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童幾乎徹夜未眠,素琴也一直在輾轉反側。他們發現他們那小小的夢想似乎有些虛幻。不是因為這樣的夢想好高騖遠或者不切實際,也不是因為這樣的夢想沒有實現的可能,而是因為,這樣的夢想好像是一個偽命題。
像皮主管那樣,做城里人。
他們一直這麼堅信,並為此努力。但他們現在突然發現,皮主管乃至趙總,似乎都算不上城里人。
要怎麼樣才能做城里人?他們沒有答案。
又是一個月之後,爾童已經可以裝作忘了這些迷茫。他現在負責維護十二台機床,表現得非常出色,班長和工人都對他贊不絕口。素琴的工作也非常順利。
他們甚至還一起去皮主管家玩了兩三次,一起學習該怎麼做城里人的方方面面。
一連幾天都非常酷熱,今天更是如此。這天下班之後,爾童急不可耐地跑回出租屋,在樓下的小店停住了腳步:“老板,我有個快遞收到了嗎?”
店老板拿出一件快遞:“剛剛才到的。這是買的啥?怎麼有股子腥味。”
爾童發給老板一支煙,然後接過快遞:“謝謝老板啦,是吃的。”
“哈哈,是你女朋友要吃的吧。”老板也知道爾童有個漂亮女朋友。
“嗯。我回去了。”爾童也懶得解釋,抱著快遞一溜煙跑上了樓,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關上門之後他馬上迫不及待地拆開快遞,把紅彤彤的,還帶著微溫的麻辣小龍蝦倒進碟子里裝好。
城里人的生活實在神奇,爾童想。要不是自己也一樣嘗試了,誰能想到這種東西都能從網上買。
然後爾童又拿出上次從網上買回來的一瓶國產干紅葡萄酒,最後擺出一小塊生日蛋糕,插上蠟燭。一切准備妥當之後,他開心地笑了起來。
去年素琴生日時廠里一直在趕貨,別說過生日,連飯都吃不好。今年可得好好給姐過個生日。爾童為此已經精心准備了很久,剛學會的網購也派上了用場。
現在就等素琴回來,給她一個驚喜。
但爾童已經習慣素琴不能及時回到自己身邊。洗完澡之後他無所事事,便打開那台舊筆記本電腦,開始看上次皮主管看的那部美劇。這部片他已經從頭開始看到了第三季,並且從一開始的強迫自己看下去,到現在終於開始覺得有趣。至少現在他大致認清楚了每個角色,如果再和皮主管一起看,也不會一問三不知。
劇情越來越精彩,不知不覺間就是兩集。爾童站起身來走到窗口邊,但這次不是焦急地張望素琴的身影,只是想活動一下身體,放松一下眼睛。但他一邊伸懶腰一邊下意識地看著巷口時,卻突然看到一輛怎麼想,都和這塵土飛揚的地方格格不入的,錚亮的法拉利跑車在巷口悄然停下。
皮主管的比亞迪估計比不上這車的一個輪子。爾童羨慕地注視著這輛他夢都不敢夢見的跑車,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從跑車揚起的車門中跳下的,是那個他最熟悉的,動人的身影。
“姐?你怎麼坐那麼好的車回來的?誰送你的啊。”滿腹狐疑地在門口迎上素琴之後,爾童馬上便直截了當地問道。和姐不必轉彎抹角的。
素琴今兒又喝了酒,軟綿綿地靠在爾童懷里:“哎呀……是那個客戶的老板的兒子,叫張春陽的……”
其實爾童大致也猜到了幾分。他當然有些不舒服,扶著素琴走向床邊,皺眉嘟噥著:“他怎麼會送你回來……”
素琴完全沒有注意到爾童准備的紅酒,蛋糕和麻辣小龍蝦,一下子躺倒在床上:“他從蓉姐那里聽說我今天過生日,說什麼也要請我吃飯……說什麼為了今後的長期合作……這些那些的……我沒辦法,只好去了。吃完飯時間晚了點,他就送我回來……”
這種事實在太敏感,爾童也不是木頭樁子。就算他無條件地信任素琴,卻也擔心別人對她有什麼企圖。他一邊拿來濕毛巾,為懶洋洋地躺著不動的素琴擦拭著紅暈滾燙的臉頰,一邊勉強笑著問道:“就你們兩個人?在哪吃的?吃了什麼好吃的啊……你今天好像喝太多了一點吧……”
“嗯……蓉姐本來也一起去了,剛到的時候接了個電話,她老公找她,就先回去了。”素琴似乎沒有意識到爾童的心情,嘆著氣道:“在海邊的一個飯店里……吃了一個澳洲龍蝦,張春陽還要了一瓶紅酒,說是什麼拉菲……不停地叫我喝……”說到這里,她終於意識到了什麼,突然間坐了起來,看了一眼爾童准備的那些東西,歉疚地笑著:“童童對不起。我應該回來和你一起過生日的……”
說完就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拿起一只小龍蝦:“還是這個對味兒……”
爾童只得跟過去扶住素琴的肩膀,無奈地輕聲道:“姐,不用勉強啦。你哪里還吃得下。你喝了酒,還是快洗個澡,早點休息。”
素琴確實是沒有一點食欲。甚至可以說,她現在不吐出來已經很難得了吧。
聽到爾童的體貼,她也知道自己在爾童面前是什麼都瞞不過的。只好放下那只小龍蝦,垂著頭,不安地搓著自己西裝的衣角,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對不起,童童。”
爾童當然不會對素琴生氣。相反,他已經反應過來,自己心里不舒服只是因為對自己的失望而已。他聽說過澳洲龍蝦,前段時間在網上買那瓶紅酒的時候,也知道了什麼是拉菲。最初的心里不舒服過去之後,他隨即發現自己的失望是因為能力和別人差距太大,而帶來的一種自卑感,這讓他感到慚愧。
——不是因為能力差距,而是因為這份自卑不應該在素琴面前表現出來,讓今天本該開心的她現在那麼不安。
兩人已經過去的人生一直在一起,將要度過的人生也會一直在一起,那麼就一定要坦誠相對。所以爾童釋然地笑了起來,抱住素琴親了親她的臉頰:“姐,是我對不起啦。你今天見了世面,我該高興才對。結果我因為自己沒本事帶你見那樣的世面還不高興……是我太小氣了。姐,生日快樂。”
素琴這才抬起頭,也輕輕地親了親爾童的臉,溫軟的唇帶著葡萄的芬芳:“謝謝童童。那我先洗澡啦。”
“好。”爾童松開懷抱,看向那些簡單的酒菜。既然好不容易湊齊了這些東西,不吃就太浪費了。這麼熱的天,隔夜就會壞。素琴現在吃不下,他就只能自己承擔起這個重任。於是他把麻辣小龍蝦端到筆記本電腦邊,然後去開那瓶酒。
“打不開嗎?”直到素琴洗完澡,爾童仍然滿頭大汗地對紅酒瓶束手無策。
這東西怎麼這麼麻煩?他甚至恨不得把酒瓶直接敲破。聽到素琴發問,他終於懊喪地丟下酒瓶:“什麼玩意,這麼難開。”
素琴偷看了他一眼,有些遲疑地說道:“我剛才看到飯店的服務員開那個拉菲,是專門用一個鑽頭一樣的東西,鑽進這個軟木塞里面,然後拔出來的。”
“哦。”爾童嘟噥一聲,道:“我想起來了,在電視里看過,是個專門的開瓶器……”他再次拿起紅酒,跑到屋角,找了一把螺絲刀,開始撬軟木塞。又花費了五分鍾,把軟木塞上半截戳得稀爛,然後又把下半截捅進酒瓶內,才總算倒出了紫紅色的液體。
“城里人喝個酒也這麼麻煩。”爾童拿著酒瓶,回頭看向躺在床上,眼睛已經半睜半閉的素琴,笑道:“姐,就不給你喝了。”
片刻之後,素琴才翻了個身,抱著爾童的大腿,答應了一聲“嗯。”
爾童便繼續打開下一集美劇,一邊看,一邊喝著紅酒,吃著小龍蝦,同時一直用左手輕輕地撫摸著素琴的頭發和臉頰,有一句沒一句地問道:“姐,那個拉菲是什麼味兒的。”
“我喝不出來。”
“龍蝦呢,好吃吧。”
“……白白的一點味兒都沒有。”
“你們說啥了。”
“……說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情,然後就聊了幾句個人的情況……”
“哦?”
“……他跟我說什麼長島啦,什麼潘帕斯啦……反正我也聽不懂。然後他又說,他也是這本地人,他爺爺那一輩其實和我們一樣……是農民……到了他爹那一輩這里才開始發展……他家拆遷補償什麼的有了錢,就開始辦廠……哎,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說不到一塊兒去。”素琴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眼皮子已經快要合上了。
聽到素琴這麼說,爾童還是很開心的。什麼張春陽,原來也是農民出身嘛。
他高興地喝了一大口本就喝不出個所以然,現在更因為滿嘴小龍蝦的麻辣而如同白水一般的紅酒,笑道:“那你又跟他說啥了。”
“……說你了。我和他說我們已經訂婚了,今年明年就要成親。……反正就是閒聊了幾句。”
爾童徹底放心了。素琴為什麼這麼說,原因再明顯不過。姐就是姐,就是有座金山在她面前,她也不會動心的。他高興地啃著除了麻和辣,再沒有其他味道的小龍蝦,但當他再一次揚起脖子喝酒的時候,眼角的余光掃過電腦屏幕,卻一下子幾乎把嘴里的酒都噴了出來。他放下酒瓶,咕咚吞掉嘴里的酒,幾乎把臉都貼到了屏幕上,同時難以置信地喊道:“哈?哈?什麼?”
片刻之後,他用力抹著臉,沒有回頭而只是搖了一下素琴:“姐!快看,你最喜歡的那個老大,不是主角嗎?被人殺了!在婚禮上被人砍了頭啊!一家全死光了!姐,這片不按常理出牌啊!姐!姐?……”
素琴沒有回應。當爾童轉臉看時,才發現她已經抱著自己的腿,在《卡斯特梅的雨季》的旋律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