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唐:
芙蓉脂肉綠雲鬟,泣雨傷春翠黛殘。
歌管樓台人寂寂,山川龍戰血漫漫。
千年別恨調琴懶,幾許幽情欲話難。
回首舊游真似夢,寒潮惟帶夕陽還。
話表桂、玉姊妹二人泣別中秋,一夜同衾,十分繾綣。哭到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丹桂要等送了香玉上轎才搬,香玉要待丹桂出門才去——雇就轎子,只等金二官家迎親轎到。不覺日落,還不見孫媒來迎,好不納悶。原來金二官人懼內,怕渾家知覺,各處走覓了一座空樓,打點停當,才來迎親。因此直到黃昏,一頂結彩花轎、四個鼓吹、兩對紗燈,孫媒騎馬披紅前導,後隨著四個番官,又是一頂小轎——抬卞千戶娘子的。
明知卞家貧窮,俱在門外下馬,街上立著,不肯進宅,立等上轎。吹打起來,圍了一門首人。那香玉姐從早晨打扮停當,聽得一聲吹打,疾忙穿上金家下來的一套織金袍裙,插戴了珠子冠兒、鬢花釵掠,好一似九天神女乘鸞去,三峽仙妃借夢來。
那一時,婦女慌忙,孫媒歡喜,一齊撮擁香玉上轎。丹桂姐上前,叫聲:“我的姐姐,從今後會少離多。你只顧前程萬里,可撇下你這薄命的姐姐了!”上前抱住,不覺放聲大哭。卞、鮑二寡婦亦各傷悲,拜了又拜。孫媒忙來勸個不住,道:“姑娘喜事,今日因何啼哭?”香玉只得上轎。桂姐看著下了簾兒,才回房來。一行人燈籠火把,吹吹打打,轎馬人夫如風似去了不題。
那時鮑指揮娘子久已雇下轎子,等得不耐煩。一切家伙是昨日搬去的,還有兩張床席、一個鍋,從早晨送去了,只隔著大覺寺二里多路。天色昏黑,叫個老聾姑子來,把空房門叫他鎖了。母子二人兩頂小轎,憨哥後隨,提著些零星物件,把皮箱妝盒放在轎里,上了轎,到新房子里來。早有福清師父叫兩個小尼姑來,送了一斗白米、一斗面、兩束松柴、一盤糖點心、一壺茶,等他母子過來,接著他母子的轎進去。可霎作怪,丹桂姐下轎進得房來,只見一個穿白衣的秀才,搖著一把金川扇兒,和桂姐笑了一笑,先進房里去了。慌得桂姐叫道:“這房里有個人是誰?”鮑指揮娘子道:“那里有個人?是你哭得眼花了。”丹桂姐進房,點起燈來遍照,果然沒個人影兒,也不在意。小姑子斟過茶來吃了,道:“俺老爺明日還自己過來看鮑奶奶。”笑著問訊了,回寺不題。
原來這座空宅子相連有二十間,原是李師師家下人住的,今已二年沒個正主,因此空閒,倒了一半。後面又是個空菜園,一口古井,甚是空闊。今日只有鮑家母子並憨哥三人,住著前面三間正房,還有許多空房,蓬蒿長滿,門窗俱沒了。
那時天氣尚熱,母子二人坐了一會,因是今日撮擁香玉出門,都不曾吃飯,就把寺里送的茶,吃了兩個糖點心,也就睡了。鮑寡婦占了東間,丹桂姐占了西間,前門無人,著憨哥打了個草鋪兒。一天月色,聽得左右人家吹彈行樂,還賞中秋哩。
母子們孤孤淒淒,回房安歇,短嘆長吁的,吹滅了燈,各人取便關上房門睡訖不題。
那丹桂想起香玉來,如何睡得著?脫了上下衣服,搭伏在枕頭上,想道:“冤家,你只顧佯長去了,撇得我冷冷清清。這等時候,你們一對花朵人兒,在燈前月下,吃完了合卺杯,可不知干甚麼勾當?正是脫衣解帶,抓打拿情的時候了。”聽了寺里晚鍾敲過,秦樓楚館,絲竹笙歌,一派的笑聲不絕。丹桂如何睡得下,翻過身,朝外一看,月色滿床,又想道:“這時候香玉定然睡了。一對新人兒,只好略做些勢兒,斷沒有還坐著做客的理。”罵了一聲:“狠心的冤家!我教的你那弄人的法兒,只怕你記不真,百忙里忘了;又怕你守著新人,只當在我懷里,亂叫起來,到惹出疑惑來,可不是我耽誤了你?”
一時間千思萬想,倒枕睡床,不覺肉麻一陣,又心酸一陣,兩眼朦朧,朝里睡了。只蓋著一半單被,把那白光玉股,蹺在床邊上,透些風兒,好不快活。只見一個白臉的秀士,披著個白羅衫兒,近前來一把摟住道:“我的姐姐,我等了你這幾夜了,一對姻緣,今才到手!”丹桂夢里才待細問,只覺把兩股分開,那話早到重門,緊抽亂送,渾身酥軟,但覺美不可言,四股軟不能抬,一任他恣意兒掇弄便了。丹桂心中美滿,待要問他,牙關緊閉,不能出聲。直弄至雞叫,忽然一推而醒。只見精流四溢,腰軟頭昏,兩眼難開,口中冷氣絲絲欲絕,天明不能起身。
鮑寡婦見女兒不肯早起,先叫起憨哥燒水洗臉。見丹桂還關著房門,明知道女兒大了,見香玉出門,未免有些勸念,不好來驚醒他。直至日出三竿,聽得桂姐在床上呻吟,方才推開門進來,正還倒著哩。
只見他:
面如金紙唇如蠟,鬢發蓬松腰兒乍。
星眸緊閉懶難睜,玉腕輕盈沉似壓。
海棠著雨不禁風,胭脂零落腥紅帕。
夢里分明一霎歡,魂飛魄散難檠架。
原來人心不正,百魔俱來,這不是外來的魔,即是自己的淫邪魔、情欲魔、恩愛魔、煩惱魔,種種心生,種種魔至。那丹桂姐原是紅繡鞋一轉,根基孽障,正在色欲中著迷。因與香玉二人柔情不斷,見他先已得夫,吹打而去,想到別人的恩愛,動了自己的邪想,又在空房中,招出那淫魂邪鬼來,乘他妄想,魅他的真精。久則真精耗散,采盡陽魂,可以喪命。所以婦女不可使他引入邪道,他水性易流,比不得男子有些血性。鮑寡婦見女兒這個模樣,唬得魂不附體,道:“我的兒,你怎麼這樣虛弱,可是為甚的?”伏著枕頭,口對著腮兒,只見他一絲絲氣,渾身冰冷,欲待開眼。又睡的去了。疾忙燒些姜湯,扶起頭來灌了兩口,才說出話來。眼流著淚道:“娘,我是做夢哩。”問他是甚麼夢,丹桂姐搖搖頭,又不說了。扶著穿上衣裳,就有大覺寺福清走過來看。聞得丹桂姐不起身,圍了一屋人,也有說是搬的日子衝撞了五道的,替他燒香化紙。胡混到午後,才醒人事了,只是頭暈難抬,吃了一口粥兒,就不吃了。
鮑寡婦守著驚慌,捱到黃昏,母子二人不打燈,守了一夜,方才無事。從此,鮑寡婦移過床來,母子同房而睡不題。
卻說這金二官人,生怕渾家母夜叉得知,尋了兩進房子,在天漢橋大街上,是王尚書家一座群樓,各樣床帳衣架俱全。
等至天晚,先點起樓上紅紗燈,都掛滿了,設了一大席酒果,請的親戚朋友,俱到新屋里鬧房飲酒。只聽得吹打之聲漸近,知是新人將到,接出門去,換的一套新鮮衣帽,齊齊整整,又是少年,十分得意。到了門首,新人下轎,孫媒送過花瓶吉市,扶著上樓去。床上掛著大紅紗幔,燒得香煙撲鼻。取過銀壺,斟滿一杯合卺酒,金二官人吃了一半,少不得香玉啟朱唇、露玉齒,略一沾唇,做羞不飲。金二官人笑道:“我都吃了罷。”
取來一口而荊又有那平日相好親戚朋友,及許多親厚的將士們,走來鬧房。你敬一鍾,我讓一杯,都來看新人,掀裙子、看腳手,鬧個不了,直混到二鼓散去。金二官人也有八九分酒了,上得樓來,掩上房門就寢。岳母卞千戶娘子,另有一處管待不題。
這香玉和丹桂在家,日夜演習的一套兒風月,合婚譜是爛熟的。早已下床收拾,被褥枕頭都件件是備就的,故意做出些女兒模樣,坐在床邊,不肯脫衣解帶。那金二官人年少風流子弟,積年在青樓勾搭婦女,件件在行,忙近前去,替他解帶寬衣,拔釵卸髻。香玉也不甚強掙,由他溫存摟抱。不覺春興齊來,將銀燈一口吹滅。樓上紗窗亮錚,月光照進來,映著香玉一身皮膚,如凝脂軟玉,美不可言。兩人女貌郎才,十分相配。
正是:
穿花蛺蝶原相逐,並蒂芙蓉本自雙。枕畔鶯燕嬌聲,被底鴛鴦亂滾,俱不必細說。
正是寂寞更長,歡娛夜短,那時八月中秋以後,從三更睡起,不覺樂極,相抱而寢,直至日出方才起來。香玉自去梳妝,卞寡婦進房看見甚喜。金二官人走下樓去,早有一起少年兄弟們都來要喜酒吃的,又有張都統、李衙內送來喜糕、煮熟羊肉、燒鵝燒鴨、大壇喜酒,在樓下熱鬧歡笑。如此一住三日。金二官人看香玉越發風流,香玉看金郎十分幫襯。或白日間相偎相抱,不等天晚就上床頑耍。
真是:
如膠似漆朝朝樂,倒鳳顛鸞夜夜新。
那知道福過災生,樂極悲至。那香玉母子也只說嫁得這個女婿,百般豐足,也就罷了,
那知道:
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