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童,我還是不去了吧,你去送個紅包不就行了麼。”數天之後的一個晚上,小兩口一起站在廠門口。爾童第一次穿上了那套休閒裝,干淨朴實中多少帶上了一抹城里人的氣質。而素琴也穿著那套短袖衫加七分褲,化了淡妝。但她似乎沒什麼信心,仍然嘟噥著不想和爾童一起去。
“為什麼不去啊。”爾童皺著眉頭,很不理解。
素琴也蹙著眉:“我又不認識你們皮主管……你不是說今天還會有北京的大老板過來和皮主管過生日麼?我去了怕是會丟人。”
“丟人?丟什麼人?”爾童回身搭住素琴的雙肩,笑道:“姐,你不是天天和那客戶的老板的兒子見面麼?那麼大的老板你都不怕,還怕這邊這小老板呐。趙總跟你那客戶可沒法比,也就是在北京開了個小公司,請了十幾個人而已。”
“那也是個老板……再說還有別人,都是有檔次的人吧?”素琴仍然忐忑。
爾童只得認真地回答道:“都是我們老鄉!趙總就是趙家鎮出去的,就在我們鄉隔壁嘛!這你都怕?再說了,我們怎麼就沒檔次了。我們不偷不搶,踏踏實實做人,我才沒覺得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好啦,我們衣服都換好了,我也跟皮主管說了你一起去,你不是要我放皮主管鴿子吧。”
說到這個,素琴只好默不作聲。爾童正想找個法子逗她一下,這時皮主管的比亞迪已經悄然開到廠門外的路邊,按了一下喇叭。於是爾童也就不再說什麼,拉著素琴跑了過去。
見到素琴的時候,皮主管的眼中也掠過一抹驚艷。而爾童上車坐定之後,馬上掏出一只已經准備好的紅包雙手捧著遞到前座的皮主管耳邊,笑道:“這些日子全靠你幫忙……”
正准備發動汽車的皮主管停下動作,轉臉看著紅包,皺眉打斷了爾童的話:“你這是什麼意思。”
“啊?啊,你今天生日,我也沒什麼拿的出手的,一點心意……”爾童有些緊張,因為皮主管看起來很不高興。
皮主管確實不高興,甚至可以說相當惱火。他轉回頭看向前方:“我們又不是在老家,不用來這一套。”
“哎,皮主管,”爾童結結巴巴地分辨道:“你幫我當上技術員,還給我電腦……”
皮主管再次打斷了他的話:“我也沒指望你把我當朋友,但希望你最少把我當個老鄉。我幫了你沒錯,你不也是幫了我麼?拿回去。”
爾童還想說什麼,素琴卻輕輕扯了扯他衣角。爾童只得尷尬地笑著坐回去:“真是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
皮主管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嗡地發動了汽車。駛出一段距離之後,他才打破尷尬的氣氛,笑著問道:“電腦能用嗎?”
“能,能的。很好用。謝謝皮主管。”爾童趕緊坐直了,扶著皮主管的椅背笑道。
“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問我。”皮主管像是剛才的事情沒有發生一樣,輕松自如。
爾童當然不會問那個什麼第一會所之類的問題,而是有些急不可耐地笑道:“在網上買東西該怎麼買啊?我這幾天都在看,就是不知道怎麼弄,一頭包。”
“啊,這個一開始確實有點麻煩。你得去銀行開通一個網銀——網上銀行,懂吧?”皮主管耐心地解釋起來。
不知不覺間,素琴也加入了討論。爾童拼命記住了網購該怎麼做的流程,決定過幾天放假就試試。而素琴是女孩子,對購物總是有著本能的熱情,所以不停地問著網購的心得。說起話來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已經到了皮主管家附近的一家ktv門前。皮主管一邊操縱汽車減速,一邊笑道:“……對。我老婆就是那樣被坑的。你以後買衣服的時候要注意啊,哈哈。——我們到了。”
ktv對爾童和素琴來說倒不算什麼新鮮事,他們故鄉縣城里的ktv他們還是去過幾次的。所以他們並沒有太拘束,素琴也因為和皮主管的聊天而輕松了不少。他們腳步輕快地走進包間,已經有兩三個人在里面了。雖然人不多,但一開口就是親切的鄉音,還是顯得格外熱鬧。
“小卡,你總算換工作了啊。我早就叫你別當那網管了,浪費青春。這是你女朋友?”
“嗯,她叫小D。來,這是皮哥。”
“開狗,你又去找小麗了啊。人海茫茫,你其實也明白,根本沒希望的吧。你都和小張結婚了,就安安心心過日子。這次你跑去找小麗,她不是又大發脾氣了?”
“這次她沒說什麼。她也知道,說什麼都沒用吧。我也一樣。別說找不到,就算找到了,又能怎麼樣,不過是遠遠看她一眼,就罷了。但是不去找,我這人生……我的心始終缺著一塊。”
他們就這麼親切地交談著,爾童和素琴也在皮主管的介紹下和這些老鄉認識了。雖然插不上什麼話,但他們光是聽著那些似懂非懂的話題就覺得很開心。聊了一會天之後,包間的門突然被推開,伴隨著一位矮胖的中年人滾進房中的,是他大嗓門的聲音:“哎呀呀不好意思,飛機晚點……呼,可算是趕上了。老皮!想死我了。”他直接衝向皮主管,哈哈大笑著,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爾童羨慕地打量著這位年紀和皮主管差不多的矮胖男子。雖然身高不高,四肢也頗為瘦弱,顯得肚腩更大,而且腦門還禿了一塊,但一舉一動都顯得頗有氣勢,信心十足。而皮主管的介紹也毫不意外:“這就是趙總,在北京自己開公司的,大老板呐,哈哈。”
“老皮,你也各應我?”趙總哈哈大笑:“都是老鄉吧,又沒別人,裝啥逼呢。好了別吹了,叫我老趙就行。來,今晚上我買單,大伙兒不用省錢,玩好為主啊。”
“那怎麼行。”皮主管一邊和趙總親親熱熱地挨著坐下,一邊道:“我過生日,按規矩就是我請客。”
“得了吧你。”趙總不屑一顧:“按規矩,我還得封個紅包給你呐。——行了啊,啥也別說了。你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我知道。今兒花少了你心里不舒服,花多了嫂子又心疼,我現在手頭寬裕,我來。”
顯然,包括皮主管在內,在場的人沒有一個能說得過趙總。果然是做大生意的人。爾童羨慕又尊敬地看著他叫來服務員,點了一大堆吃的喝的。隨著趙總高歌一曲之後,氣氛馬上熱烈了起來。
“哈哈,好久沒唱了。”片刻之後,皮主管放下麥克風,遞給那位叫開開的老鄉,坐回座位灌了一大口啤酒。趙總端著啤酒瓶子,斜過去問道:“今兒好不容易一起熱鬧熱鬧,怎麼不把嫂子和嘉嘉帶來。”
“嘉嘉剛放暑假,她媽非得給她報名參加一個什麼英語親子夏令營,帶著她去了。”皮主管笑道:“娘兒們不在更好,我們還自在些。”
“也是。嫂子在的話,我也不敢那麼隨便。”趙總笑道:“不過我倒是想嘉嘉那小丫頭。上次看到她的時候,她還不會叫我呢。哈哈。”
“你貴人事忙。這兩年忙著開公司,自然沒時間。”
“哎,一晃眼,嘉嘉也快上學了吧。”
“明年上小學。”
“哦?找好學校了嗎?”
“沒有啊。”皮主管喝了一大口啤酒,嘆著氣:“你知道的,我能力有限,戶口遷不過來。嘉嘉的戶口也只能跟著我落在老家。現在要上學,稍微像樣點的學校,我們這樣的鄉下人就擠不進去……我都愁死了。你嫂子也是天天為這個吵我。嗨。”
趙總這才爽朗地大笑起來:“我一直念著這事呢……怕你不好意思,也就沒提,只是遇到了就幫你留意著。既然現在用得著,我倒有個路子。”
皮主管吃驚地瞪著他,一時間沒有回答。而趙總則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片刻之後,爾童就聽見他笑道:“哎呀小梁,嗯,剛回來。怎麼樣?哈哈,我就說你小子行的吧。好了我倒是有件事拜托你……對對對,小孩上學的事。我有個兄弟,戶口在老家,小孩上不了像樣的學校……你別扯了,就一個小孩,你要是搞不定,我鄙視你啊……這還差不多。行了啊,交給你了。我一會讓他給你打電話。改天和他一起到府上,請你喝茶……行行行,你忙。”
掛斷電話,趙總得意地一笑,向皮主管豎起大拇指:“搞定。就是學校離你現在住的地方怕是有點遠。”
皮主管像溺水良久之後終於吸進了一口氣一般,小心翼翼地問道:“是哪個學校?”
趙總報出了一個長長的校名。爾童清楚地看到,皮主管的瞳孔收成了兩點。最後趙總笑道:“離你家有十幾公里吧?估計得寄宿了。就是辛苦嘉嘉了。來,你記一下梁主任的電話。”
皮主管趕緊拿出手機,湊了過去,同時有些語無倫次地說著:“辛苦,不不不,不辛苦,比我們那時候背著米爬山路強多了……現在辛苦一點,以後就不用像我這樣辛苦了……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只希望嘉嘉將來比我強……我一定叫她記住你的恩情,將來好好報答你……好了,是這個號碼沒錯吧。”
“嗯。要報答我簡單,讓她以後給我家那小子當媳婦就行。哈哈哈哈!”趙總大笑,用力拍著皮主管的肩膀:“老皮,當年我們大學畢業,一起來這邊找工作的時候,沒錢住旅社,一起睡立交橋下面。我沒錢吃飯了,你分饅頭,分半個蔥油餅給我吃,我一輩子都記得。你就是我真正的兄弟。”說到這里,這矮胖的男子有些動情,眼角閃閃發光:“現在我過得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嘉嘉就是我親侄女。別的話,就不用說了。”
“嗨……”皮主管搖了搖頭,但沒有多說什麼,而是站起身來:“現在打電話方便嗎?”
“嗯。我跟他說了。”趙總抓起啤酒瓶,咕咚咕咚地灌了起來,然後轉向大家笑道:“怎麼了,怎麼都不唱歌了?”他抓起麥克風掃了一眼,便看見素琴,不由分說地就把麥克風塞進素琴手里:“老鄉,你還沒唱呢。來一首。”
素琴知道躲不過,只得站起身來,開始唱歌。而爾童注視著皮主管緊緊地抓著似乎有千鈞分量的手機,悄然開門走出包間的背影,心中有些莫名的迷茫。皮主管明明是城里人,為什麼剛剛還要說自己是鄉下人呢?他這樣還是鄉下人,那自己不是完全沒有成為城里人的可能性了嗎?
迷茫間素琴唱罷一曲。趙總也不客氣,一口氣又干了一瓶啤酒,抓起麥克風便嚎叫起來:“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
爾童倒樂得不用唱歌。他一般慢慢地喝酒,一邊思索著皮主管的境況,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片刻之後皮主管打完電話,回到包房內。一屁股把自己丟在沙發上,兩眼望天:“可算是去了我一塊心病。我家那個知道了,得瘋。”說著便抓起一瓶啤酒,舉向趙總:“來,干。”說完就一飲而盡。
趙總打了個嗝,也干完了啤酒。皮主管又繼續道:“該准備多少紅包給梁主任喝茶?五萬夠不夠?”
“哈?”趙總似乎有了些酒意,滿臉通紅,小而圓的眼睛里映照著包間內的彩燈,瞪著皮主管:“要那麼多干啥?兩萬,意思意思,不讓別人白幫忙,不用欠人情。你日子苦哈哈的,我可不是瞧不起你,你剛買車沒多久,現在到哪去找五萬塊錢出來?別打腫臉充胖子了。就兩萬,他欠我人情,也不敢多要。”
皮主管沉默片刻,只能苦笑道:“好。多謝。”他喝了一口酒,然後羨慕地看著趙總:“唉,還是你強。戶口都轉到北京,可算是正兒八經的北京人,比我強多了。”
聽到皮主管的話,趙總突然有些煩躁:“什麼狗屁北京城里人!呸。”他又一口干掉一瓶啤酒,語氣突然變得非常失落:“老皮,當年我們在廣州的時候,本地人怎麼叫我們的?你記得吧?撈頭。後來我去了上海混,上海人叫我硬盤。現在我在北京落了戶,買了個通州的房子,有個寶馬車,開個小公司,別人叫我一聲趙總……看起來蠻風光?哈哈。你知道我公司的幾個北京本地員工背後怎麼叫我不?”
皮主管滿臉愕然,爾童也覺得有些難以想象。趙總自嘲地笑著,昏暗的燈光在他臉上紅綠交錯,圓圓的臉龐有些扭曲:“告訴你,我親耳聽見的。他們說,那個wdb。我是老板,他們是員工,但我是鄉下人,他們才是城里人……就連我那小子,在學校也被欺負,說他是wdb……你知道不,在他們眼里,只要身份證號碼不是010開頭的,就是wdb。我能改身份證號碼嗎?不能。所以從出生那一刻我就注定了,一輩子是個撈頭,是個硬盤,是個wdb……”趙總說到這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向廁所,同時嘟噥著:“我雖然現在比你們飛的高一點,但其實和你們一樣,都是鄉下人,都是農村人……都是農民。我們再怎麼掙扎,也終究當不了城里人的。”
趙總用力摔上衛生間的門,爾童聽見嘔吐的聲音。他實在按捺不住,湊向皮主管身邊,低聲問道:“wdb是什麼意思?”
皮主管滿眼迷茫地看了看他,一口氣灌下半瓶啤酒,然後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來:
“外地逼。”
接下來的聚會似乎有些氣氛沉重。爾童早早地就告辭回廠,皮主管也心不在焉,沒有多留。他和素琴一起坐上公交車,一路無言。不知道過了多久,素琴才終於迷茫地開口,輕聲問道:“童童,你說,皮主管和趙總算不算城里人呢?”
爾童注視著車窗外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城市,一樣迷茫地回答道:“以前覺得是,現在一看,又好像算不上。”
“我們再怎麼爬,最多也就能像皮主管那樣吧?”素琴看著爾童,眼神讓他揪心:“趙總那樣是根本沒可能的。”
確實如此。皮主管那樣的生活,就是爾童想象的上限了。但即使是他們的上限,似乎離城里人還差得很遠。
爾童不知道怎麼回答,素琴也沒有再問他的答案。兩人就這麼無聲地坐在一起,回到了他們的出租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