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
轉盼韶華春復秋,問君何苦戀風流。休言此道終身業,怕到終身此道休。
須回首,早心收。眼前多少下場頭。不如收拾風流興,別作生遠是遠謀。
這個詞兒,不說著別件,說那做小官的,要曉得好景無多,青春有限,須自識個時務,不可十分錯過機會。雖是這樣說,卻不如近來世務異常改變了,大半作興帽口,偏是已冠比那未冠越恁有人作興。你道如何倒說是二冠的好?有一說,那未冠的見有人看相,只道背後這件東西,是怎麼值錢的奇貨,到了這山,又望那山,今日尋一個,明日換一個。惟有那已冠的,從小時經歷多了,到了這個年紀才曉得時光已短,總是再行運來也有限日子,巴不能夠相處個肯用兩分的,便倒在他懷里。就是如今的大老官,都也著過道兒,因此也情願相處了已冠,所以說時運兩字,不只做別樣經營,要他看將起來,做小官也是少不得的。
如何見得?當初晉陵地方,單作興的是這一道。又有一說,他那時的風俗不同,偏是十五六歲筍尖樣嫩,一指彈得破臉的,倒在其次,是那廿一二歲初戴網子,我這里叫帽花的,只要嘴臉生得齊整,走將去,就是一爬現銀子。那里有個崔舒員外,不做一些別的經營,一生一世專靠在小官行中過活。你道怎麼靠著小官就過得活來?他見地方上有流落的小官,只要幾分顏色,便收到家里,把些銀子不著,做了幾件時樣衣服,妝粉了門面,只等個買貨的來,便賺他一塊。後來外州外府都聞了他的名,專有那販小官的,時常販將來交易,兩三年做成天大人家。詩曰:
夙昔聲名騰宇內,一朝造就大家俬。
桑田滄海終須變,人事天時未可知。
有一件,人家雖然被他做成了,只是損了陰騭,到六十多歲才生得一個兒子,取名崔英。長成得三歲,崔員外就亡過了。那些族分里欺著他孤兒,況且幼小不諳世務,把個老大家俬,分得七零八落,虧了那遠房一個兄子,憐他沒個倚靠,就把他撫養到十四五歲。這崔英實是那八個字生得不好,把個兄子又斷送了,便沒了投奔,衣不充身,含不充口,十分狼狽,打點要做些小小生意,幾沒個本錢。無可奈何,思量到了自家背後這件汙貨,尋個主兒暫時通融幾兩銀子。雖是有了這個主意,只是臉兒有些不甚俊俏,一時間那里就得個買貨的?
捱過了幾時,恰好地方有一個算命先生,叫做馬先天,原是崔員外在日最相好的。一日,崔英想道: “父親在日掙下潑天家事,為何生出我來就克了他?這也是我命里所招,如何連個家俬都消敗了?難道我的命這樣不好?聞得那馬先天看得好命,去尋著他把八字仔細推看,倘是日後還有些好處,且把這性命苟延在這里。若委是命不好,不如早尋死路,省得辱沒家門。”算計定了,便走到馬先天家。
原來那馬先天看命又兼卜課,上門占卜的不計其數。崔英那里挨得上前,從已牌上看他直講到未牌,方才輪得到他。馬先天問道: “足下還是問課,還是看命?”崔英道:“要先生看一看八字。”馬先天道: “請把貴造講來。”崔英便說了八字。馬先天取過那小小算盤輸了一遍道: “不要怪在下說,這個尊造,三歲上若離得祖才好。”崔英點頭不及道: “先生就如活兒,果是三歲上喪父親的。”馬先天道: “是了,莫要怪在下實話,這十年來,就如水上浮萍一般,朝東暮西,不曾見一些好處。虧你溷過了呢。”崔英道: “敢問先生幾時略見些好處?”馬先天道: “快了,如今還在墓庫運里。書上說墓庫不發少年人,還要守幾個日子。只是目下驛馬星落在命宮里,須出行去,那里走走便好。”崔英笑道: “出路去沒個人扶持,做生意又沒個本錢,那里去好?”馬先天道: “只要兄肯出門,在下倒有個機會,就作薦去,何如?”崔英道: “別人這樣年紀不肯出路,偏我最肯出路。先生有薦得去的所在,無不從命。”馬先天滿口應承道: “當得,當得,倒不曾動問上姓?”崔英道: “姓崔,崔舒員外就是先父。”馬先天吃個驚道: “原來崔員外就是令尊,失敬了。當初員外在日,曾與在下杯酒往來,一向聞說他有位令郎遺下,不道就是足下。日常間不曾親近,得罪在這里。”崔英道: “先生既與先父交好,我就是晚輩了。難道不看先人面上,青目一二?”馬先天道: “說那里話。只是連年處在窘中,手頭不甚從容,因此不會做人。賢侄是什麼時來的’”崔英道:“是早早來的。”馬先天道: “來好一日子,敢是不曾吃得午飯?”崔英道:“委是未曾吃來。”馬先天道: “怎麼樣好?也罷,我也還沒有吃飯,請同到里面,將就用些何如?”崔英道: “怎好擾?”馬先天道: “別樣卻不能夠,這個人情還是容易做的。”收了招牌,一只手攜了崔英同到里面。
坐下問道: “賢侄今年幾多年紀了?”崔英道: “一十五歲。”馬先天道: “難得少年老成,可書寫得麼?”崔英道: “胡亂也會寫幾個,只是不甚到家。”馬先天道: “只要拿得筆起也就夠了。如今的人,將就寫得幾個字也就不須看人嘴臉,那里不去尋碗飯吃?何須到那王羲之、趙子昂的田地?我適才所說的,就濁我的敞友,你員外在日也是交往的,他一向在海外做些生理,近來有了年紀,少個幫手,就坐在家,前日對我說,那里有好相處的伙子,筆下會活動的,尋一個陪去走走。適才見貴造里,驛馬正動,所以有那句說話。如今說將起來,又是通家在這里,正好同去走走。”崔英道:“既有這個挈帶,莫說是海外,就是天外,小侄也肯去的。”說話之間,吃了午飯。正持起身,只見管鋪子的小廝走進來說: “何員外來了。”崔英聽得,連忙要走。馬先天一把扯住笑道: “你道是那個何員外?就是適才說要到海外去的這個。來得恰好,接他進來,當面與你談一談。”遂打發小廝出來,把何員外接將進去。崔英仔細看時,只見他:
頭戴著鳥角巾,手提著蛇頭杖。越耳順未帶龍鍾,古稀少垂鶴發。古貌莊嚴,誰識裹中隱逸;奇姿秀異,儼然方外全真。
何員外坐下問道: “此位未冠者何人’”馬先天道: “是崔員外的令郎。”何員外驚訝道:“崔員外亡過多年,那里又得這位小令郎?”崔英道:“晚生是三歲上先父才去世的。”何員外道: “這樣說失敬了。老員外在日,家事何等殷厚,如何亡過就消磨到這個田地?”馬先天道: “何員外可曉得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何員外道: “老員外亡後,足下倚靠何人?”崔英掩淚道: “自先父去世這十多年,何曾得個好的日子。”何員外嘆口氣道: “哎,舊家兒女,如何狼藉到這般模樣?今日為何到馬先生這里?”馬先天道: “恰才正來問命,我看他目下驛馬正動,偶然談及員外海上去一事,不期員外來得恰好,當面就好一談。”何員外道: “老朽心里倒也轉著,只是足下自幼嬌養慣的,那里禁得海上的勞苦?”崔英道: “老員外肯挈帶去,再勞苦些也要經歷。”何員外歡喜道: “足下果是肯去,一應衣服盤纏都是我的。只在目下就要動身,就煩馬先生看個出行日子。”馬先天便起身,拿了一本官歷,看了一會道: “十五日是個出行日子。”何員外道:“便是十五去罷。”崔英道: “那海外有什麼小伙生意好做得麼?”何員外道: “路程遙遠,狼髒貨是帶不去的,有細軟物件還可帶得些。”崔英道: “帶些什麼物件可賺錢?”何員外道:“若帶得好香扇去,足有幾個合子利錢。”崔英道:“明日就買些香扇去,做小伙也好。”何員外道: “一客不犯二主,總是我買去罷。”說不了,就起身別了出門。崔英見何員外去了,也就與馬先天作別回來。
到了十五日,何員外買下船只,邀了崔英來別馬先天。馬先天便整酒送行,直送到東陵渡口。兩個下了船,整整行了二十多個日子,恰才到得一個地方,叫做雙龍鎮。原是個古跡,離海有二十多里,這鎮上共有百數人家,都是安歇客商的。何員外的船,這日偏是到得晚了,他著崔英在船看管行李,自家先到鎮上,尋個舊主人家歇了,明早收拾上崖。此時正是八月半天氣,崔英一個在船里睡到夜深,開著眼只見船窗里微微月影射將進來。他便睡不著,披上衣服,走到船頭。四下一望,果然好派夜景:
一輪皎潔,萬里澄清。幾點漁燈,遠遠映來短岸;一聲鍾磬,迢迢送出長關。夜靜只星飛墜落,烏巢驚彈落;天中孤雁叫喚回,客夢動鄉思。
崔英在船上約莫站了一個更次,正待走進艙來睡覺,只聽得海中間喇了響了一聲,霎時涌起萬丈波濤。他見了不知什麼勢頭,唬得魂不附體,連忙喚得船夫起來,這只船卻不知打去了多少路。船夫忙不及的,站在稍上叫道:“不好了,這是海嘯了!”崔英道: “怎麼一個老大鎮頭都沒了影響?”船夫道: “小客官,你還不知道,這里是海子灣,是汴京地方,寓雙龍鎮已三百多里了。”崔英吃驚道: “何員外不知怎麼了?”船夫搖頭道: “多分是活不成了。”崔英道: “如何再轉到雙龍鎮去,打探何員外下落也好。”船夫道:“你又來講得沒搭撒,這逆水里,要轉到雙龍鎮,兩個月日也行不到。”崔英放聲大哭起來。
恰好那灘邊泊著一只小船,內中坐著六七個小官,也有披發的,也有擄發的。那船頭上坐著個漢子,你道姓甚名誰?他姓華號思橋,也是原是晉陵人氏,是個專販小官的客人。他正在別路販了些小官回到汴京,遂把船泊在灘頭。只聽得這邊船里嚎嚎大哭,卻是晉陵聲響,連忙走過來問道: “小客官,你好像晉陵人,敢是那個把你拐騙到這里麼?”崔英拭淚道: “不瞞老丈說,我原是晉陵人。”華思橋道: “上姓?”崔英道: “姓崔。”華思橋道: “敢是晉陵崔舒員外一家麼?”崔英道: “那就是先父。”華思橋道: “原來就是令尊。小可不是別人,姓華賤號思橋,老員外在日,與小可著實交好,為何一個到這里來?”崔英把何員外同來和海嘯的話說了一遍。華思橋道: “這樣說,那何員外決然淹沒了。你如今要轉到雙龍鎮,好一口氣,不如徑到我船中安頓了,同往汴京一轉,再帶你回晉陵,可不是好?”崔英此時正沒個投奔,聽得華思橋這話,就把行李搬到他船中去坐下了。
華思橋道:“小可有句話,不是輕薄官人說,我船里這些小官,都是販到汴京去出脫的。那汴京人眼睛最是憊懶,好歹不肯放過,你著不戴了網子去,決要混在這小官里算帳。”崔英道: ‘有這樣事?這個所在那里得個開網子鋪的?”華思橋道:“官人若肯上頭,小可倒帶得一頂半新舊的在這里,將就戴戴罷。”崔英大喜,華思橋便向順袋里拿將出來,卻是一頂網巾,一頂鬃帽。崔英也等不得個好日子,就戴在頭上,不上兩三日,就到了汴京。那個專安歇販小官客人的主人家,叫做童勇巴,聞說華思橋到了,忙來迎接。一到家中,便問道: “華客人,這番恰帶得幾個上樣的來?”華思橋道: “竟沒有約莫著好些的,那本地方人都看相上了,那里有得輪到我們?”童勇巴道: “借小官單出來看看。”華思橋向袖里拿出個小小經折兒遞與他。童勇巴展開看時,上開著:
天字號 何小美 夏娟娟
地字 楊伯五 周小聖 范巧姿
人宇 段秀兒
和字 陳天仙
童勇巴看了,滿心歡喜,便分付一邊整酒,一邊先兌起銀子,再落船去收領小官。不多時,拿出天秤,共總兌了五十兩,兼來七兩一個。華思橋道:“每常不敢計論,這番因是海嘯,耽擱了日子,盤纏上還乞加些。”童勇巴又加二兩,兌完銀子,便擺出酒來吃了,一同竟下船來,把這七個小官點明了。童勇巴見了崔英,遂問華思橋道: “這一個上頭的標致得緊,敢是客人自要受用的?”華思橋道: “他原是我敝處人,因同伙伴到海外去做些生意,不料遭了海嘯,各自分張了。小可如今要帶他回晉陵去,原不在小官里算帳的。”童勇巴笑道: “我知道了,敢是客人另要拿去作成了別個。”華思橋道: “那有此理!”童勇巴道: “若作成別個,又是我和你相處多年,還是照顧了我,憑你要多少銀子。”華思橋聽了這句,就兜上心來,一把扯他上崖道: “也罷,主人家既要,也管不得是同鄉人,就是親生兒子,只得要事承了。價錢吃得著實增幾倍哩。”童勇巴道: “這個才是,十兩頭罷。”華思橋道: “只是三十兩罷。”童勇巴一心要了崔英,也不在乎銀子,扯了老華回到家里,一口氣兌了二十兩,共有五錠。華思橋看了,都是根根絲到頭的銀子,又沒一毫搭頭,便不討添,當下收明白了,兩個又復到船里。
華思橋不好對崔英明說是賣與主人家的,把句話兒哄他道: “崔官人,你坐在這船里三四日,可不氣悶了?我們同到主人家去走走。”崔英那知是個圈套,跳起身就走。來到童勇巴家里,童勇巴從新又分付整起酒來,華童兩家先是說通的,把崔英灌得半酣,華思橋只說起身小解,往後門下了船,一道生煙竟往晉陵去了。崔英知了消息,也是無計奈何。只得出頭露面,後來虧了童勇巴,把他出脫到了個大財主人家去,快活享用,方才把華思橋的這口氣嘆掉了。詩曰:
良辰好景莫蹉跎,借日青春有幾何。
說與兒曹休錯過,及時投奔有情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