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宮中,沈珏對皇帝說:我爹沒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你爹早沒了。”
沈珏不說話了。
自收到季玖戰亡的軍報後,皇帝似乎憔悴了許多,此刻也沒有與他交談的興致,坐在龍案前,神色寡淡。
最後兩人都無話可說了。
沈珏起身,道:“我走了。”
皇帝應了聲,揮揮手道:“下去吧。”
沈珏略頓,才將自己的話說完整:“不回來了。”
皇帝這才抬起頭正眼看他,死水無波的神情里多了一絲波瀾,似是微怒,“就要一去不回?你爹吩咐的?”
沈珏回道:“不是,但我要去找父親。他又去找我爹了。”
皇帝臉上的怒氣消減些許,“還要找?去哪里找?”
沈珏說:“父親闖地府去了。我得去幫他。”
皇帝哧了一聲,嘲諷道:“你?就你那點法力,連季玖都救不了,你不添亂就算不錯了!”話說到此,實在是刻薄了。
皇帝也知道自己刻薄,但刻薄又怎麼樣,他說的是事實,這世上真實,往往都是刻薄的。
沈珏垂下頭,卻什麼也沒說,站了站,轉身就走。
皇帝在背後喚住他,看似無心的問了一句:“朕若死了,你找不找?”
沈珏頓住,立在門檻處,良久才問:“你要我找嗎?”
皇帝沒有回答。
沈珏轉過身,隔著寥寥幾丈地,卻沒有靠近,知道皇帝性子苛刻的很,又從不說軟話。
想了一會,沈珏道:“你若想我尋,我就尋你,只尋你一世,尋到了若是你不想見我,我就不尋你了。”
沈珏說:“我不像父親,我不喜歡吃苦。”
皇帝卻沒有說話,只看了他許久,揮袖讓他走了。
沈珏一走,屋子更空了,皇帝一人呆在房里,看著眼前那份奏折,那是季玖最後一份奏折,依然是叫人討厭的公務的語氣,一句廢話都沒有。
盡管皇帝厭惡奏章上長篇累牘的引經據典,但此刻,卻恨起他的干練來。
季玖,你就這麼跑了。
皇帝掩住臉,咬牙切齒的在心里罵著,忘恩負義!
朕對你這麼好,多少年護著你,要什麼給你什麼,結果,你卻一個人先跑了。
余下偌大江山,和他一個人。
從此,就是想軟下心腸,也沒有了對象了。
想保護,也沒有可保護的人了。
當真,是天地獨尊了。
皇帝坐了許久,突地起身,命人喚來申海,道:“你,現在給朕擬一道旨,季家滿門忠烈,朕要賞他。賞他糧田萬頃,金銀珠寶,追封忠義王,遺體葬入皇陵!”
申海呆了呆,連忙道:“皇上,這樣怕是於理不合。”
“擬!”皇帝冷聲,威嚴懾人。
“是。”申海提起筆,落了兩個字,仍想勸他:“我朝從未有外姓王,季將軍一向深明大義……若是知道了,怕是死了也難安……”
皇帝聞言卻斂了怒容,笑的有幾分詭秘,一字一句道:“朕就是要他死也死不痛快!”
誰讓他就這樣死掉,哪有這麼痛快的事!
申海無言以對,默默擬好旨,第二天早朝,旨意就成了現實。
入土的棺木被掘起,葬入皇陵。
舉國戴孝,禮樂喜慶罷停七日。
這是開國來,從未有哪位臣子領過的隆恩。
這一切,沈珏很快就知道了,但是也無心去與皇帝計較,他匆忙去尋伊墨。
伊墨卻已經闖了地府,和小鬼們糾纏過後,與判官對上。
伊墨道:“我來找人。”
判官道:“這里無人,都是鬼。”
伊墨點頭:“那就找鬼。”
判官道:“你這蛇妖也是要成仙的了,既然已經知道是鬼,何必還執著?”
伊墨不理他的問題,只道:“我要知道他輪回到哪里去了。”
判官嘆了口氣:“什麼名字?”
“沈清軒,上一世叫季玖。”
判官道:“我去回稟閻王,若同意了,我就幫你查。”
伊墨站在殿中,第一次審視這個傳說中陰森可怖的地方,陰森倒是有,卻未必可怖。
一切都循著秩序進行,鬼魂鬼仙,各從其類,倒是比人間還有井井有條,除了偶爾能聽見哀嚎與低泣,大殿里實在平靜的很。
伊墨等了片刻,判官還沒有來,就走出殿,四處觀望。
腳下的小路引著他,走到一片花海前,血紅的花絲絲縷縷的綻放著,伊墨正准備走過去,卻被一鬼卒攔住了,“這是死人走的路。”
伊墨停了步,望著蜿蜒隱沒到花海里的小路,問:“再往前是什麼?”
鬼卒笑了一下,笑容有些陰森,“你死了,便知道了。”
伊墨看著他,卻格外認真的答:“我還不想死。”
鬼卒道:“不想死就回去,走過這條路,你就是妖,也魂肉分離變成孤魂野鬼。”
伊墨在花海前站了許久,才折身,順著原路返回。
回到殿中站了盞茶功夫,判官終於走出來,只是神情恭肅,走到一旁站著,似在等人。
伊墨也不吭聲,又等了片刻,從暗處走出一個人來,面容剛毅,眉眼帶煞。
伊墨與他對上視线,兩人都覺得對方有幾分眼熟。
伊墨皺了皺眉,他這些年與人與仙交往實在是少的可憐,只需在腦中過濾了一下,就能回憶起來。
就想起了一百多年前,沈清軒納妾的那段日子,他與老道去降魔。
將腦中那魔頭將軍的印象與眼前人比較一番,伊墨肯定了,稍稍驚異了一下,道:“是你。”
閻王顯然也想起了他,“哈”了一聲,似在笑:“是我。”
那時連仙家老道都束手無策的魔頭將軍,竟然成了這里的閻王,伊墨心頭也覺得滑稽,世事無常,大約就是如此。
想到當初辛苦幫老道降了魔頭,結果老道卻讓他成了鬼仙。
既然有一面之緣,兩人都不再客氣。
伊墨道:“我此番來找人。”
閻王道:“我知道。”又道:“他已經去了奈何橋。”說著轉向判官,問:“那季玖何時投胎?”
判官翻出名冊,道:“還需等等,前面還有些人,暫且輪不到他。”
伊墨又問:“還是人胎嗎?”
閻王表情卻古怪了一下,遲疑著道:“他殺孽太重,本不該為人……但是……”略頓,閻王請伊墨坐下,這才細細說與他聽——
且說那日季玖喪命與暗箭之下,魂魄卻沒有立刻歸於地府,判官查生死冊,未見他來報道,才派了黑白無常去索魂。
黑白無常尋到他的魂魄時,並未發現異樣,只是帶回來時,才發現季玖神色痴呆,無喜無怒。
原來不知在哪里,少了一魂一魄。
為此黑白無常還專去搜尋了一番,也不曾找到,只好任他魂魄不全。
所以,本該輪為畜生道的季玖,也就免了責罰,還是重新為人。
閻王道:“他既是為人,也是個智障。你還要尋他嗎?”
伊墨沉吟不語,許久方道:“自然尋他。”
閻王見多了這樣的事,對他的回答也不足為怪,伸手取了判官的生死冊來,又翻了翻文案,道:“你回去吧,五十三年後,去霖山腳下,尋一戶柳姓人家就找到了。”
伊墨本還想問什麼,卻也沒問,起身道:“多謝。”說完欲走。
閻王站著,想了一會才道:“當年你雖除我,卻也幫我離了苦海。你要尋的那人,本該一生苦楚,二十歲夭亡。我回你恩情,許他七十年陽壽,也讓你了卻心願。只是……莫要太痴迷了。”
伊墨頓住,回過身來,仍是那句:“多謝。”
這才離了地府,重歸人間。
剛回到人間,就見到沈珏,化了狼形,正焦躁不安的來回踱步。
似乎是三番兩次與地府守衛爭斗,也沒衝進去,輸的有些難看。
伊墨伸手在黑狼的腦門上彈了一下,道:“這點雕蟲小技,還要闖地府,你以為那是皇城?”
黑狼被彈了一下也不恢復人形,趴在地上,伸出爪子捂著額頭,口中“嗚嗚”叫著,像是在撒嬌。
伊墨道:“你回去吧。”
又要趕人,黑狼圍著他腳邊轉,張嘴咬著他的袖袍拉扯,似乎是不滿。
“皇帝不會放過你的。”伊墨淡淡道:“他雖不會求你,卻也未必不想讓你留下。你就這麼走了,只怕是天下妖物,都要被他集合了道法兩派,斬盡殺絕了。”
黑狼聞聲松了口,低著頭躊躇。
卻讓伊墨踢了一腳,踹在他的尾巴上,道:“還不去?!”
被踹了一下不痛也不癢的黑狼表示不妥協。
伊墨一揚眉,戲謔著說了一句:“誰讓你,偏偏去招惹帝王。”
黑狼這才慚愧的“嗚”了一聲,夾著尾巴跑掉了。
伊墨並沒有說錯,季玖一走,朝中無大將,皇帝有心扶植起這眼高於頂的狼妖,讓他為自己賣命。
只是這種念頭,不會透露給任何人,所以沈珏離開後,皇帝雖貌似對沈珏的離去不以為意,事實上只是看上去很好。
他是一國之君,人間之主,豈有讓一個妖物欺壓這麼久,最後卻跑掉的道理。
敢跑?
我便讓你同類死絕,不信你不來求我!
沈珏的及時回歸,也算免去了一場妖界浩劫。
皇帝吊起眼皮,見他出現,不冷不熱的一句:“來了?”
沈珏“嗯”了一聲,湊過去看了看他手中奏章,實在沒有興趣,便去了龍榻上,不解衣袍的睡了。
來去一句解釋都沒有,還如此囂張狂妄。
皇帝盯著奏章,手中朱筆“咔嚓”一聲,斷為兩截。
將斷掉的筆藏進袖子里,皇帝道:“沈珏,你爹死了,你替他職務,如何?”
沈珏從榻上坐起,沉默片刻道:“好。”
“當真?”本以為不受拘束的妖回答的這麼干脆,皇帝倒有些猶疑不定了。
他一貫就是這樣的秉性,嬗變且多疑,此刻反倒不知道,該不該將軍權交給他。
沈珏似看透他所想,干脆道:“父親找我爹去了,也不知要找多久,我既跟你好了,便陪著你。等你死了,我就走。”
皇帝被他冒犯的不輕,轉念一想,又覺得新鮮。
誰也不敢這樣同他說話,甚至少年時的季玖,都不敢這樣說。
況且,什麼叫“我跟你好了”?
皇帝不無諷刺的想到,肌膚之親就叫好,那自己可是不知好了多少人了。
當然這話是不會說的,皇帝只道:“我死之前,交上虎符。”
沈珏應了。
皇帝看著他,突然覺得這個妖怪率直可愛起來,雖然不知道妖怪掌握權勢後會不會也起異心,但此刻皇帝覺得他是可愛的。
他是帝王,既然覺得好,就有了動作,上前去望著他的眉眼,望了會,低下頭,在他臉上咬了一口,又疊上他的唇。
沈珏也不抗拒,一把將他抱進懷里,兩人滾做一團,進了寬大的床榻深處。
幔帳舞動而起,解下的衣袍也逐漸被扔出來,地上的一件明黃龍袍里,滾出兩截折斷的筆。
沈珏說到做到,陪在皇帝身邊,從偏將被提拔到將軍,又在二十年後的一場政變里,當上了大將軍,接過了季玖曾經握過的虎符。
人間的風雲變化,僅限於朝廷高階內部,底下百姓還是安寧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羅浮鎮霖山腳下近年搬來一戶人家,只夫妻二人,抱著一個幼兒。
對新來的這戶人,村里眼尖的很快分辨出他們與自己的不同,男人言談舉止大氣的很。
婦人幾乎不怎麼出門,而到了夜里,家家省油熄燈時,他家的窗戶還亮著。
人都有好奇之心,好奇了自然就打聽。
不消一個月,就有人打聽到這家人,男人原是縣衙文書,因上司貪墨受了牽連,家業因為這場巨變,也都賣了,這才留下一條命。
夫妻二人帶著剛出生半年的兒子,在這山村里落了戶。
一轉眼就是四年,這個家卻被詛咒了似地,先是男人病倒,接著婦人也病了,那唯一健康的孩子,長的倒是眉眼清秀,卻是個傻子。
四歲了,別的孩子都在追雞攆狗大喊大叫的年紀,他才剛剛學會走路。
既不會哭,也不會笑,整天木呆呆的,不喂飯就不知道吃,餓了也不知道說。
這樣的情景,本來病重的夫妻二人,更是心中煩悶,一場病始終沒有好。
無人管束就越發顯得呆傻,晌午過後,四歲的柳延蹲在黃土坡上,手中攥著一根細小的木棍,在地上扒拉著。
地上爬著一只蜣螂,剛團好一顆糞球,正倒著身子,用腿將糞球球往坡上滾。
柳延呆呆看著,看了一會,用木棍去搗糞球,他天生痴傻,動作也慢,所以那蜣螂受的罪也多些,每每快要滾過去了,柳延才慢吞吞伸來木棍,將它的糞球搗開,咕嚕嚕滾回去。
蜣螂只好又爬下去,重新滾。
這樣的游戲,山村里的孩子都會玩。
但至多也就玩上一會,自己就膩味了。
整個村落里,只有柳延,能一個人蹲在那里,玩上一整天。
因為其余的,他都不會玩。
別的孩子嫌棄他蠢笨,都不帶他。
伊墨從林中走出來時,見到的就是蹲在土坡上欺負蜣螂的那個瘦小孩童。
衣衫襤褸,弱不禁風。
因為太遠,眉目不清,伊墨並沒有意識到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直到逐漸走近,伊墨也沒有再多看他一眼。
孩子蹲地時間長,腳麻了,恰在他走過時崴了一下,笨笨的跌坐在地上,衣衫碎布般敞開。
伊墨猛地頓住腳。
那孩子瘦弱的肋骨可見的胸膛上,心口的位置,一抹血紅赫然躍入他的眼簾。
伊墨凝注步伐,一眨不眨的望著他胸前,一粒朱砂痣紅著艷著,在瘦骨嶙峋的心口,仿佛要滲出血來。
“我找到你了。”
伊墨說,先是觀察著孩子的眉眼,最後安安靜靜的注視著他的心口。
當年執意套上的紅珠索,成了季玖心尖上的一點朱砂。
作者有話要說:第三卷開始,這是最後一卷。
這一卷結束,他們的故事也就該結束了。
希望大家陪我堅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