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非想非非想,如是復如是。
我欲禮法華,法華原不二。
舌上青蓮花,化為蒼蠅翅。
一笑復一跳,高臥吳山寺。
卻說鮑寡婦見丹桂姐魂不附體,終日里見神見鬼,又弄成一件血症奇疾,正然愁惱,不料女婿侯瘸子開封府告下狀來,門首炒鬧,到晚去了。鮑寡婦請了醫生診脈,說是血虛邪想,取了一帖“定神丸”來服了。母子相守,連夜不敢吹燈;口里還哼哼的叫,半日才醒;直到天明,才得合眼。如此半月,丹桂略吃些飯,梳得頭,才下得床了。只有血症不止,終日浸淫淋漓的渾身不淨,流得個美人面如黃臘一般。又長出一件奇怪的病來,你道是件甚麼病:高突出一層橫骨,緊束住幾朵花心。丸泥封固,秦兵難進函谷關;石壁堅深,巨靈誰辟蠶叢路。
這個病,是天地間女子固閉,血脈不通,以橫骨塞其陰竅,止留一线走小水的路兒。人有此奇疾,遂致終身失偶。醫家無藥可治,俗名石姑,佛經中說是石女兒,隨你有西子的美貌,也是中看不中吃的。多是一種愚蠢幼女,不曾經人道的,有了此疾,他不疼不癢,做了枯木死灰,到像絕欲參禪、忘情息念的一個得道的女僧。那丹桂姐生來色根不斷、欲念方新,如何捱得這個病?如今弄得有了色心,沒了色相,好不難受。自得此病,長成了橫骨,那血症也止了,邪魅也不來纏了。依舊調脂抹粉,打扮的如帝女仙女一般。
侯瘸子打探著桂姐好了,使張都監娘子過來面央,說:“他情願進門招贅,做養老女婿,上鞋結帽子,盡自養的家。問眾親戚打個會,討幾貫錢來,買幾匹布絹來,完成他一生的事。
也是女兒的命,定下的親。誰不指望個好女婿?要不依從,到了當官,我當初提親是實,誰敢不實說?”這鮑寡婦因女兒大了,又感了一場惡疾,怕日久求親不便,見都監娘子一面勸他,又一面說硬證的話,沒奈何,只得應承了,道:“既是親家來說好話,我也沒奈何了。甚麼大財大禮,指望來光彩?我看個好日子,買幾匹布來,把他兩口兒成了家,在這門口開個鞋鋪,我娘女管著做鞋,他就管上底。到是好笑,這樣一個女兒,招了個皮匠,也省了去求人。他先銷了這張狀進來不遲。”說畢,張都監娘子謝了又謝,回去了。過了二日,侯瘸子寫張和息狀子,勾消了官司。把個宅基賣了,他都買了一抬禮——四個布絹、簪環首帕,也費有十兩銀子,進來見丈母同張都監娘子,磕了兩個頭。看定十一月初三日成婚,招贅進門。那丹桂姐大病方好,看著侯瘸子滿眼落淚。
正是:
好馬卻駝痴漢,拙夫偏遇佳人。世上多少不相配的事,
說好命苦:
今年春比去年春,北阮翻成南阮貧。
淡色桃花偏遇雨,苦心梅子不成仁。
紅綃拭淚香猶剩,錦字裁書夢未真。
自是名芳無主賞,隨風片片付溝茵。
丹桂姐雖是女身未破,從與香玉二人晝夜演習淫欲,拈花弄蕊,久已知趣,又兩經鬼魅采取元精,把那男女的樂處,比久慣的還深一層。到了十一月初三日,侯瘸子往浴堂里洗個澡,穿了一套新布衣服,請過張都監娘子來,與丹桂上頭完房。草草的治買了一副新被褥,添上些花粉首飾,隨身衣服只做得一個紅綢衫兒。那日都監娘子看著上了頭髻,修臉剃眉,送進房來和侯朝坐著,也斟了一杯合卺酒。桂姐滿眼是淚,哭不出聲來,也不肯接。瘸子取了,一口吃荊留張都監娘子,也不好住下,拜了兩拜回去了。
卻說這丹桂姐,平日想起丈夫來,常是眼里出火,一似妖精見了唐三藏,恨不得一口咽下肚去,今日見了侯瘸子,好似木偶人得了道的一般。那瘸子見桂姐回臉朝里,全不看他,他卻自己取了一壺燒酒,將兩碟咸菜一頓吃干,弄得醉醺醺的,要做新郎。這兩條瘸腿,要步步巫山神女行雲的路,上上那銀漢牛郎渡鵲橋。將一條白布褲子脫了,一口吹滅燈,才跳了兩跳扒上床去,被丹桂姐推了一交仰巴踏,好一似癩蝦蟆吃蒼蠅——前合後仰,通趴不起來。掙扎了半日,起來向丹桂姐肩上一摟,叫道:“姐姐,睡了罷。”被桂姐劈臉又是一個巴掌,連身一推,好一似瘸鱉趴深缸——把頭伸了一伸,通上不來。
滾過身子,向桂姐又一摟,被桂姐連脖子又是兩拳,好一似熱鍋的白鱔——把腰拳在一堆,再動不得了。只這三推三摟,瘸子的身子稀軟的。
丹桂姐又惱又笑,道:“可不苛慘煞人罷了!”心里恨著,卻使手去摸他那腰間的物事。原來是有名無實的半瓶醋、二尾子,縮的好似一個蠶蛹兒模樣,鱉嘴兒骨突著。原來瘸子摟了桂姐三摟,又被推打不過,不得上手,早已津津淫液傾囊出,汩汩元陽見面投。這叫作是見面禮——不曾進門,先投了一個領謝的帖子進去了;又叫作是隔牆醉——不曾吃酒,但見了望竿,就醉倒了。原來侯瘸子是金兵砍傷了腿胯,把腎囊縮了,只一個卵子,又常腫的光光的,行不的人道。又見桂姐生得美貌,摟了一把,即時走泄,算完了一場洞房花燭了,豈不省了多少邪態。丹桂見此光景,只得自己脫衣而睡。侯瘸子情知內外本錢俱空,不來惹事,自己睡的鼾鼾打起磕睡來,一頭倒下,通不似人。兩條瘸腿伸開,丹桂起身細看一看,
但見:
身腰短促,好似八九歲嬰孩;卵縮腎枯,又像七八旬老叟。垂囊如敗棗經霜,裹頂似僵蠶在繭。土作泥人成體相,傀儡學舞少提梁。
睡到半夜里,丹桂姐想了想道:“如今這廝已是辭不得他,只好留著做個死樁,正好隨便尋個得意人來,做些風流事兒,料這瘸子也捉不得奸,也管不得我。”尋思已定。到了天明,侯瘸子起身,謝了丈母,自己門首收拾一間門面,開個皮匠鋪,也買了幾只舊鞋,在門首做幌子。桂姐戴上鬏髻,也就常來簾子前看街上的人,瘸子那敢問他一聲,還恨不得找個好漢子來奉承他,一句話不來,就罵個死。
到了迎春時節,三教堂因今年是科舉大場,招了許多秀才在此會課讀書。河南八府生員那沒有盤費的貧生,多有來三教堂做公所的,時常在丹桂姐門首經過,也有來他家里縫鞋補靴的。丹桂在簾子里也看上了三五個年少的書生、風流的秀士。
自己的住房卻與那書樓相接,只隔了一塊太湖石上的老梅枝,探過一半來在這院子里。這秀才們手里拿著本書,探頭探腦的。
丹桂姐也半遮半掩的,人不看他,他又要看人;哄的人看他,卻口里胡罵。大凡淫婦多是如此。
那時有一秀才姓潘名芳,字子安,生得風流典雅,慣走青樓,接了一個婊子劉素素,在三教堂書樓上宿,時常開放樓窗,看著這院子里。見丹桂姐打扮的俊俏,不似個良家。在樓上,劉素素望著桂姐說道:“借個針來,與相公縫縫衣帶子。”丹桂道:“俺家里沒人送去,你自己來齲”劉素素跑下樓去,到丹桂房里說些話兒,吃了茶,才知是皮匠的老婆,好一個妙人兒,回去說與潘秀才。又是一個在行積年、慣鑽狗洞的,只使了一兩銀子、兩枝玉釵兒,托著劉素素送來道:“潘相公有心要會你一會兒,又不使一個人知道。”這丹桂姐正是久缺著這個衙門,要借個署印的松松腰兒,笑了笑,也不推辭。相約在半夜里越牆,在樓上相會。丹桂連聲至肯,劉素素過那邊去了。
忽然天下起雨來,從午後下了一夜,把這佳期誤了。天明卻是宗師考這大羅遺才的日子,一群秀才們,原是沒有科舉,來考遺才的,連夜各將被褥送入城中去宿。五更預備,進開封府考去了。劉素素也回了勾欄。三教堂秀才一人不在,只有王魁宇——綽號王雷公,他原不科舉,落下他看守書房,在樓下中間兩條長凳上睡,把臥房的鎖匙也帶得去了。
那時天氣炎熱,王雷公吃了燒酒,灌得爛醉,脫得赤條條的,仰劈著兩條黑毛粗腿,將他那話兒取出來,累垂垂如剝兔懸驢,足有一尺余長。每日盤腰,甚覺墜的深重,即取一把大學士椅子來,把那話兒平平閣住,就如一軸古畫一般,然後側身而睡,好不快活。只覺鼾鼾入夢,鼻中鼻勾響如雷,乘著酒興,那物挺得又長大許多。王雷公睡去不題。
卻說丹桂姐前夜秘約下書樓相會潘生,因雨阻隔,一夜無眠,用手摸摸侯瘸,略借發興,那得有些人氣兒。天分既小不堪用,又有一卵在外支撐,略一到門,又犯了前病,門外先謝了恩,常被丹桂姐打出房去,在鞋店里打個冷鋪睡去,並不敢言語。那夜月明如晝,丹桂要逾牆赴潘生之約,先將侯瘸打發在鋪子里睡去了。卻等至二更將盡,內外不聽人聲,街上狗也不叫了,悄悄出的房門,丟塊瓦兒,輕輕嗽了兩聲,全無人應。
用一小凳踏著,扳著梅枝兒,上的花園牆,原不甚高,卻接著太湖石下來。園中靜悄悄,不見人影。走過三教堂,到了三空閣上,是潘相公的臥房:“或者不料我今夜親來,先自睡了?”
此時桂姐欲火燒心,上的樓來,見樓門大開,月明中照見一個人,睡聲如雷兩腳伸,一身黑肉如鎮殿將軍一般,不是那潘相公的風流模樣。想了一想:“既到此處,怎肯空回?就在此人身上略潑一潑心中的火,也不枉來了這一次。”上前才要推醒他,只見一張椅子上閣著一件東西,像是一匹青布卷成個長卷子一般:“卻如何一半在腰里,不曾解下?”上前仔細一看,原來是一件怪物,紫筋暴露,凹眼圓睜,足有尺余,粗如截瓠。
險不驚倒了少年好色東鄰女,半夜奔鄰的狐媚精。欲待使手去摸他,又怕驚醒此人,有命難逃,無門可入,遂悄悄移步出閣,依舊越牆而過。
回房獨寢,唬得花心亂縮,橫骨高撐,用一小指也不能入去,何況是男人的陽物。尋思一回,不覺滿眼落淚,嘆道:“小的不堪用,大的又不能容,想是命合孤鸞,不宜有夫,因此生了血症,長成橫骨,再不消貪想風流,誤了芳年。不如出家,在大覺寺中看經,懺悔我前生罪孽罷了!”
到了五更起來,與母親痛哭一場,拜了四拜,辭別侯瘸,要在大覺寺修行,挽留不祝母親只得送到寺中,與福清見畢禮,說丹桂姐出家一事。福清見丹桂姐少年,聰明好頑,不肯收留,怕日久凡心不退,再要還俗,壞了山門的戒律。鮑寡婦把福清扯在僻靜處,細說丹桂姐病後生出一件殘疾,變成石女兒,如今守著丈夫也無用,又生不出兒女,不存體相,只得皈依佛法,福清才領受了。叫了侯瘸來,立了一退親出家的券帖。
看個吉日,與丹桂削發,起個法名曰蓮淨,拜了三寶,教他念經禮懺。
正是:
色歸無色,相還無相:色相俱無,是名滅度。淫女化為石女,愚郎化成木郎。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