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軒病重。
躺在床上偶爾醒來,被灌入湯水、丸藥、藥湯的時候,沈清軒都盡量一一配合他們,由著郎中大夫們絡繹不絕的來,又絡繹不絕的去。
山莊外的蜿蜒小道上,又一次車馬不斷,小轎不絕。
沈老爺責問眾小廝,為何突然又大病了?
小廝們互相看看,誰也不敢站出來領了這夜晚吃酒至三更,又叫主子洗了冷水浴的責罰。
個個搖頭。
沈清軒費力的抬抬手,不讓人繼續追究。畢竟酒席是自己要開的。
這病一天又一天的延續下去,沈清軒心里明白,這回病情來的凶猛,尋常藥物制不住的。
院里的藥渣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土丘,他卻毫無起色。
身上不時的忽冷忽熱,燙熱起來的時候,沈清軒真想叫人拿個蛋來,磕碎在自己身上,看看是否能煎熟;冷起來的時候,又覺得自己回到童年,回到墜入冰窟的那一瞬間,淒惶無比。
身上難受到無法容忍的時分,沈清軒躺在床上連翻身都不能,心里不是不恨的。
恨那晚自己過於放縱,吃醉了酒;恨那奴仆不盡責,叫他酒後洗了冷水澡;又恨小廝們與中秋夜晚,將那些狐仙鬼怪的故事說的太纏綿,惹得他泡在冷水里,還造了春夢一場。
須知他身體本來孱弱,吃了熱酒,卻又浸了涼水,身體里那些熱氣叫冷水一激,豈有不病之理?
加上水中又做了那事,精元俱損,更是雪上加霜。
又恨活到今天,連一個肯精心為自己著想的人都沒有。
在心里咬牙切齒一番,漸漸又覺得疲累。
恨的心都淡了,只想著早些死了也罷,省的活受罪。
等死的時候,沈清軒經常會想起伊墨來。
甚至會想起那晚冷水中的夢。
卻連夢中那個女子的容顏都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溫柔美艷。
記憶更深刻的,卻是那突如其來的冰涼肌體環繞的感覺,明知道那只是因為自己浸在冷水中造成的夢境,卻揮散不去。
以及那只聽過一回,卻從未忘記的嗓音,在自己耳邊的細語——清古冶艷,秀潤天成。
分明是伊墨的聲音。
每每想到這里沈清軒都會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不敢再細想下去。
他本能的感到危險。本能的規避危險。
又是一天的湯藥灌入,將胃灌的滿滿的,沈清軒只覺得那藥味極其惡心,卻也配合著盡力咽下去,到了晚間,胃里開始翻江倒海,苦澀的藥汁時不時的翻涌到喉頭,沈清軒往下吞,那藥汁卻瘋狂的往上涌,苦苦壓抑多時,沈清軒終於受不住,張開口,大堆藥汁如箭般噴濺而出,床榻、被褥、枕頭,盡數濕透。
沈清軒大口大口的嘔著,只把胃里藥汁連來不及分解的丸藥一起,嘔的干干淨淨。
慌的婢女小廝端盆遞水,忙成一串。
沈清軒再也服不下藥去。
就是聞一聞,也要連膽汁一齊吐出來。
又熬了三天功夫,沈清軒躺在床上,面白如紙,氣息微弱,偶爾睜開眼看著青花帳頂,頻頻想起伊墨來。
想起初時他咬自己的那一口。
想起他隱著身形,寫的那些周正的字。
想起他下山,卻是為了尋皮……想的心中發笑,笑完又突然難過,他答應護他劫渡,如今卻怕是撐不到那個時候了。
伊墨,你怎麼還不回來?
念及此,莫名的覺得委屈。
眼眶都酸澀起來。
等了會又忍不住狠狠的想,你這無角無足的大長蟲真是沒用,自己的皮還叫人偷了去,一千多年白白修煉了,怎麼沒叫人把你捉了扒皮剔骨燉成蛇羹才好?!
他一邊想,一邊罵,卻又一邊笑。
殊不知他自己這幅躺在床上氣若游絲,卻閉著眼忽而憤怒忽而微笑忽而又欲泣的模樣,駭的周邊守護他的人如何心驚肉跳。
這夜山莊里悄悄流動著一個傳言,少爺恐怕是被什麼迷魘住了,許是撞邪了。
那晚聚酒的小廝丫鬟們,悄悄地聚在一起,討論片刻後各自取出些銀錢,湊了不少,偷偷下山買了些紙錢香燭等物,詢問過年齡大的廚娘,討得規矩後躲起來祭拜,求那些鬼怪放過自家少爺一馬。
伊墨趕回時,恰逢這幽暗深山,點點燈火,青煙和灰燼一起,如鬼魅般漂浮的場景。
沈清軒此時神智飄移,不知伊墨已經到了,腦中恍恍惚惚的想起之前夢里那女子,說是酒灑在她身上。
沈清軒心道,我只潑了伊墨一盞茶而已,好好的,我拿酒潑你做什麼?
遲鈍了一會,才想起來那只是個夢。
又想,許是我潑了伊墨一盞茶,結識了他,再夢些鬼怪,也造這種潑來潑去結識的場景。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沈清軒分明感到一只手覆到自己額頭上,隨後一道冰冷氣流自額頭鑽進腦髓,又流進肢體。
沈清軒被冰的清醒過來。
一瞬間嗅到了那股冷冽又清新的氣息。
與環繞在周邊終日不散的藥味迥然不同。
沈清軒睜開眼,愣愣的望著眼前的人,張口無聲的道:你可算回來了……我以為,等不到了。
卻不料伊墨收回掌心,眼神在他身上自上而下掃了一番,而後淡淡道:“你現下……可真是難聞的很。”
沈清軒一口氣剛剛緩過來,又叫他一句話,輕易給激的險些背過氣去。
是夜,山莊諸人盡皆東倒西歪,昏睡在地。
一道黑色大風突如其來的自他們面前吹過,依稀可見那黑色風中裹著一個人影。
直向山頂溫泉處掠去。
伊墨說了那句話,沈清軒回過神緩過氣來自是不肯放過他,又不願意叫人燒水來洗浴,實在是前些日子那桶涼水讓他受了這麼些苦,死也不願意這個時侯進入桶中。
只能拉著伊墨,叫他帶自己去山頂的溫泉中。
伊墨將人帶到溫泉,只手指微動,沈清軒身上衣物頓時散開,如風中落葉般墜下。
那些衣物的主人,已經滿臉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