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紗:
四顧無人夜色幽,風流未講意先投。情痴猶自害嬌羞。覷彼無心圖苟合,笑他有意下魚鈎。總來世事豈人謀。
這回書,不說別件,專道近來一等小官,自家門戶不曾脫得干淨,又要思量到別人身上,見了個略小歲把年紀的,就要和他生做一場。沒奈何到了十分生做不來的曰地,就和他翻十餅兒。有那等初出來的小官,巴不得和班輩中多翻幾次,好做個熟罐子,常是把那積年的弄在先頭。及至把他弄完了,輪到弄著他的,就有許多費力。這些閒文不必說得詳細。
如今且說到一個人身上去。這個人,你道姓甚名誰?原來姓卞號若源,住在襄城縣里。家事極是富實,只是一件,做的生業不三百六十行經紀中算帳的。你道他做的是那一行?專一收了些各處小官,開了個發兌男貨的鋪子。好的歹的,共有三四十個,把來派了四個字號:
天字上上號,地字上中號。
人字中下號。和字下下號。
這四個字號倒也派得有些意思。他把初蓄發的派了天字,發披肩的派了地字,初擄頭的派了人字,老扒頭派了和字。凡是要來下顧的,只須對號看貨。後來兩京十三省,那些各路販買人口的光棍,聞了這個名頭,常把那衰朽不堪叫做小官名色的,把幾件好衣服穿了,輯理得半村半俏走去,就是一把現銀子。這卞若源也只當行了這一步運,不上開得十年鋪子,倒賺了二三十萬。快活得緊,遂自回心轉意,思量得銀子雖然賺了這許多,月是壞了陰騭,就把個鋪子收拾起了,還有幾個出脫不去的老小官,卻沒有取用。都教他帶了網子留在家中,做些細微道路。便是這幾個也感他的好處,時常去漫潤他。
這老卞到了六十多歲,從不曾有個兒子。一日坐在那里,想來自己桑榆日短,老天一個家俬,又沒個孩兒承管,早晚倘有些風燭不定,如何是好?一回想,一回放聲大哭起來。那些家下的人見了,都不曉得是什麼原故。個個吃著大驚,連忙都來勸問。這卞老越哭不住。不多時,暈倒在地。那個魂靈正來到陰司五殿閻王殿前,只聽得後面有個人叫道: “卞老官,快些走來。”老卞回頭看時,你道是誰、恰好是伏侍五殿閻羅天子的一個門子,叫做洪東。你道他怎麼與老卞相熟?在生時原是毗陵大族人家兒女,十六歲上被一個販子拐來賣在老卞家里。老卞訪得他是好人家,不肯十分整藉他,把他派在天字上上號。後來是本處一個富翁見他有些豐致,用了百把銀子弄得回去。不上半個月日,內里容他不得,這洪東硬了肚腸,尋了個自盡。閻王見他這段情由,卻也是個小官中有烈氣的小廝,就著他在身邊做個門子。
老卞見是洪東,深深唱了個肥喏。洪東就將他一把扯了,到旁邊一間小小房里問他道: “卞老官,是甚麼人引你到這里來的?”卞老道: “適才正在家中打瞌睡,見一個人手拿了一面牌,上寫著速拘襄轅卞若源五字,把我立刻帶到這里。”洪東道: “那個人那里去了?”卞老道: “他先進里面去了,你怎麼求得我回去麼?”洪東道: “你且坐在這里,待我去去就來。”洪東起身就走。不多一會兒,來對他道:“卞老官,我救了你回去罷。”卞老喜歡道:“果然你救得我?”洪東道: “我適才進去查一查簿子,你還有六年陽壽未絕哩。”卞老道: “難道是錯拿了我不成?”洪東笑一聲道: “果然是錯了。你那襄城里西橋邊家中賣豆腐的,也叫做卞若源,如今要拘的正是此人。”卞老放心道: “著不撞著你,險些兒錯到底了。只是一說,適才來的時節,懵懵懂懂,不知怎麼到了這里,如今卻不認得柱那一路回去。”洪東道: “我送你去。”兩上攙了手,轉身便走。
卞老道: “多承你把我救回陽世,這段深恩,把些什麼報你?”洪東道:“卞老官,你又來說笑話。你家有的是銀子,回去只揀高邊大錠寄一個六斤四兩與我夠了。”卞老道: “你在幽冥世界要那銀子何用?”洪東道: “說那里來,近來我這幽冥世界和你陽世一般,個個都是財上緊的。”卞老呵呵大笑,兩個說話之間,早來到一個所在。卞老抬頭一看,見上面寫著三個大字“鬼門關”。卞老問道: “這是那里?”洪東道: “這是鬼門關。凡是你陽間的人死了,不能會面的,到這里就得相會。”卞老看了一會,只見來來往往都是些赤腳蓬頭,披枷帶鎖的,心中老大淒慘。又問道: “這都是為甚麼罪的?”洪東取笑道: “這些里面,也有在陽間作牽頭的,也有在陽間拐小官的。”卞老道: “這兩樣罪極小,怎麼受這樣的苦楚?”洪東道: “你倒不要說這自在話。少不得你也有一日是這樣打扮哩。”卞老就慌了,道: “你曉得我那鋪子一向不開了。倘是明日到這里,也要受些苦楚,怎麼好’”洪東道: “這有何難’你如今回到陽世三間去,多做幾個六斤四兩不著,寄來與我,先替你在這里用個停當,包你來時一些苦也不吃。”卞老滿口應允道: “這個容易,回去就打點來。”洪東再三囑付道: “牢記,牢記。我也不敢遠送了。”卞老道:“這里到家中還有多少路?”洪東把他著實一推道: “前面就是。”卞老一身冷汗,方才醒將轉來。
那些家下人只道他死了,連忙扶到床上去。只是心頭還有微微溫氣,正要打點衣衾棺槨,哭個不了,怎苔這個老兒又不死了。你看這些親族中弟男子侄,有幾個日常間與這老兒說得來的,見依舊活了,老大歡喜。也有討姜湯的,也有叫滾水的。又有幾個手頭不濟事的,巴不得這老兒嗚呼了,大家拿些用用。見活將轉來,一個大不快活。這卞老把眼睛開了,四下一看,見這許多親族在面前,著實吃驚。眾人然後慢慢問了幾句,卞老就把到五殿遇洪東救出鬼門關的說話,細細講了一遍。眾人聽了一時失色,都說有這樣事,連忙著人到西橋打聽那個賣豆腐人家,果然死了一個,也叫做卞若源。眾人這遭方才肯信。
次日,卞老便請了八眾僧人,做了個道場,又燒了四個六斤四兩。不想這卞老原是個要餞不要命的主兒,他倚著做了四個六斤四,洪東替他先用透了,又想起向年的生意好賺錢,把個小官鋪子從新開起。看將起來,人的時運是強求不得的,這卞老則指望又開了,再做個偌大的家俬,那里曉得開得五個年頭,倒把本錢消乏了大半。時疫里又死了一大半,這一死,看看輪到自家,再不能夠像前番又活轉來了。這回來到陰司,尋個洪東,那里見個影子?看起來,不要說如今陽間的人會做馬扁,原來陰司地府中也有會馬扁的。
那洪東自五年前得了卞老那四個六斤四兩,竟不替他分派,都入了自己私囊。曉得卞老這番來決要尋他,先躲過了。那鬼卒把卞老帶到五殿閻王案前。你道這閻王是誰?就是當年開封府,日判陽間夜判陰間那個主主,叫做包龍圖。卞者見了好生害怕,磕頭如搗蒜一般。閻羅天子問道: “你這老兒,在陽間作何生理?”卞老難道好說得做那一件,只得胡答應道: “小的在陽間開一個南貨鋪子。”那閻羅天子做陽官的時節,沒頭沒腦的事情都要勘將出來,難道倒吃你這老兒作弄?大喝一聲,道: “呵,你道我不明白,那天地人和四個字號是怎麼說的?”卞老再不敢強辯,沒奈何,把個頭亂磕道: “只見大王寬宥。”閻羅天子道: “本當發到刀鋸地獄去,把你碎屍萬段,替那小官雪冤。姑念你在陽間還肯存些忠厚,依舊把你個人身,發到濠州城中投胎,做個小官,一報還一報罷。”卞老得了人身,快活得緊,磕頭謝了,起身就走。果然去投胎在濠州一個人家。詩曰:
報應分應料不虛,世情勘破在須臾。若非洞鑒閻天子,群小而今恨怎舒。
卻說濠州有個潘員外,家中也有萬數家俬。四十歲上就沒了院君,到了五十多歲,想得院君又忘過了,兒子又不曾有種,不是樁歡喜事。沒奈何,把個使婢收拾在身邊,做個偏房。不上一年,卻是卞老轉世投胎來替他做個兒子。潘員外見生了個孩兒,正是得了老來子,那個快活,也不知從那里來的。看養到十四五歲垂髫的時節,生得就如一朵花枝相似。走將出去,凡是看見的人,都把個舌頭伸將出來。那些濠州城里的光棍,真個眼孔里看不得一些垃圾,都來看相上他。怎知這個不長俊的東西,倚著爹娘嬌養了他,吃得快快活活,穿得齊齊整整,終日踱來踱去,落得賣弄個小官的樣子。不上半年,濠州轅中竟出了個會做口的大名。因他姓潘,又有幾分顏色,遂取他個綽號,叫做小潘安。他爹娘見這個光景,恐怕辱沒了家門,苦苦訓誨。他那里肯想個回頭。爹娘沒了設法,正是一拳打落牙齒,自咽在肚里。過得年把,雙雙氣死了。
這小潘安看看到了二十歲,比前那幾年光景,慚慚消減將來。仔細想了一想,再過兩年,一發要弄得不尷尬了。猛可的發了個念頭,硬著肚腸把頭發削得盡光,出家做個和尚。卻有一說,沒了爹娘,為孤苦出家,原是一節好事。若去投奔在個好禪林里,日後也得指望成個正果。只是他錯了路頭,倒去跟了一伙游方和尚。說那游方和尚最是憊懶,日間把他做個伙伴,夜來就當了尿鱉。全不會看經念佛,倒會些鼠竊狗愉事情。一日事發了,只得四散逃奔了去。若是個俗家人,還好埋名晦跡,到那里藏躲。
這潘和尚一路隨緣募化,行了三日,來到江寧城外一個禪林里,原來這個禪林,是宋朝建下的,名為海雲寺。潘和尚想道: “如今正沒個處在安身,這個寺院倒也清幽,不免進去尋著住持,權在這里寄住幾時,卻不是好?”思想定了,遂走進了山門,到了大雄寶殿,先向如來參拜了起來,正要尋個住持師父,恰好一個道人走近前問道: “師父是那里來的?”潘和尚道: “弟子是濠州到此,特來參拜住持師父的。”道人愉眼把潘和尚瞧了幾眼,看他著實有些豐采,曉得是師父中意的,便道: “隨我到這里來。”一把扯了就走,轉彎抹角來到一個所在,把門推開,走進去,卻是一間小小房兒,里面著實收拾得齊整,上面釘著個匾額,寫著兩個大字雲“禪關”。旁邊貼著一對雲母箋對聯,上寫道:
禪室從來雲外爽,香台豈是世中情。
道人道: “師父且在這里坐坐,持我進去說與住持知道。”說不了,竟往里面走了。不多時,走出一個和尚來。你道怎麼形徑:
形容古怪,打扮新鮮。一領偏衫,拖二尺長長大袖。半爿僧帽,露些兒禿禿光頭。手拿一串菩提子,那些淨念持心,口念幾聲觀世音。可惜有名無實,兩只近覷眼睛,害了多少男男女女。一副賊人心膽,曉些什麼色色空空。
這個和尚年紀卻有五十多歲,法名慧通,外面雖是出家人模樣,那個肚里竟比盜賊還狠幾分。出家了二三十年,從來不曾念一卷經,吃一日素。終日拐帥哥,宿娼妓,專做些不公不法事情。原來適才那道人進去說的時節,就說了潘和尚生得標致的話。一走出來見了,先把來由問了一遍,再把個笑宋堆在嘴邊,道: “請進方丈去。”潘和尚見他這個窟思,那里曉得他先懷了個歹心,只道是好意相留,便隨了同走。走了好一會,來到一條黑洞洞的小巷里,老和尚取了鑰匙,把門開了,呀的一聲,推將進去。里面又比外面黑得怕人。
潘和尚吃個驚道: “師父,走到這地獄里來則甚?”老和尚笑一聲道:“這是我出家人的極樂世界哩。”潘和尚道: “原來出家人的極樂世界,就和那地獄差不多的。”老和尚道: “我且開窗與你看看。”便把四下窗櫺開了。潘和尚向房中細細一看,只見滿桌上擺列的,都是古今玩器,名人詩畫,還有那估不來的幾件值錢東西。遂開口說道: “師父,出家人這等享用,大過分了些麼。”老和尚笑道: “你今到我這里,就和你是一家人了。難道講得假話?我們出家不比別的出家,指望修成正果,上西天做活佛的。只要圖十眼前快活也就夠了。”潘和尚道: “弟子情願與師父做個徒弟如何?”老和尚聽了這句,喜歡道: “阿彌陀佛,只怕老僧沒福,苦果肯替我做徒弟,老僧就把你做個活佛一般,早晚跪拜個不了帳哩。”潘和尚道:“師父不要取笑,弟子不是打誑語,果然要拜為師父。”和尚道:“你果肯在我這里,就替你取個法名,喚做妙心,從今日後,把家事都托付在你身上。”妙心道: “得蒙師父收留,就如重生父母一般,早晚聽憑驅使,豈敢當此重任?”老和尚笑道: “出家人有什麼潑天家事,怕支持不來?日間或有賓客來往,不過支值些茶水,權做個家主公。夜間極安閒自在,不過鋪床疊被,權當個家主婆。”妙心道: “師父,家主公弟子還可做得,家主婆教弟子怎麼做得?倘是夜間師父要把家主婆來撒起來,這個怎麼好?”老和尚假意兒道: “阿彌陀佛,出家人怎麼說這樣落地獄的話?”妙心道: “既然如此,師父請坐,待弟子拜幾拜。”說不了,就把個腰來彎將下去。
老和尚一把扶住道: “且住,先同你到禪堂上去拜了三寶,然後拜我不遲。”兩個同走出來,就著道人焚香點燭,老和尚先向佛前懺悔了一番,妙心拜了四拜,轉身又拜了師父四拜。老和尚便喚出兩個小和尚兒來相見。原來那兩個小和尚,一個叫做妙通,一個叫做妙悟,都是在老和尚身邊早晚應急的。兩個見了妙心,覺就有些酸意,都不快活起來。妙通道: “師父,如今我們師兄師弟共有三個,還是那一個當長?”老和尚道: “依我派來,還是新來的師兄當長了。”妙通見師父說,也就不敢則聲,只有妙悟是師父極中意的,他就把個臉皮放將下來,踱了進去。老和尚見新收了個徒弟,正是好日子,也不去計較他。當下就分付道人擺齋在方丈里,道人和尚一齊吃個酩酊。
且說那妙悟有了這個不歡喜,一連四五日再不到師父房里來。老和尚也要各盡其情,這晚把妙悟喚到房里,先把些甜媚語粉飾了前番光景,再要和他干那把刀兒。妙悟半推半就,道: “如今有了妙心師兄,徒弟正脫得門戶。師父怎麼端只又不肯放過我?”老和尚陪笑道: “明日我上西天時節,難道只帶了妙心去?少不得你也有分的。”妙悟道: “我也不願隨你到西天去,只願饒了我罷。”老和尚那里肯放,便把褲子松將下來,撲的跳出來那張呆屌,便像剝皮老鼠,生蠻的把妙悟褲子扯下。兩個在禪床上弄個好耍子。那妙心曉得了消息,連忙去喚了妙通,站在房門外聽他里面發作。不想這老和尚倒是個著實有手段的,弄了個把時辰,還不得了帳。這妙心聽了,也高興起來,輕輕對妙通道: “師父在里面弄,我和你在外面翻一個耍了。”妙通省得道: “可是翻餅兒麼?”妙心道: “正是。”妙通道: “我前日為翻餅兒,白白的被那些墮地獄的討了便宜去,罰咒再不做這樣事了。”妙心道:“難道師兄是那樣的人?”妙通道: “說得有理,還是你讓我先,我讓你先?”妙心道: “論將起來,該你在先,只是我不濟事的,到門就要下柬貼了,把我先罷。”妙通滿口應承,就靠在凳頭上,把個雪白粉嫩的屁股高高突著。妙心略放些津唾,款款弄將進去,連抽得三四百回。妙通被他弄得快活,恐怕當真就要了帳,緊緊把個屁眼夾住。
妙心正要弄個爽利,恰好房里老和尚完了,開門出來,看見他兩個,吃上驚。這妙心妙通,慌做一團,要跑了去。偏生腳又不肯爭氣,走不動了。老和尚倒也將心比心,也沒有難為的說話,只是看了這兩個雪白屁股,那張呆屌又直跳起來,一把扯住兩個道: “我也不計較你們,以後再不可如此。今番我只抽個頭兒罷。”兩個只得應承。老和尚先把妙心摟住,放進去不上抽得二三十抽,就有些來不得了,隨即拿了出來道:“造化你兩個,快去了罷。”兩個系上褲子,飛一般的就跑。
你看這老和尚一連弄了兩個,有些氣力不加,喉嚨口就如扯風箱的一樣,喘個不了。連忙進去把門閉上,放倒頭睡了一個大覺。從此之後,曉得弄多了不是好事,便丟開了手。你看這兩個小和尚,諳著滋味,那里肯丟了這把刀兒?見師父不理帳,都來尋了妙心師兄頂缸。妙心落得快活。後來老和尚知了風聲,恐怕日後做出不好看來,師徒們著實費了—場唇舌。
妙心想一想看,身邊積趲得些兒,遂出了海雲寺。那兩個小和尚見妙心去了,把個老和尚弄得七上八落,將他日常間積蓄的盡皆拿了,都去還俗起來。只有那妙心不上回到濠州三四個月,就患病死了。老和尚聞知這個消息,恰才念幾聲至誠的阿彌陀佛,把口氣嘆掉了。看將起來,那報應也是有的。這妙心為了前生的孽帳,所以還這二十多年的孽帳。那老和尚也總是孽報不斷,因此被妙心作孽了這幾年。今日始知回頭是岸也。詩曰:
你迷我戀可休休,孽債今朝是盡頭。
莫怪俗人多妄說,僧家原是愛風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