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12年 漢元鼎五年 秋 閩越東冶城
“聽說了嗎?漢軍要來了!”
我剛從午覺中醒來,就聽到門外傳來熟悉的叫嚷聲,隨後看到表哥越鰩王居股滿頭大汗神色慌張地推開我床前那兩扉有些老舊的木門奔進屋里。
“阿股,你好歹也是朝廷冊封的閩越國堂堂的越鰩王,怎麼行事作風一點沒有大王的氣派和禮數,進門不先敲個門嗎?”我訕笑著問道。
“阿鯤誒,可千萬別再叫我什麼鰩王,被東越王余善那個狗母貨聽到哪天動了殺心,我怎麼死的都不明白。我這個鰩王頂個屁用!沒錢沒兵,這東冶城里幾個真的當我是王?都……算了不說這個……”居股擺了擺手有些懊惱地說道。
他擦了擦腦門兒上的汗湊近我壓低了聲音,一向玩世不恭的臉上忽然難得地嚴肅起來,似乎想說一件極緊要的事情:
“阿鯤啊,你我兄弟想繼續在東冶過平平靜靜的小日子可能難了。我聽北邊回來人說漢軍馬上要來東冶了,橫海將軍的水軍已經在會稽操練集合,等到糧草齊備最近就南下了,第一站就到東冶!”
“這麼多人!漢軍干嘛來了?”我從床上直起身子問道。
“南越上個月內亂了,聽說死了不少長安派過去的漢朝人。現在漢朝皇帝龍顏大怒,要對南越用兵,十萬漢軍已在各地集結准備南下。這個架勢,我們閩越肯定也要出兵襄助南征了。日他母,南越這幫狗母貨,也不看看自己和漢朝比幾斤幾兩,閒得造什麼反!”居股的臉漲紅了,那緊張的神情仿佛漢軍馬上要用兵的是我們閩越國一般。
“東越王知道這事情了嗎?他怎麼說呢?”我沉吟片刻問道。
“我來找你就是這事情,你趕緊收拾收拾,稍晚到泉山東越王府那兒去,東越王召集大家都去一起商量這事兒。你和手底下的人也都交代一下,這兩天備些吃的用的,等著漢軍進城。我現在再去通知其他人,你動作快點。”居股說完這話,就火急火燎地離開了。
我叫黃鯤,閩越國王室的邊緣成員。
我的母親來自閩越國王室騶氏,只不過是庶出,身份不是很高。
這點從她嫁的人就能看出來。
我的父親祖上是楚國滅越時就從北方中原遷入閩越的。
我的父親年輕時是個小吏,曾經負責定期從閩越國向長安運輸南越九真等地水運匯聚到東冶的各類貢品,因而時常在東冶和長安兩地往返,時間長了,甚至能說一口關中漢話,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個外交部基層公務員。
我母親嫁給我父親,據說是因為我的父親相貌英俊,對他一見鍾情。
建立閩越國的王族騶氏本是春秋時越國後裔,楚國滅亡越國吞並吳越之地後,越國一些遺老遺少南下進入閩地,散居在東冶和閩北的山川之間,經過多年逐漸收攏越國遺民繁衍生息,又教化當地其他百越族群,逐漸成了點氣候。
秦末楚漢相爭,閩越國先王無諸派兵協助劉邦擊敗項羽,被漢朝皇帝正式冊封為閩越王,統轄東南大海邊這個小小的藩國。
現今的閩越國王室包括我的母親全部是無諸之後。
剛剛同我說話的越鰩王騶居股是我的表哥。
居股也是庶出,他的父親騶郢是最後一任閩越王。
騶郢死後,閩越王爵號被取消,居股嫡出的哥哥騶丑被漢朝封了越鰩王的頭銜,結果沒幾年也死了,於是由居股接替了越鰩王的王爵。
我這個從小光屁股玩大存在感一向低微的表哥忽然就成了閩越國里地位最高的人,至少形式上是這樣。
由於關系很好,居股裝模作樣地給我派了一個閩越國東海游擊將軍的閒職,每個月拿點例錢糊口,過起了基層體制內的日子,倒也悠閒自在。
這會兒還是初春時節,不過東冶已經開始熱了。
居股走後一會兒,我收拾停當出了門向東越王府方向走去。
東冶沿海而建,春日的太陽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一群群白鷺輕盈地掠過岸邊的沙洲,一片溫暖祥和的春日景象。
此刻街上的百姓熙熙攘攘,菜農魚販子的吆喝此起彼伏,小國百姓消息閉塞,絲毫沒有一絲漢朝大軍將至的緊張氣息。
思踱之間已經走到了東越王府門前,和往常不同,今天王府門口的榕樹下比往常增派了十來個衛兵,全身披掛犀牛皮甲,手執鐵矛和長劍。
“東越王在嗎?”我問道。
領頭的衛兵頷首:“東越王殿下在里面,各色官員也都陸陸續續到了。”
“嗯。” 這衛兵果然是東越王的近衛,一副桀驁不馴的口氣,我心中暗道,敷衍著答應了一聲便走進了東越王府大門。
閩越國為二王並處。
這東冶城里前任閩越王騶郢前些年死後,漢朝皇帝冊封了兩個王:越鰩王騶丑和東越王騶余善,頗有些中原藩王推恩令的意思,意圖逐步瓦解分化閩越王的權力。
表面上看,越鰩王是閩越王之子,代表爵位的直系正統,東越王屬於衍生的旁支,而實際上閩越國的軍政大權一直在東越王手里。
因為前任閩越王騶郢是東越王余善的親哥哥,而騶郢在位時渾渾噩噩,朝權早就已經被余善控制,因此國中大員大多數依附余善。
後來一日騶郢忽然暴斃,而漢朝天子之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冊封了騶郢之子騶丑為越鰩王,打亂了余善從哥哥那兒繼承閩越王頭銜的順序。
當然這個安排其實並沒有改變國內權力結構,越鰩王實際上只是個虛銜,手里沒權沒兵,甚至錢都少得很,只能每年從漢朝的會稽郡那兒領金額有限的一份花紅,類似於俸祿,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雖然繼任的越鰩王居股這個人平時放浪形骸玩世不恭,而且他封王前後行為舉止如舊,但閩越國實際的主宰者東越王余善,看居股的眼神里從那時起還是多了些許敵意、盡管他從輩分上看其實是居股的叔叔。
兩個王的巨大差距上從他們居住的王府就能看出來。
越鰩王今天還住在當年的老閩越王府里。
老王府已經接近百年歷史了,其實就是閩越開國先王無諸當年營建的一個三進的老院子,從前任閩越王在這兒暴斃之後就沒有任何維護了,破舊不堪到了夏天白蟻橫飛。
而我進入的這東越王府則是去年新修的,位置在泉山的半山腰,俯瞰東冶港,前後五進的一個巨大山莊。
每一進都有大殿、偏殿以及廂房若干,大門房梁欄柱都是采伐閩西山地的巨木新造的,各處木構件塗著昂貴的暗紅色生漆,雕梁畫棟處處富麗堂皇。
據說很多格局仿效了漢朝長安的長樂宮,但細節處裝飾卻大量用的是舊時楚國和越國技法,很是別致。
我很少來東越王這里,之前少數幾次來都是陪著居股一起被東越王召喚。
今天一個人進入這東越王府,終於有功夫細細觀察這王府里的擺設布置,心里不禁暗暗咋舌這兒的豪華奢侈。
東越王府前面三個院子是外府,處理日常各類祭祀儀式和公務,里面兩個院子小一些,是東越王和家人起居的居所,平時王族之外的成員是不能進去的。
好在這個限制對我這個王室成員沒有影響。
一進府的前院里空無一人,所以我徑直穿過前院繼續向第二進走去。
一進入第二進的院子堂內,里面已經嘈雜得像外面街上的市場了,閩越國的軍政大員數十人大都在這里,而我一進堂里就看到了大堂正中的虎皮墊上跪坐著著的東越王余善。
他今年其實也就三十五歲左右,不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更老成一些。
常年領兵在外讓他的皮膚被陽光鍍上了一層健康的古銅色,被海風吹拂的臉上微微透著紅光。
身材健碩,一雙閃著銳利光芒的鷹眼虎視堂內眾人,給人以強大的壓迫感。
“大家也知道了,南越國殺戮漢使。漢軍立刻就會南征!諸位怎麼看?”他的聲音低沉,稍微頓了頓,眼睛轉向人群中的幾位執掌軍隊的閩越國武將,面無表情。
“漢使到!”余善正要繼續發話,門外衛士高喝一聲通報,於是滿院子的人都靜了下來,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二進院那敞開的兩扇巨大的金絲楠木院門。
只見幾名衛兵護衛著幾位漢使魚貫而入。
漢使數人,走在最前面的主使也就二十歲出頭。
身材高大威猛,雖然身穿一件寬松的直裾單衣,可是依然不能掩蓋衣料下虬實凸起的肌肉。
漢使雖然年輕,可是目光如炬,沉穩干練。
令人詫異的是,這位漢使身後竟然跟著一位漢朝女子。
這女子年方十八左右,身材高挑挺拔。
她穿一身青色長袍,衣服質地很好,似乎是西南蜀繡織成,面料柔滑,輕輕貼敷在她曲线玲瓏的身體上。
一頭如雲的秀發光亮可鑒,大部分被挽進頭上的笠帽中。
她畢竟年紀尚輕,似乎也是第一次出使見到藩國高層。
白皙光潔的鵝蛋臉上一雙漂亮的鳳目炯炯有神,高聳的鼻梁下一對紅艷的薄唇強作鎮定地抿著,極力顯示出一副莊重威嚴的神態,似乎這樣才不辱沒了她身為上國女官的身份。
她的面頰不知道是因為長途跋涉還是緊張的緣故,白里微微透著紅暈,雖然如黛的柳眉間有些緊繃,可在我眼里卻是充滿了女兒家動人的風情。
我們越國也不是沒有美女。
先祖越王勾踐用美人計設計吳王夫差時挑選的西施據說就是閩越美女的代表:嬌柔纖弱,個頭不高但是身姿苗條艷麗。
而眼前的女使身高估計都到我眉眼間了,高挑之余曲线的婀娜玲瓏竟然絲毫不讓。
加上她皮膚白皙透亮,和閩越女子日照強烈環境下曬出的小麥色皮膚看起來完全不一樣。
“冰水為肌玉為骨,好一位北國佳人啊”我心里默默訝異道,臉上不由有些痴了,直勾勾盯著那位女官的臉,目光怎麼也移不開了。
誰曾想,她鳳目流轉,這時剛好也看向我這個方向。
四目相就,她估計是看出了我臉上的驚艷之色,柳眉微顰,冷冷的目光里暗含嗔怪地瞪了我一眼。
我陡然紅了臉,趕緊移開了目光。
“漢使韓延年拜會東越王!”領頭的漢使前行一步,雙手抱拳行禮,他的聲音洪亮,帶著北方口音。
“沒想到將軍到得這麼快!一路風塵仆仆,多有幸苦。”余善直起身子,擺手示意漢使就坐。
韓延年整理了一下衣服後擺緩緩坐在余善的左席,其他幾位漢使則依次陪坐在他身側。
那位漢朝女使就坐在韓延年身邊,此刻側身而坐,面無表情。
我剛好就站在余善斜後方,正對著她的方向。
我的眼睛不可避免地流連忘返於她的絕色嬌靨,好在她此刻並沒有在看我,一雙靈動的美目目不轉睛地觀察著余善和漢使的對話。
“東越王,昔日閩越王無諸輔助漢天子誅暴秦破項羽,漢天子許越人東南祖地立國已有數代。今漢使被南越叛逆無端殺害,尚有少量護衛使團的漢軍被困南越。大漢楊仆將軍韓說將軍的水軍艦隊已在調集途中,不日將開拔南下直取番禺。大漢天兵一到,南越定然玉石俱焚。只是眼下大軍糧草調動尚需時日,而此刻被困漢軍孤軍局勢已經危若累如卵。韓說將軍派我等晝夜兼程趕至東冶亦是為此。閩越據地利之便,可否即刻先撥國內兵馬為先鋒隨我星夜兼程趕赴番禺救援?危難之際東越王相助,大漢必將涌泉相報。”
韓延年一襲開場白簡單直接,擲地有聲。
一時間堂上鴉雀無聲,眾人齊刷刷望向余善,都在等著他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