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論神理,不論皮毛。即如此卷新詞,固皆家人兒女之常談。若論其構選之法,有步驟。有深淺。有開闔起伏。有照應關鎖,慧思絝語,時時點注;渲染補襯,處處勾連;時而閒冷傳神,時而艷極含態。波委雲屬,穿經度緯,一氣宕折中。章法精嚴,色濃味永,骨秀韻圓。此是昔人作賦之才,試於香奩一派,必傳何疑。
文字要有主宰,主宰一定,任有千頭萬緒,都不能亂。如篇中父。母。哥。嫂。梅香。夫婿,無數說話,都以女郎串去,不可斷續,打成一片。若悟得此法,真可以揮灑萬言。
文字靈活,須用機括,方拈得轉。如詞中一梅香。一嫂子,從旁冷敲斜插,生出無數妙文,此即機括所在也。若無此二人,通篇便板煞,更無轉動處矣!然機括有從題外架起者,又有靠題拾得者,若嫂子之日小姑相習,梅香之日與女郎周旋,豈有不知其心性,豈有不密語調諺者,一經拈動,恰是切身分際,此靠題機括也。作者之才,非不能題外生機,但深閨處女,除相愛之嫂,與知心之青衣,更有何人吁與深談者,其必用靠題之機括,是其心思細密,相題有識處。
文字最要有禮,勿論莊語,即褻押語亦然。如此詢須處處看他是女兒身分,其急於嫁出。以為此巾定有殊味,嫂嫂言之,者不甚分明,及至親嘗受創,至於泱洽定情之後,雖恣意沉酣,而矯憨仍在,寫情竇日開之女郎,都有身分。若是下手為之,早已是娼妓伎倆,其丑態豈復可言。金糞之別,於此立判,樂府有俚質一派,後世漸變而成此種體質。不知俚質最是難處,成語難得恰合一也;驅遣不見痕跡二也;就中人情得竅三也。篇中如呸笑著把他吐一口,嬌態如見。這沒幾年你還沒有夠,冷處傳神,又育蘊藉極深之句。如婆婆的模樣到不丑,蛇鑽的窟窿蛇知道是電。妖態橫溢,如畫如話之句,如幾乎錯失就答應,搖著頭兒樓一摟等句。皆嘔心吐血而後得之,不可以尋常口頭語,草草讀下,浪擲作者之苦心也。夫讀書而負人苦心,罪過不小,寫到交歡之際,難得如此飽滿,又難得如此雅馴,最是高處。
文字有丑處,須避之,如孔雀東南飛一篇,寫至蘭枝殞命處,使輕輕提過,誠不忍細寫其狀也。詞中如女郎出室,母親悲啼一節,雖是情所必至,然終覺敗興,且非急嫁女郎心上事,作者亦只輕輕點過,不惟省卻筆墨,且圖作一色吉祥文字,亦避丑之法也。又有安頓法,如女子之爹媽哥嫂,與梅香媒人,皆賓也。爹媽只於怨時用之,媒人則於走親時用之,嫂子梅香則於行聘歸宵時點綴用之,至於哥哥則於陪新郎時一用而已,其詳略疏密,布置一一有法,非同浪設,問新郎在甚時用,曰此主也。被所謂不可須臾離者也,有怪此詞剝盡女兒面皮者,此弗思之甚也。天下上樣享,只見人說,不見人做,天下極下等事,人都肯做,堅不肯說。伊雖不說,誰其不知,不如肯做肯說之人,還是天真爛漫。況女大須嫁,夫婦之間,人之大欲,縱復急於結璃,亦自無傷風化,此非終不可告人者也。請問詞中清事,那個女郎盡能擺脫,第不許人說耳。不許說,而忽一男子代吐其肝隔,正如犀炬一然,水怪畢現,正恐天下紅粉,心愛此郎君解事,又恨其饒舌傷人,將有群起而以香唾吐何郎之面者,我知阿蒙善學古人。必能令其自干也,一笑一笑。
此詞有正筆。有翻筆。有偷筆。有補筆。有倒筆。有暗渡筆、有宜擒敵縱筆。有似斷實連筆。有輕逗筆,有極冷板閒筆,有略點筆。有大落墨筆、有對照筆,有反形筆、有縮御筆、有藏針筆,真乃無法不具。通篇只寫兩大段,前是望嫁之急,後是燕樂之深,非其望之急,必不知其樂之深。
噎瓶梅一書,凡男女之私,類皆極力描寫,獨至月娘者,胡僧藥,淫器包,曾未沾身。非為冷落月娘,實要抬高月娘。彼眾婦者,皆淫娼賤婢,而月娘則良家淑女也。被眾婦者。皆鶉奔相就,而月姐則結發齊眉也。作者特用汙泥蓮花之法,寫得月娘竟是一部書中第一人物,蓋作者胸中橫著正經夫妻四字,故下筆遂爾大雅絕倫,幾此皆文體也。奇文每多忽略看過,此篇未可以小詞忽之,文無大小,看其結構如何,篇中起伏頓挫,關鎖呼應,絕如水餅,摹寫清事,雜用方言;如金瓶梅,甚雕心刻骨,雅秀絕倫,則兼攝西廂牡丹亭之長,而能自出機杼,不襲一字,食古而化,乃成斯文。
牡丹亭出,婁江俞二娘讀之。傷心而歿,在讀者為情痴;在作者為慧業、此詞傳布若久,有標梅待字者聞之,必郁悒成疾。恐慧業文人。未必能生天上耳,即從未減,綺語人亦不得作佛器。速向玉台人,朝夕頂禮、猶可懺悔一半。
文字之妙,論章法句法字法,尚是落後一節,第一要真:不真則不能傳神,然而心不細則不能真,真矣而無妙筆以運之,終是疥駱駝,此詞心細而又筆抄,故能無語不真,至其章法句法字法之妙。無不胸合古人,真正絕世。
詞曲之妙,所以令人快活著,只是寫出人之所欲寫,而實導出人之所不曾寫,“又是人之所不能寫也。”不但詞曲,凡文字之妙,皆是如此。此詞難及處,運用俗語、無一不雅、無一不妙合自然,且於最難著語處;其著語無不久妙,未許粗浮人輕看過。
艷陽天三字,出鮑照詩,兒詞以此三字作起句,非同泛用,看其滿篇氣味,無不駱蕩動人,真筆帶艷陽之氣。故以此三字顏於首,詞曲寫怨者多,怨生於情之不能遂,故情愈深而怨愈甚。牡丹亭可知一生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讀之令人傷心。此則雲:“他也十八,俺也十八,想是俺那點兒不如他。”同一牢騷語。
諷人之詞,發乎情止乎禮義,艷陽天詞,情極矣!而不涉桑間消上之事,且始於媒約,終於嗣續,可謂止於禮義。不然,則蕩矣!
方言俗語有有音無字者今俱借用正字讀者當以意會之
古高陽西山樵子譜
齊長城外餅槍氏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