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
茫茫世局盡如棋,先看相宜,定盤打破識雄雌。用卻心機,枉卻心機。
這是幾句大概的說話。當今時世,人頭上走將出來的,個個會得爭英雄,較勝負。說便這等說,這總是各要為發個行業,指望做個子孫長久之計,怪他不得。卻不知近日做小官的,都看了那個樣子,也思量要立起一個行業來,到與那做娼妓的做了對頭。這不是隨口亂說的話,眼見得有在這里。聽說金州甫林縣地方,有個劉松巷,你道一個巷,如何取這樣一個名字。有一說,當初那地方上出一個光棍,姓劉名松。原來他開成的這條巷,巷內前前後後,共有三百房子,居住的都是娼妓。這劉松是個光棍,到處喝水成冰,著實有些手段。也是花柳場中,數得起的一個有名豪傑。凡是那娼妓人家有些爭鬧,只要他走將出來,三言兩語,天大的事,就弄得沒蹤沒影。日常間所靠的是放課錢,收水債。不上三四年,吃他做了老大的人家。後來正要思量脫離這個門路,猛可的被官府拿了訪察,把一個鐵錚錚的好漢,輕輕的葬送在囚牢里。自這劉松一死之後,連那巷里的娼妓人家都倒運了。終日鬧鬧吵吵,官司口舌。彼時就有幾個鄉宦出來,動了一張呈子,把這些娼妓驅逐了四散去。你看那頭二百間空房子,都用了各衙門的封皮。上面雖帖著如賃票兒,人都怕是不利市,那個敢去租一間兒住住?整整封鎖了年把,地方上又出了個不怕事的光棍,叫做魯春。他就一口合兌出銀子來,買了五十多間,思量要造一個小官榻坊。這時人頭上正作興著小官,有那好事的,賺魯春有這個主意,著實攛掇。魯春一邊擇好日具工,一邊先寫了許多知會貼兒,向四處一貼。上寫雲:
南林劉松巷,於某月某日,換主新開小官榻房,知會。
那魯春開得沒多幾日,到來了許多小官,塌房里竟熱鬧起來。雖然來便來得多了,都是半斤八兩,沒有個索得價錢起的。有幾個肯撒漫的大老官,邀三攜五,走來看了,只是沒個中意。說便這樣說,終不然高高興興踱將來,依舊寂寂寞寞踱了去不成?沒奈何,也只得將就受納了一個。眾小官見生意漸漸冷淡了,也曉得自己生得不甚動人,都去搽脂抹粉,學出那娼妓家的妝扮來。只是這個打扮到古古怪怪,不是留了長長燕尾,就是梳了高高髻鬢,不自說是打扮得好看,是這個模樣做作出來,壞了小官名色,連那鬼也沒得上門。魯春開了這個榻坊,只管囫圇不管破,一個人一日要算你三分飯錢,那里管得你有生意,沒有生意。不滿兩三個月,閒的到去了大半。有的人說,這些小官去了,都是魯春沒了時運。偏我說,自這些小官一去,魯春的時運才來。怎見得?不多時,來了一個小官,就是本處金州人,叫做范六郎。年紀可有十五六歲。果然生得齊整:
香玉為肌,芙蓉作面。披一帶青絲發,梳一個時樣頭。宛轉多情,畫不出來的一眶秋水。兩道春山,一種芳姿,不似等閒兒女輩。幾多情苗,敢夸絕代小官魁。
這樣標致的小官,且莫說是金州只有他一個,料來走遍天下,也沒有第二個了。所以說,路上行人就是碑,有那眼孔里看不得齷齪的主兒,登時亂傳開去,道是魯春家里新到了個范六郎,生得妙不可言。那些好小官的大老,聞知了這個風聲,兩三日里,其門如市。這范六郎本是好人家兒女,沒奈何尋這條門路的。雖然做了這個勾當,不似近日這些沒嘴臉的小廝一般,極是會得看人打發,委是肯撒漫些的,方才招接個把。魯春自得了他,只當有了百來畝肥田,整日安貴吃用個自在。後來那些去的小官,聽說有了范六郎,巴不得要依著他,出個好名頭,挈些錢鈔,一齊依舊轉來,這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眾小官有了范六郎這樣一個招牌,連各人的生意,都打發不開。從此一日一日,小官當道,人上十個里,到有九個好了男風。連那三十多歲生男育女的,過不得活,重新也做起這道來,竟把個娼妓人家都弄得斷根絕命。後來那些娼妓坐不過了冷板凳,一齊創起個議論,把各家媽兒出名,寫了一個連名手本,向各鄉宦家講訴其情。就是這各鄉宦里,有個把日常間好管公事的,偏生這件又不會調停,都推過不理帳。眾娼妓們沒了法,便又做了揭帖,把那小官說得醃醃臢臢,各處亂貼。這些小官曉得了,恐怕壞了名頭,弄得不值錢,連忙與魯春商量。做了狀子,就向南林縣中投告。詩曰:
眼前誰是與誰非,較勝爭強總不宜。
男女雖殊業一樣,加何分得兩生涯。
說那南林縣,原只有一知一典。其時,恰還沒有正堂官,正催巡捕典史署印。這典史姓鍾,名福,是個吏員出身,做官著實明白,沒一些兒私曲,竟不像如今這些要錢臉的。這日早堂理事,看了這張狀子,老大吃上一驚,便喚吏書過來問道:“我老爺署印這幾時,且喜民安訟怠,那些婚日上的事,尚且沒有人來告一張,怎麼到有這張狀子?你可曉得魯春是什麼人?”吏書答應道:“是地方上一個光棍。”典史想一想道:“自然是個光棍了。可還曉得他做些什麼?”吏書道:“家中開一個小官塌坊。”典吏微微笑道:“是了。且問你,怎麼叫做小官塌坊?從頭講一講看。”吏書道:“老爺不嫌絮煩。小的一一稟上:當初本地方上,先有個光棍,叫做劉松,家事甚是殷厚。他就買了官房,起了頭二百間小小房屋,招接頭二百個娼妓住了,又開了一條私巷,就取名叫做劉松巷。後來劉松被上司拿了,死在獄中,那些娼妓人家從此遂鬧鬧吵吵,眾鄉宦容留不得,立時都驅逐去了。這魯春走將出來,遂把那些房子買了一半,造了一個小官榻坊,凡是肯做小官的,就投奔到他家里。如今還開得好不熱鬧。”典史道:“這是小官絕了娼家的道路了。想將起來,總是那邊坊開得不好。”隨即喚個公差,給了一枝火簽。
不敢耽擱,飛一般的徑來到劉松巷尋著魯春。你看這魯春,終久是個做光棍的人,會得做些事業。隨那公差說得火緊,他卻慢慢哼哼,講的都是冰窖說話。隨即把東道擺將出來,這公差恰好是個要呷杯兒的,見了酒,一屁股就坐下了。兩個吃到半闌,魯春遞一錠粉邊細絲銀子,約莫有一兩三四錢。這公差看了這錠銀子,到沒了算計,欲待要接了他的,思量卻又沒有個魯春拿去,不好回話;欲待只捉了魯春去,不接了銀子,心下又不割舍得。左思又想,落得收了他的,拼得當官回話,挨幾十板子。你到收了銀子起身去回官也罷,偏又放不下這幾鍾餓碗頭,又坐倒身子,吃個像意。看看吃到下午,弄得亂醉,方才起身。只見他:
兩眼模糊斜撇腳,摸壁扶牆這字滑。
舌尖吐出亂頭搖,牙會咬來空嘴夾。
笑呵呵,無底答,雙手袖中尋不著。
臨行拱手又彎腰,滿口如銜蒙汗藥。
那典史坐在堂上,原是要立刻拿魯春來的。等了半日,坐得不耐煩,正待回衙,只見那公差吃得泥般,斜眼撇腳走到案桌前,撲的跪下,把個頭來亂搖,一句也講不出了。典史看了,氣得兩只眼睛突將出來,拿起急性子亂敲。這公差伸手伸腳,越做作得好看。典史喝令皂隸,把他打了三十大,是這一通打,只當吃了楊海干,到解了一半酒去,恰才省些人事,跪在公案前,到不說起魯春一事,老老實實把銀子摸出來,“就是只得他這一錠。”典史看了銀子,更加焦燥道:“我著你去拿人,到得了他銀子,把人賣放了。兀自吃得濫醉,在我眼前放肆。”叫聲打,又打了二十。隨即就把他革了役去。這公差白白打了五十個大板,銀子得不到手,又沒了個門戶,總是他的運限不利,不消說了。
典史當下另差兩個,當晚就把魯春拿來,先把狀上情由審了一遍。魯春把小官與娼妓兩家打鬧的事,一一直言稟告。典史聽罷,笑了一聲道:“這樣事,也教我難斷。明日看那娼妓的討狀,才好審決。”旁邊管事的,就把魯春帶起了,典史遂差了那兩個原差,拿牌去拿眾娼妓來聽審。那些娼妓聽說小官把他告了,這回巴不得要弄個其人,打場好官司。連忙去遞了訴狀,兩邊都打點。是那一日見官,私下先打個好耍子。
典史看了娼妓的訴詞,其實說得悲切,便喚那幾個為首的,一一先錄口詞。眾娼妓也巴不得見一見青天老爺,訴一訴苦。都為跪在通道上,各人把落在煙花,沒奈何,依門獻笑,要度口食的話,訴了一番。典史道:“說將來還是你娼家有理。只是一說,近來人上,個個都作興了小官,連我不解這個意思。敢是你等娼妓,不肯料理生意?”內中有兩個老臉的娼妓,連忙答應道:“不瞞老爺說,娼妓們其實會料得生意的,就是來的嫖客,一夜將准奉承他七八遭。第二日臨起身的時節,還決要教他打個丁兒出門。”曲史道:“胡說,可見都是你這一起,連那個好娼妓名頭都壞了。所以那些小官,有這場聒噪起來也罷。你若要我禁止了那男風,依舊讓你們在本地方賺錢的話,今後個個便要當官方可。”眾娼妓道:“娼妓們一向是當官的。凡是同各鄉宦老爺有酒,時常來捉官身。”典史道:“我這個當官,不是那樣當。每月初三十八,俱要齊來聽候娼名。”眾娼妓滿口應承道:“只要老爺肯放這條門路,一個月莫說是幾日,便再多幾日,娼妓們也是情願的。”典史道:“你等既各情願,快出去取了認狀來。”眾娼妓歡天喜地,都一骨碌爬起身,向大門外就走。
不多時,各人把認狀拿進來,當堂遞了。典史仔仔細細,逐張看過,把朱筆都標了個准字,吩咐道:“你等都出去,料來這件事,教我也難容。一壁廂,待我把原狀注銷了,一壁廂,待到外面禁止了男風,依舊安了你們生業。”眾娼妓道:“爺爺,那些做小官的,個個心懷不善。到求老爺拘到案前,當面平定了,不然的時候。老爺有日高升去了,又要吃他的虧。”典史道:“不須多說。”眾娼妓應聲是,再也不敢開口,磕個頭,都走了出去。那些小官,只思量教這魯春出來,告了這狀,滿望贏了官司,好打落個行業。怎知道典史老爺,到准了娼妓口詞,要禁止了男風。一齊不快活了,聽便聽了這句話,個個還將信將疑。
次日,正打點教魯春到縣里去,打聽個真假,恰好那兩個原差,拿了一張告示,來到劉松巷口帖下。眾小官都忙不及的走出來看時,只見上寫著:
金州甫淋縣署正堂亭巡捕,典史鍾福,為禁止男風,以飭風化:街陌花衢,為豪俠縱游之地;朱樓翠館,系王孫恣樂之場。近有無恥棍徒,景人桑榆,濫稱小官名色,霸居官巷,斷絕娼妓生涯。一旦脂粉窩巢,竟作唾津。世界深為可畏。為此,出示著地方總甲,立時嚴打驅逐出外,敢有前項棍頭,潛於附近地方,希圖蹈轍,坑害善良者,許諸色人等,即時掇票,以憑究遺鄰里,容留不舉,事發連坐,決不輕貸,特示。古仰知悉,年 月 日 實貼劉松巷口
眾小官看了,吃上一驚,到自伙里,你埋怨我,我埋怨你起來。不上一兩日,各人尋了所在,都走掉了。單單剩得個范六郎,魯春就留他在身邊,做了兒子。這遭那娼妓各自靠了個衙頭,依舊搬到劉松巷來住了,把那小官,竟趕的沒了蹤影,只當做了一場好戲。地方上有那好事的,便把小官娼妓兩家奪行業,打官司的話頭編做個新聞,滿街賣個發瘋。過得幾日,那先前在公堂上撒酒瘋,打了五十板的公差,想得事跟腳起,為他們兩家的事,白白打了許多板子,又革了役,沒些事做,只得來到劉松巷,要這些娼妓看觀看觀。眾娼妓便肯收留,終日酒食,堆在嘴頭,只恨他吃不下。他卻適意不走。凡有事脫將下來,就是他去擋官抵府。總是此生該吃這碗衣飯,在這劉松巷里混了年把,平空發跡了。也去討了幾個粉頭做作起來。
因此說,一個人命里生成了,再也改移不得。命里該做官,畢竟有個紗帽戴;命里該討飯,到底有個碗拿。這范六郎,生成是個做小官的命,那里有福安事。魯春的家當,不上幾年,替他揮霍一空,做了幾年兒子,尋了一場吵鬧,依舊告別,到別處去做了小官。後人有四句口頭話,嘲之雲:
薄命六郎真沒福,快活為兒心不欲。
甘心又扮小官妝,成就歹人刮冷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