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德厄在決定出兵時,就已經想過,一旦大軍圍住鳳鳴崗,可能會遭遇反包圍。
但他算過路程,就算大軍要包圍自己,也需要一天一夜的時間,而這個時間,足夠他攻克上崗上殘余的一萬多兵力,並生擒敵軍統帥了。
所以,他才決定冒險。
但是,他沒有想到,這四面八方傾軋過來的人馬,會來的這麼快。
以一萬多兵力頑抗的崗上統帥,居然毫發無損。
而他自己,則被徹底包圍了。
耶律德厄開始突圍,但心中的不甘和恨意是濃烈的,堂堂右賢王,居然明知對方有陷阱,卻必須跳下去。
自從季玖帶人上了鳳鳴崗他就知道,已經沒有什麼陰謀詭計了,對方要的就是他來包圍。
他怎麼能不來呢?
幾萬將士都在等著他生擒敵方統帥,都在等著這幾個月來噤聲潛伏的大展身手,若是不來,即使活著他也是恥辱的活著。
他必須來,也只能來。
所以面對被包圍的命運。
側過頭看向自己兒子,耶律德厄冷聲道:“你,殺了他!”
劍鋒指的是上崗上正在俯視戰場,尋找俯衝機會的那個人。
一身黑鎧在微亮的天際有著不容忽視的氣概,冷峻迫人。
耶律德厄之子耶律雄延聽到了命令,也知道這一戰打的分外屈辱,他點點頭,在周圍奮力突圍的隊伍里,取出背上長弓,拉開了弦。
箭頭是銀白的,冰涼而銳利,帶有倒刺。一看就不是凡品。
殺了敵方統帥,就算今次不能凱旋而歸,也完成了一項使命。
況且敵軍輕裝圍剿,耶律雄延和他父親一樣,對自己精銳隊伍充滿了信心,就算損兵折將,他們也一定能衝的出去。
季玖在觀察兩軍對陣,他需要帶著崗上這些人衝下去,殺過敵軍的圍牆,與自己的部隊匯合。
遠遠的,他看見了左邊衝殺最勇猛的那一支隊伍,領頭將領一身甲胄,手握長槍,如一只衝進羊群的猛獸用鋒利的爪牙撕咬著敵軍的咽喉。
是沈珏。
已經是偏將軍的沈珏在殺戮中不停地抬起頭,看一眼上崗上那個人,他知道他在等接應,所以他要殺過去,殺出一條血路來,讓他順利衝刺而下,回到安全的位置。
前一世沈清軒死時,因為他年幼,伊墨甚至沒有讓他看到他爹的屍體,直到棺木入殮下葬,他也再沒有看過。
但是他知道,爹死了。
死了,沒了!
這一世他已經不是幼童,有了可分擔可保護的能力。
對季玖,沈珏是心懷愧疚的。
那一次兵戈相向,是不該發生的事。
如果真拿他當爹,又怎麼會舉劍敵對?
可是他想明白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到今天,他連一句“對不起”都還沒有說。
沈珏想到此,殺的益發剛猛。
季玖已經選定了俯衝的位置,正是左邊,沈珏的隊伍,他帶著人,開始往下衝。
鳳鳴崗的三萬人現在只剩不到五千,五千人馬瘋了一樣往下衝鋒,造成了兩面夾擊的假象。
匈奴軍隊慌亂了一下,回過神來拼死阻擋,刀戈的翁鳴聲響徹寰宇,季玖連續砍翻兩人後,舉起的長戟卻停頓了一下,凝滯在空中。
混戰中他瞥到了那抹飛一般逼來的銀白。
直朝自己胸前而來,根本沒有躲避的機會,季玖以為必死無疑,胸前紅珠卻在此時閃爍了一下,羽箭折斷,箭頭墜地。
季玖不由得怔了一下,很快回神,偏頭躲開砍來的彎刀,長戟畫出半弧,又殺出幾丈。
沈珏終於殺出了一條血路,與季玖人馬匯合,而後左右搏殺,徹底打亂了匈奴軍左側的步伐。
與此同時將領程逾也殺入右側,將圍住山崗的匈奴大軍切斷了重新匯合的可能。
匈奴大軍被截成三段,開始各自突圍。
趁混亂殺入敵軍的長槍手放倒馬匹,駿馬隨著騎手一齊倒下,又絆倒了後面的騎手,匈奴軍隊陷入混亂,呈潰敗之態。
混戰到晌午,日頭高照,耶律德厄的中軍率大部終於突出重圍,往西北方逃逸。
奇異之處在於,整個包圍圈里,只有西北方向的包圍最為薄弱,耶律德厄知道有詐,一時也進退無度,只好硬著頭皮帶人衝向西北方向。
散亂的軍馬沿途重新聚攏,在途經岳泰山谷時,兩側突地又響起戰鼓,馬聲嘶鳴。
糧草官申海一身青袍儒衫,居高處在重重護衛中衝他作揖行禮,喊道:“右賢王,在下奉元帥令,在此等候多時了!”伴隨話音落地,山頭豎起無數軍旗,大大的“季”字迎風招展,弓弩手羽箭搭弦,忽然松手,萬箭齊射,山下頓時一片哀嚎。
等季玖等人圍剿殘部完畢,趕到岳泰山谷時,申海迎上來行禮,道:“右賢王衝過去了。”
季玖嗓子嘶啞,咳嗽著道:“無事,匈奴大部不可小覷,衝過去也是應該。今夜在此扎寨,糧草運到了沒有?”
“已經備好。”
季玖抬頭看了看天,夜幕上星辰點點,格外耀目。
他看了一會才下了馬,滿眼都是血絲,臉上血汙早已糊住,看不出本來面目。
簡單洗漱過後,季玖回到軍帳,取出一份空白奏章,狼毫筆吸飽墨汁,在紙上懸頓片刻,走出字跡。
這大約是他最後一份奏章了。
季玖安靜寫完,等墨跡干透,合上放到一旁。
又鋪開紙,開始寫家書。
同樣,這也是他這一生,最後一封家書。
季玖寫的很仔細,比寫奏章時還要仔細。
卻也只用了三張紙,一炷香的功夫就寫完了。
同樣等墨跡干透,季玖喚人來,吩咐連夜起行,將奏章呈與聖上,家書送到府中,由夫人親收。
做完這一切,季玖才重新坐回去,喝了點水,頭也不抬的道:“你還不出來!”
他周邊空無一人,卻偏偏是對著無一人的周邊說這話,於是,伊墨只好現身。
季玖說:“跟多久了?”
伊墨道:“這一個月都在。”
季玖本來要問,先前是你救我?
話到嘴邊,卻沒問了,這個問題太多余。
頓了一下,季玖道:“就那麼不想看我死?”
伊墨“嗯”了聲。
“那就別跟了。”季玖低聲道:“我要帶兵直搗匈奴腹地,這件事完成,我就該回家了。”
他說:我該回家了。
馬革裹屍,運回家中,葬入祖墳。
伊墨沉默片刻,答:“我知道。”
季玖起了身,走到他對面,眼對著眼,“別跟了。”
伊墨不答。
季玖見狀軟下聲音,帶了些哄勸的味道:“別跟著了,聽話。”
伊墨望著他的眼,許久才道:“當真?”
“當真。”季玖說。
跟上來又能怎麼樣呢?
他是必須死的。
活下去,或許季家一族,都要殉難。
季玖說:“不用送我。”
這一回,伊墨答應了,說:“好,不送。”
季玖本來想說,我不想讓你看我死,看了難受。
想了想也沒有說,說了又有什麼意思呢?
他們已經這樣了,未來本是被描畫好的,中間的反復都是徒勞無功,恨與愛都成了空,最後都抵不過離別。
這麼久時間,季玖很少再想起他,就是想起來也是迷惑,不明白為什麼當初要那麼恨,也不知道後來為什麼就那麼失望。
但是,他也不需要再想了。
季玖聽到他答應,松了口氣,點點頭走到一旁,說累的很,說完突然一頭栽倒在地,就這麼睡著了。
伊墨過去將他抱在身前,知道這是與他的最後一晚,心里卻覺得寥落的很,不是悲傷也不是痛苦,就是寥落,說不出來的寥落,像是心口空了一塊,抱緊了懷里身體也補不全。
伊墨一直抱著他,直到天空泛白,帳外人馬走動聲熱鬧起來。
季玖聽到聲響也醒了。
在他懷里睜開眼,起了身。
重新穿上沉重的盔甲,季玖道:“我該走了。”又說:“你也該走了。”到了該散的時候了。
伊墨走過去,這才問了一句:“下一世我再去找你,好不好?”
季玖愣了一下,回神問:“真要找?不成仙了嗎?”
伊墨“嗯”了一聲。
季玖便低下頭,許久才抬起來,道:“那下輩子,你來早點。”
伊墨說:“好。”
“找到了,也對我好點。”季玖說。
“好。”伊墨答應,“不欺負你。”
季玖說:“好。”說著靠了過去,干燥開裂的嘴唇在他臉頰上蹭了蹭極輕的印了一下。
建元十五年五月,大軍開拔,追剿匈奴右賢王耶律德厄,長達半年之久,弑敵與深夜草原。
耶律德厄其子只余五十人馬,再次西逃。
大將軍季玖放棄追擊,帶兵越過沙漠,直搗匈奴腹地。
曾經隨季玖一起進過沙漠的三十七騎在此時發揮了最大的作用,他們各領人馬,沿途擊殺,沒有走過任何彎路。
一路追擊部族首領,斬於刀下,接著沿著水草肥美之地繼續擊殺。
最後目標停頓在王庭心髒,此時的大單於已經得到風聲,整頓軍馬隨時應戰。
耶律德厄之子在甩脫追兵後迂回繞到家鄉,效力於大單於帳下。
聽聞軍隊來襲,當夜又重新准備了兩枚箭矢,誓要為父報仇。
季玖帶人連夜殺到,漫長征途讓他們變成了地獄里的餓鬼,在這個黑夜撲出人間。
耶律雄延躲在草垛後,清清楚楚的看見了他的殺父仇人。
戰場中季玖橫過長戟,挑開斜劈而來的彎刀,正在斬向左側敵軍時,聽見沈珏的猛然大喝:“爹!”季玖旋身避過砍來的兩把彎刀,長戟鐵柄擊中身側敵人的胸口,與此同時看見了那道冰涼的銀光。
季玖只覺得胸口一涼,那道光亮就不見了。
沈珏瘋了般撲向草垛後射出暗箭的那人,甚至現出了原形,巨大的黑狼在草垛的陰影後,一口咬斷了他的脖子。
在耶律雄延放大的瞳孔里,只有那狼綠瑩瑩的眼睛。
季玖持戟站在原地,看到了草垛陰影里的一切,身邊是自己的兵士們,正在奮力廝殺。
金石之聲漸漸遠去了。
季玖一動不動的站著,腦中想起的是爹和娘,想起的是娘親點著自己額頭,說你這個薄情的孩子。
想起的是那日軍帳中,他對爹爹說:匈奴掃定,孩兒當死!
我做到了。季玖默默的想著。
大丈夫一諾千金,以血踐以命誓!
濕膩的手指摸索到腰側掛著的酒葫蘆,季玖用牙齒咬開酒塞,大口大口的飲著。
身邊的兵士都殺到了前方,越殺越前,季玖站在那處,看著他們越走越遠。
沈珏帶著哽咽的嗓音在他耳旁問:“爹,還好嗎?”
季玖說:“好得很。”又說:“小寶,剩下的事交給你了。”簽下契約,以祁山為界,從此不再來犯,每年繳納貢稅,牛羊馬匹……這些事,季玖說:“小寶,去吧。”
這是他唯一一次喚他乳名。
沈珏咬著牙,拾起地上長槍,轉身離開。
季玖飲著酒,扶著長戟站著。
直到手指哆嗦了一下,酒壺落在地上。
季玖沒有低頭看,他眼前已經是一片漆黑了,但也知道,那酒沒有飲完,就這樣灑了。
可惜了。他想著,這個時候,腦中才浮現出那人的臉來。
風華內斂,絕世無雙。
該回家了。
握不住的長戟落在一側,發出一聲長鳴。
他閉上眼,倔強立著的身軀轟然倒下。
建元十八年七月,大將軍季玖歿。
冬十二月,將士抬著他的遺體返回。
一同帶回的還有匈奴的降書及契約。
皇帝追加賜號“忠”,以親王之禮安葬,爵位世襲。
此後百年,匈奴沒有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