑起來道:“羞羞羞,不要露花丫頭模樣來便好。”露花把臉漲得通紅了,有些立不住,低低對桂姐道:“沒人在樓上,我看看孩子去。”桂姐道:“正是咱們心上喜歡都走了下來,倒忘記了這孩子,你快些上去。”桂姐跟了婆婆李氏與他自己的娘,承值報小錄的酒飯,直吵鬧到大天亮,竟不曾睡。實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
且說王嵩門在兵部觀政,劉康門在吏部觀政。四月都告了假回臨清來,丘茂因為呈了王嵩,被太守責治,這時節怕王進士仇恨他,逃往大名府去了。劉大慌了手腳,備了八色禮物,來見安可宗,求他好言勸解,情願送卜氏與王老爺為妾。安可宗道:“我三個人桃源結義,還去約了劉大爺才好。”劉大滿口應承,備了八色禮物,加了一壇蘇酒,反央安家大叔領到劉子晉家里來。原來劉子晉原與劉大有交,又和他媳婦是安伯良親女兒。請進去,分賓主坐了。
劉大屁股兒也不敢著椅子,口口聲聲求他於中扶持。劉子晉故意道:“王年兄與他令岳馮老伯都在我身上,只是卜二哥也是秀才了,怕不肯把他家姊嫁與王年兄為妾,足下送去求求他才好。”劉大又滿口應承,回去備了四色上卜家來,說其緣故。卜氏心懷舊恨,故意不肯。卜三官做好做歹,再三勸他允了。劉大回了劉安二人話,安可宗扯劉康去見王嵩。安可宗道:“我這劉親家原不是好人,故此前日貼沒頭榜的時節,小弟再不敢叨攪去和他講,如今叫做低頭便是拜,兄可看小弟與子晉兄薄面,不要記懷了。”劉子晉也隨聲攛掇。王嵩道:“小弟豈敢記懷,假如小弟有個弟媳婦被人奸了,也要著惱。一向小弟就如夢中一般,實實不知令妹嫁在他家。如今在因之兄情分上,十分有罪,既承兩盟兄見教,一一如命。只是家岳處,不好自說,還求二兄,把敝房知道此事,久已許娶的話,婉婉曲曲,與家岳說明。才好送小小聘禮去,揀吉日過門。到那一日,免不得要請請卜大哥。卜二哥,既是因之兄親家,連劉大哥也請來赴席,才沒有小弟的不是。”劉子晉道:“年兄如此存心忠厚,後來畢竟位極人臣。”王嵩笑道:“小弟不長進,風流罪過多,若不是存心忠厚,怎得與年兄同籍?”正說著,馮士圭曉得那二人來,已吩咐備飯,說:“小廝,請進書房里去說話。”劉子晉二人細細和馮士圭說,馮士圭笑道:“決沒有父親替女兒吃醋的理,只要小女肯了,我再沒有不肯。只是嫡庶之分,到底要明白便了。”吃完了酒飯,各自別去。
次日,王嵩同拜劉安二友,就道:“小弟已與敝房說明了,揀定十五月圓日送聘,十六不將日過門,要勞兩仁兄在駕卜宅,通知一聲。”劉子晉道:“小弟同因之兄去,自然依允的。”大家別了。卜氏因見新中一個劉進士,同安秀才做媒,好不歡喜。自己拿出私房銀子,托卜三官置酒相待,盡飲而別。正是:
雪中送炭難,錦不添花易。
十五日送了聘禮,卜三官去請劉大弟兄來主婚。只劉大獨自一個來到王宅,千歡萬喜,打發回聘財禮,分毫不收。卜三官取出王家送來請貼說:“王家共送會親酒貼十張,卜劉親家你收了五張去,到那一日可去走走。”劉大道:“舍弟們只領請貼罷了,小弟相陪卜親家去,豈有故作留難的不成。”十六日老早的,劉大到卜家來送親,卜氏打扮得花枝招展,繡帶飄飄,好不齊整。有詩為證:
不信傾城色,妝成今始知。
圖堪遺冒頓,色本奪燕支。
西子歸湖口,昭君出塞時。
佳人難再得,吾欲賦陳思。
卜氏向劉大福了四福,劉大道:“我亡弟又承奠別一番,足見奶奶不忘舊的意思。到王親家那邊去兒,事須替我包荒包荒。”卜氏道:“少不得親戚往來,不消囑咐。”又回身進去,拜別了哥嫂,並兄弟弟婦,又叫過存兒來,吩咐他道:“你原是雇的,他那里做官人家,規矩畢竟不同,帶你去許多不便。一向你小心服侍我,賞你一兩銀子做盤,你回家去罷。”袖里取出一對銀子與他。存兒哭起來道:“小的服侍奶奶一場,好好的為什麼打發了小的?”卜氏道:“不是我打發你,怕帶去不便,你且收了我賞賜,若三爺用得你著,你就服侍他也好。”存兒道:“小的情願服侍三爺,不要雇工銀子罷了。”良時已到,王家一般也有花花轎子來接。卜氏冠冠冕冕上轎而去。正是: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且說馮貢生奉承女婿,替他擺了筵席。卜大、卜三、劉大都來。劉子晉、安因之也都赴宴,大吹大擂,上席吃酒,只差得拜堂一節。與桂姐不同,一概只是福福兒,單拜了王嵩的母親四拜,女客也有筵席,這便行南禮,只昭穆坐了。頭一夜王嵩在卜氏房里,又取了些便酒,同飲三杯,方才就枕。恩情美滿,百縱千隨,不可說起。
且說桂姐這日見卜氏也有幾分容貌,打扮得聘聘婷婷,心里著實不快活起來。又怕人說他不賢慧,只得外面歡歡喜喜,回到自己房里,倒有半夜睡不著。
次日,卜氏進房相見,桂姐雖然以禮相待,卻只是淡淡的,叫也不想叫一聲。夜里王嵩與桂姐說了,依舊到新娘房里來。桂姐氣忿忿忍耐不住,隨後便來聽他說話。劈頭撞見露花也在窗外聽,兩個打伙兒立著,聽得卜氏問他:“你曾到大奶奶那里去麼?”王嵩道:“去過了,他知道我來的。”卜氏道:“昨夜頭一夜,我嫁了你,自然該在這里睡。今日你怎不去陪大奶奶,卻又這里來?可不教大奶奶怪我麼?明日三朝,你再來一夜,滿月那一日這便該來,其余該盡大奶奶的禮。隔了十日五日,到我房里點點景罷了。我也不是十分貪色的,嫁了才子進士,就夠我受享了,你快些去,不要討大奶奶說我不知大小的禮教。”王嵩道:“前日收用露花,大奶奶也叫我連住二夜,他賢慧的,不妨得。”卜氏道:“雖然賢慧,心里不說,肚里畢竟有些不快活。況我比露姐不同,露姐從小兒隨著他,我新來晚到,不可得罪了他,就不好過日子了。”只管推王嵩出來。桂姐想道:“露花丫頭公然同主公睡了三夜才放他來。這女人恁般曉事,比丫頭還好十分。”回步就走,恰好卜氏推王嵩出來,把門閂了。
桂姐在前,王嵩在後,到這邊房里來,露花自回房去了。桂姐對王嵩道:“我不道卜氏這般知禮,古人說得好,家和萬事興。好好好,你娶了這曉事的,我再沒氣淘了。”
次日,桂姐見了卜氏,便道:“你年紀大我幾年,承你高敬我,稱我為大奶奶,我便稱你為姊姊,大家一心一意過日子,好麼?”卜氏道:“不敢。只怕我當不起姊姊兩字。”從此他兩個,竟如親姊妹一般兒。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秋了冬,冬了又春。劉子晉先赴京選官,王嵩守部進士,好不在家快活。剛剛一年,到七月初七日,桂姐孕已十個月,卜氏懷孕已九個月,都在這一日,各生一子。桂姐生的是子時,卜氏生的是戊時。合家大小,那一個不歡天喜地,慶賀雙男。劉子晉已選了南直揚州府推官,回家不多幾時,聽見這個喜信。次日拉了安可宗,前來道喜。王嵩治酒相留,馮貢生也陪著吃酒。說話中間,安可宗道:“馮老師在上,門生又有一言奉稟。舍妹原嫁在劉家,前年妹夫沒了,舍妹守了兩年零三個月寡,近日劉親家來說,媳婦二十歲年紀,又沒子嗣,守不了的,不如揀個人家嫁了罷。舍妹已在舍下月余了,家父的愛女,只憑他心里如何。舍妹道:‘前番嫁錯了對象,一心慕王兄才子。’又聞令愛師妹的賢慧,情願做妾,要嫁王兄,不知老師意下如何?”馮士圭道:“我有何不允,只憑小婿小女主意。”王嵩明知是睡過一夜的順姑,心上又有些動了,只假推道:“屈令妹作妾,小弟決不敢的。”安可宗道:“家父曾說,若嫁別人繼室也不甘心,既嫁王郎,只教養孩子的露姐,做了第四房,我女兒做第三房,也強如嫁村夫俗子,料沒人笑話。王兄,你看我薄面,允了此事,若兄不允,令妹情願吃齋念佛,再不改嫁了。”馮士圭道:“既令妹如此堅心,也是天緣分定,小女處待我自與他說,賢婿也不消推托了。”酒完人散,十日內,順姑又過了門。
誰知安伯良漸漸曉得安可宗是前妻抱養的,只順姑是他親生女兒,況且勢利之人,內囊所有幾千金,都逐漸付與王嵩,成了大富的鄉宦。後來以工部主事改了吏部,外升至邵式知府,被劾回家。劉康也做到按察使。安可宗二十五歲才中了舉,馮士圭就了教,升了同知。三家豪富,不消說起。
王嵩自悔少年無行,妻妾而外,再不尋花問柳,連娼妓也不沾染了。露花兒子,十六歲進學,冬間露花一病歿了。馮氏、卜氏、安氏都與王嵩偕老,各有七十多歲,五男三女,其如陸地神仙。有詩為證:
海棠睡足銀屏冷,才子佳人心耿耿。
雨香雲艷豈無恁,白面盈盈花外影。
蘭釵拖頸盤鴉重,翠戶藏春多好夢。
繁弦入手調淒情,月照層台語飛鳳。
游絲落絮隨風揚,玉山悠悠玉水長。
寫就情詞舞彩筆,一天好事夫悲涼。
評:
收成結果,個個還他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