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一片閒情,零零碎碎,偶爾把耳根收拾。
真個才郎如許,佳人如許,何必丹青點色。
都道是一幅錦,卻非關蘇蕙織。
自嚼胡謅,七橫八豎,笑煞那尋常筆墨。
請看別離如此,相逢如此,多少神情歷歷。
我曾向寂靜處,演完時浮大白。
右調雙蝴蝶
當下翠微被著真生弄得爽快,流出了許多騷水,卻怕諸姬搶白,所以乍笑忽停,臨呼復頓。俄而天色微亮,各歸寢息,真生走到天井內小解,只見紅櫻把那指頭抵著牙兒,獨自一個,靠著欄杆而立。真生道:“痴妮子,你還是曾睡不曾睡,風露甚寒,怎生站在這個所在?”紅櫻長嘆一聲,低頭不語。
真生雖覺神疲力倦,忽見了這般情景,可憐可愛,便把紅櫻喚進房中,勉強做那殘蝶采花,倦鴛戲水。
正所謂:
一枕狂雲爭伴我,滿床明月獨憐卿。
真生嫌著客座窄小,復於東首空地,起造廳房一所,當落成之日,有客送畫一幅。那畫上題詩四句道:
一樽方可醉,十畝便成閒;
卜居何處好,當在碧山間。
真生深喜碧山二字,遂顏其額曰:碧山堂。自此栽花釀酒,日與眾姬以尋詩斗茗為樂。忽一日,春光明媚之際,恰值鄔氏七旬壽誕,合族親友以至鄰居四十餘家,無不饋送賀禮。蕙娘、嬌鳳等,各自獻奉珍奇寶玩,並各撰詩為壽。
蘭娘詩道:
高阿有翠竹,亭亭干碧宵;
至今千餘載,能禁風雪飄。
仙人海上來,拍手共逍遙;
笑指蒼翠色,凌風吹玉簫。
雲桃有一顆,比竹歲更遙;
擬為壽者贈,恰值懸?朝。
願桃三千歲,願竹永不凋;
南山一杯酒,?獻詠長謠。
翠微詩道:
瑞煙浮鼎綺筵開,共祝長春壽一杯;
聞說瑤池桃正熟,立看青鳥自西來。
蕙娘詩曰:
為慶崗陵壽,香風敞綺筵;
柳窺雲鬢綠,花映彩衣鮮。
七十春方永,三千歲自綿;
霞觴方再進,鳥語雜清鉉。
嬌鳳詩雲:
七十未華發,巍然姿貌清。
拈針猶刺繡,燈下時誦經。
惟在慈父德,便合獲長生。
何必啖交棘,何必餐黃精。
從茲歲千百,難以算遐齡。
雲麗詩道:
一爐清篆散香風,共沐慈恩壽域中;
從此春光長獻瑞,年年祝酒映桃紅。
真生看了五首詩,不勝歡喜道:“卿等俱有佳作,難道我為子的,反無俚言拜祝。”於是信筆題成七言一律道:
一杯霞酒獻慈親,願獲遐齡比大椿;
敢向謝庭方玉樹,爭夸孟氏擇芳鄰。
煙濃寶鴨香初熟,花滿湘簾景乍新;
寸草自慚恩莫報,南山永擬祝長春。
正在笑語喧嘩,雲觴爭獻之際,忽聞報說:“參將林老爺來拜。”連忙整衣出迎,延進相見。見畢,原來就是鎮守噤水的守備林桂。真生道:“恭喜榮遷,尚未趨賀。幸存愛未,反蒙遙臨,喜接芝眉,光生蓬蓽。”
林桂道:“曩自別後,出汛回營,即以住房退還姚氏母子,今值移鎮爪揚,所以修誠奉候。”
真生連聲稱謝道:“荷蒙雅愛,破格垂青,豈惟姚氏永戴隆施,即弟亦感佩不盡矣。”
林桂道:“小弟還有一句要緊的說話,輒敢奉啟,為因拙妻臨歿之時,不知甚麼意思,再三遺囑,要求老親翁一詩為殉,雖系乍交,幸勿吝筆。”
真生聽罷,不覺失驚道:“尊夫人為著何恙,還是幾時亡故的。”
林桂道:“據著醫生診脈,道是思郁所致,因以病重,暫借臨清尼刹,如今亡後已是三日了。”真生感傷不已,登時賦成一絕,以授林桂。其詩曰:
大地山河總是空,何須悵惜海棠紅;
一詩聊當浮屠偈,超出輪回欲界中。
真生自聞林婦之死,心下時時感念,悲居諸之易逝,傷人世之虛浮,就懷著離塵修道之意,而以鄔氏年高,諸姬情重,一時未能卸脫。
忽一日,有一道人,從著江西龍虎山來,頗有異,合郡縉紳士庶,無不瞻禮趨奉,真生慕其名,即著人邀請到家,細看那道人怎生模樣,但見:頭戴高冠,身披鶴氅,腰系葫蘆,內貯卻病延年之大藥,手揮塵尾,能談辟魔練氣之玄機。鶴背髯,自是煙霞異相,龐眉秀骨,決非塵世俗流。
當下真生延進見畢,那道人談吐如流,語語備圳至妙。真生道:“某雖愚鄙,抱志不凡,不知怎樣修持,方成仙道。望乞道長不吝一言指示。”
道人掀髯大笑道:“吾觀子聰明絕世,何乃亦習貪痴愚妄之見,只問仙在哪里,世上的人幾個能成仙道。此乃方士謬言,騙人局法,有等愚妄之徒,張入機關,傾家蕩產,盡力以覓神仙,究竟事事涉荒唐,反致親朋譏笑。夫有親能孝,即仙也;清心寡欲,省事求閒,即仙也;子何棄現在可行之事,而乃遐思乎,虛無烏有之場,獨不見那秦皇漢武乎!”
真生變色道:“吾觀列仙傳所載,如許旌陽,顏真卿,以至洞賓湘子諸仙,事跡顯明,班班可發,若信如道長之說,則屍解上升,盡屬不經,而傳紀所述,皆為謬誕矣。”
道人聽畢,不覺呵呵笑道:“不然。原不謂仙道虛無,卻非強求可至。今觀吾子眼多視,言多發,神久而不還,骨帶輕而渾濁。夫眼多視,則內多欲;言多發,則心無主;神久而不還,則髒腑虛損;骨帶輕而渾濁,則仙格難成。有一於此,即不可以成仙道,而況兼此數者乎!矧且嬌艷雜進於前,黃金堆滿於?,神惑志紛,擾擾役役,雖欲求道,豈能脫然無累,而可以游心於廣漠之鄉者哉。”
真生聽了這一番話,如醉方醒,再拜謝道:“某實不自揣量,妄意希仙,自非道長覺示愚瞽,豈知欲錮塵迷,一至於此。但聞道長有一異術,無論人之生者死者,可令游魂入夢。某有故人姚子昂,生死未知,信音久絕,意欲仰仗仙機相示,得與故人一會以決存亡,未審肯見許否?”
道人道:“事亦易耳,但須齋戒七日,方可遵教。”至期,真生復以為請。道人笑道:“凡所謂齋戒者,必須內齋其心,外齋其體,今吾子之齋,不過斷酒除肉而已,心未絕於邪思,身不離於閨閣,即可謂之齋戒者乎?必須再俟七日,方可言此。”
真生便即移臥外廂,凝神靜慮,秉正祛邪,七日既滿,復請道人至室,再四懇求。道人披發步罡,書符念咒,將至一更之後,屏去閒人,四圍封閉,著令真生獨坐於碧山堂內,明燭以待,俄而清風徐來,雙鶴唳空。則見姚子昂,帶一童子,從空而下。真生欣然色喜,帶笑出迎。
子昂道:“從著吾兄,被那高梧劫擄而去,小弟思慕之殷,至廢寢食。豈料全楚覆沒,風鶴播遷,兩地愁蹤,遂成隔世,今夕幸蒙一晤,喜慰良多。”
真生道:“自從分散之後,百苦備嘗,時刻思兄,安能復見。曩以迎接慈幃,一至噤水,豈料遍行訪覓,杳乏音容,不知雅況如何?近可回家歡樂,願言剖示以慰斯心。”
子昂道:“原來吾兄還未知麼,弟因避難出去,被著亂兵所害,幸蒙冥府寬恩,復以星垣超釋,主領仙島,掌握群山,久欲尋兄一會,而以彼此路違,遂成迢隔。設非真人妙術,安獲登堂。感子高情,徒增忉怛耳。”
真生驚笑道:“豈知吾兄已經故世,得為洞山仙主,可喜可羨。但兄既可來,不知弟亦可去,得以遍處一觀否?”
子昂道:“弟意正欲屈兄到彼一游,至曉即還,諒亦無礙。”俄有白鶴飛下,真生與子昂各騎其一。頃刻之間,即至仙山,但見月色清明,隨即下鶴同行,一路進去,石橋流水,環以翠竹蒼松,更有好鳥群鳴,異香撲鼻,至於瓊梁金檻,玉砌珠簾,宏麗非常,光耀眩目,進入殿內,即令隨班侍者,作樂為娛。吹者吹,彈者彈,清音嘹亮,奏著那《水仙游》一曲,洋洋盈耳,亦非人間律呂可能仿佛。
真生神和意洽,縹緲欲仙,乃從容問道:“不知吾兄何罪而被殺身,復以何修而能至此。”
子昂道:“我於前世殺他,他即於後世殺我,此乃冤冤報復之常,何足為異。至我生平,無一善事可舉,惟於荒歲,曾經施粥三月,所全活者,不下萬人,遂得冥官申奏,獲受此福。”
真生道:“弟亦深懷出世之願,即欲離家辦道,不知可否?”
子昂笑道:“子志可嘉,只恐未易言此,從來紅塵業重,必須到處遭魔,春債未盈,豈許離群出世。子但於十分濃熱之中,存著三分清涼之意,有可行之事,行我一善,有可解之冤,解人一難。如此,則雖未成正果,已有一线根基。而日積月累,何愁不到神仙地位。況子敏慧超群,夙要不淺,慎之秘之,勿負我囑。”
真生大喜道:“辱蒙雅誨,敢不書紳。”只見左右侍者催喚道:“天色將曙,路隔仙凡,恐有未便,真君宜即速返。”子昂遂把真生一直送至家內,再四慰勉而去。
只聽得譙樓更鼓已殘,四處雞聲唱絕。恍惚尋思,似夢非夢,日色漸明。道人啟戶而進,拍手笑道:“子既與故人相遇,復得身游仙島,可謂樂乎?”真生再拜而謝,乃以黃金二笏為贈。
道人搖手道:“俺家白雲清淨之鄉,何用此塵穢物耳,君宜以此贍諸鄰里之貧者,否則施於僧刹,可也。”言妾,羽扇一揮,拱手作別而去。只見蘭娘、蕙娘、翠微、嬌鳳、雲麗俱走出問道:“夜來可曾果有所見麼?”真生即以獲遇子昂,同詣仙山之事,細述一遍。
翠微道:“奇殺!奇殺!原來果有這般靈異。”嬌鳳道:“想那道者,必然是個神仙降凡。”真生因嘆道:“我想浮生如夢,為歡幾何,開場演戲,只怕鑼鼓煞響。假使如花美女,跨馬健兒,一朝皮皺齒落,有何趣味,所以我與卿等憂慮者,亦為末後一著耳。”蘭娘道:“君與妾等,年皆二十有餘,若至壯盛,猶有數歲,願歡畢此期,然後與君洗心浣慮,同禮金仙如何?”真生笑道:“妙!妙!”遂賦《懷仙》詩,以寓感。茲不能盡錄。
後真生以兵荒交迫,酒色過度,囊匣儲金,晝消夜化,膏肓藏疾,潛滋暗長,只得將宅院轉賣,遠徙鄉僻,作一個窮病居士,那此妻妾,俱系淫奔之流,即不顧自已名節,豈復慮丈夫育鞠。看見真生貧病交困,玉貌憔悴,兼之房事寂寥,未免欲火焚身,便皆倚門盼笑,勾引浮蕩子弟。真生聞知,添上一段氣憤,不久嗚呼死了。適有杭客,窺見蘭娘等俱各嬌媚,乃托名詐婚,轉賣入《麗春院》為娼,以償厚價,後諸姬皆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