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進屋,只見堂屋中央的飯桌上擺著一些我愛吃的飯菜,廚房里傳來烹飪的香味。
這時候韓燕兒剛好端著一盆魚湯走出來。看見我,她嬌靨上露出了喜色:“
有口福的回來了,從昨天半夜到現在餓壞了吧?今天我按忠伯說的做了東冶的魚湯,你來嘗嘗我手藝怎麼樣。”
“你怎麼一個人做飯,忠伯呢?我明知故問。
“哦,你不在時鰩王來了,他要吃咸魚,所以忠伯就出門買去了,結果鰩王又想起來有急事先走了。”
“居股來干嘛?”
“沒有什麼特別的,他就說前幾日東越王余善已經回到東冶,今夜將在東越王府舉辦晚宴招待韓說將軍,讓你也早點去。其他沒說太多。”韓燕兒看著我回答,她精致的臉上依然帶著自然的笑容,說話滴水不漏。
我一語雙關:“你今晚去嗎?漢軍那邊沒人找你?”
“我也會去的,畢竟東冶只剩我這一位長安來的持節漢使,雖然我是女兒家,這種場合也不可能不出席。對了,晚上我沒法和你一起走了,我下午先去拜見韓說將軍。你下午自己回來換上官服再去,穿我們第一次逛街你穿的那身常服,顯得成熟穩重些……”韓燕兒像個媳婦囑咐丈夫一樣絮絮叨叨的對我念叨著。
這時眼前的她同剛剛和居股對話時的那位心機高深莫測的漢朝女使簡直是兩個人。
想到她對我的綿綿情意可能都是表演,我心中不由又是一陣傷感,心思愈發凌亂。
於是只不冷不熱地答應了她一句,就到飯桌前坐下一言不發地埋頭吃起來。
“是不是很累呀,我一會兒給你按按肩然後你睡個午覺再走好不好?”韓燕兒看我無精打采的神情,以為我是昨晚沒睡好又連續工作的緣故,關心地問道。
“沒有,就是事情太多了,心里亂得很。”我低頭喝湯,沒有抬頭看她。“
老李去哪兒了今天?”
“哦,這不是漢軍到了,他說要去海邊看看所以一大早也出門了。來……多吃點菜別上火了。”韓燕兒往我碗里夾了一塊萵筍。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的那頓飯其實韓燕兒做得非常可口,只是我和她似乎都感覺到了彼此那一絲微妙的不同尋常,所以兩人都吃得分外安靜。
吃過飯,外面碼頭來人通報說碼頭上有些急事,於是我急匆匆地又出了門。
離開家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韓燕兒靠著門框遠遠地看著我。
在東冶的這些日子,她身上的氣質越發高貴成熟,此刻她身穿著我們初次見面的那身青色蜀地絲織長袍,就像一個新婚的妻子送別丈夫外出一樣,眼中充滿了濃濃的不舍和眷戀。
碼頭上的事情很奇怪。一艘港外來的無名帆船,在未經報備也沒有任何哨船引航的情況下卻直入港內,失控撞向了漢軍駐泊的一艘樓船燃起了大火。好在那艘漢軍樓船恰好是運輸大軍飲水的水船,且鄧恢之前事先布置了巡邏船周而復始巡查港內,撲救及時,這才沒有蔓延開來,只燒毀了那一艘水船大半的甲板。我同鄧恢登上燒得只剩龍骨的無名帆船殘骸查看查看,只發現所有船員均已被燒焦死於船中,屍體無法辨認。”今早剛剛和你說的要提防火神祝融,下午就來了。
看來是有人有意放火,幸而天佑大漢,撞上的是水船,否則這一港戰船大部必然將火燒連營、化為灰燼;連帶的東冶港口周邊南街一帶民宅將全部化為齏粉。”
鄧恢無不後怕的說道。
“嗯,看來極可能是南越國細作偷襲。這幾日一定需要加強巡查。”我亦緊皺眉頭表示同意。
華燈初上,東越王府張燈結彩。
我身穿東海游擊將軍常服踏入王府大門。
從上次在這兒初遇韓燕兒到今天,到我又再次踏進了這道大門不覺已過去數十天。
令我詫異的是,今天王府前後竟然布置了大量的南蠻軍。
他們身上沒有披掛,個個赤裸上身,斷發文身;手里拿著劈山刀和狼牙棒等蠻族兵器。
所謂南蠻,即原居於閩越南越甌越等地未曾王化的越人。
其實各地越人皆是起源於夏朝夏桀的後裔,只不過閩越國先祖在越國勾踐時期畢竟也曾同齊國楚國等大國一同稱霸於中原,為春秋五霸之一,早已深受王化,生活方式與中原各國相近。
南遷的越國後裔也同中原各國百姓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事農耕。
對於這群不服管教的遠房親戚也是頭疼得很。
由於這些南蠻土人大多不識禮儀,野蠻凶殘,時常殺傷人畜。
多年以來南遷的閩越國百姓一直在同他們持續發生爭斗,最後憑著兵器犀利逐漸將他們趕往深山之中居住。
日常南蠻人並不會出現在東冶城之中。
現在的這群南蠻軍,其實是余善繼承東越王之位後為擴充實力,派遣其子騶力從閩越各處山中捕捉而來。
經過訓練和配給給簡單的軍械,就成了余善手中一只人數約數千人戰力強悍的生力軍,戰力甚至遠在其他閩越國軍隊之上。
更關鍵的是,這只蠻軍由於不能一般的閩越國官員百姓溝通交流,只聽從余善和和騶力等少數東越王近臣之命。
晚宴依然在第二進院子的大堂舉辦。
我下午忙著處理碼頭上的事情,到的比較晚。
當我進入大堂時,宴會的賓客已經大都落座了。
只見大堂左右兩側分列數排單人方桌和坐席。
左為閩越國人員,右為漢朝人員。
左側首席為東越王余善,以下依次為其子騶力以及其他余善近臣武將。
騶力這人身高八尺,渾身黝黑的腱子肉,為人凶狠好色。
日常他身邊聚攏著一群偷雞摸狗之輩。
騶力仗著自己父親是東越王,且自己手下有數千南蠻軍,平時沒少在東冶城興風作浪。
前些年,路過東冶的一條海外商船上有對波斯夫婦,結果騶力見那異國人妻長得高挑性感頗有風情,竟然派蠻兵將其丈夫和一船船員殺死,霸占了那個波斯人妻。
他居住在自己的府邸之中,那陣子我辦事路過他家牆外,還常常聽到那位波斯美女的呻吟哀叫之聲。
據說沒過多久,那位波斯人妻就被他因奸致孕,後來還無可奈何地為他生下了幾個孩子。
由於他這個人實在荒唐無度,我對騶力歷來也沒有什麼好印象,所以雖是遠親,但從來不和他過多來往。
身為越鰩王的居股,座位竟然被安排第一排在最末席,實在是憋屈得很。
看到我進來,他遠遠地對我點頭示意我坐過去和他一塊兒。
我經過中午的事,對他心有芥蒂,所以裝作沒看見,找了第二排一個中間的位子坐了下來。
我們坐席的對面大堂右側就是漢朝人員坐席。
只見坐在東越王余善正對面的就是漢橫海將軍韓說。
他年齡同余善相仿,身著玄甲,發髻高聳插著一支白玉簪子,風度翩翩,端的是一員儒將。
他的身側及身後坐著諸位漢軍將官,都是全副披掛。
身上塗著黑色防水熟漆的鐵質鎧甲和肩部裝飾的吞雲獸頭在四周燦爛的燭火映照下閃閃發亮,各個皆是威武的大丈夫,雄壯之風直逼眼前。
在這一群漢子中,韓燕兒這位美女顯得非常顯眼。
她坐在第一排中部一個座位,此刻身上一身黑色交領曲裾,衣領上的淺紅色在漢軍一片暗色甲胄之中額分外醒目。
漢朝曲裾的衣領直挺,遮住了她天鵝般潔白修長的玉頸。
往上看是一張精致雕琢的絕色面龐,面若桃花,柳眉烏黑細長映襯得一雙鳳目波光流轉之間性感誘人。
春款的曲裾由純思制成,布料輕薄修身,勾勒出她高聳的前胸、纖細緊窄的腰部和豐滿渾圓的臀部线條,端的是一個風姿綽約、儀態萬方。
曲裾的下身收攏,包裹著她兩條筆直修長的美腿。
這一身漢朝女性端莊典雅的正裝,愣是被韓燕兒穿出了嫵媚嬌艷的氣質。
我向左右看去,閩越國這邊席間的許多男人的一對色眼果然正紛紛直勾勾地盯著韓燕兒的傲人身姿,心中頓覺一陣好笑。
幸好韓燕兒是漢朝女使,要是普通閩越國的百姓,這些閩越國的王侯貴胄好色之徒估計早就急吼吼的派人將她擄到家中當妾了。
而正在此時,韓燕兒顧盼生姿之間顯然目光也在人群中尋到了我。
她臉上淺笑盈盈,一雙嫵媚的眸子盯向我,紅唇微抿紅艷欲滴,同我會心一笑。
這席間一百多人,只有我讀懂了她的這個眼神里的意思:“女為悅己者容,黃鯤,燕兒今夜美嗎?”
在一陣鼓樂聲中,宴席開場了。
看得出余善是為這場夜宴精心做了准備的。
席間上的菜都是閩越東冶地區的名菜珍饈。
“韓將軍”余善舉杯說道,“閩越小邦得奉上朝大軍,實乃小王榮幸。越人漢人皆為炎黃苗裔。昔日我閩越國先祖勾踐揮三軍攻滅吳王夫差,會同齊楚稱霸中原、盟約於繩池。現今南越閩越甌越吳越之地南北數千里,東臨大海,南倚汪洋。物產豐饒,人口數十萬計,珍寶物產甚多。”余善頗為自傲的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近日南越凶逆,不通王化,逆先祖之意志,圖謀裂土封疆,此大謬也!逆天而行,當天下共誅之!”
對面坐席上的韓說也端起桌上酒杯,正聲道:“東越王舟車勞頓,剛剛返回東冶即設宴款待我等,萬分感謝。不過眼下南越前线軍情甚是急迫,還望東越王如之前同漢使約定速速進兵襄助才是。”他聲若洪鍾,字字回響於堂內屋梁之上,端的是久經沙場的大將風度。
我心中暗暗嘆服。
“自漢使數月前駕臨東冶,孤即出游閩北並閩西閩南,整頓步馬軍數萬人馬。
現已枕戈待旦,隨時可以進入南越。水軍八千,樓船百艘也已南下駐泊於南越之東揭陽縣海岸。只待大漢天軍需要,可共同擊殺番禺城中逆賊。惜小邦民窮國困,調劑軍資頗費時間,還請大漢天軍海涵。孤先干為敬……”余善講完,一飲而盡杯中之酒。
韓說也將杯中酒喝完,似乎眉眼之間有些慍色,不知是何緣故。
他朗聲回道:“東越王一片忠心可嘉,日後愚下當稟明天子南征期間東越王所為,為殿下請封加官進爵。”
一陣密集的越鼓聲打斷了漢越雙方兩位主事之人的對話,只見堂上涌入二十名斷發文身的南蠻土兵,手持戰斧,奔躍前行。
席間眾漢將見此景以為是鴻門宴,皆按劍而跽呈戒備狀。
韓說本人也微皺起眉頭。
見漢軍一眾面露戒備,余善臉上又浮現出得意的神情,寬慰道:“韓將軍及諸位將軍勿驚。此乃越地特有蚩尤萬字舞,大戰在即,特安排此舞為朱軍壯行。”
隨後他身邊的騶力給了一個眼神,那二十名蠻兵就在原地舞動起來。
這萬字舞本就是上古戰舞,雄壯威武,在楚越之地軍中極為流行。
一時間,蠻兵們的拍胸聲和干戚擊盾聲此起彼伏,金戈鏗鏘響亮,間歇穿插著聲聲怪嘯,端的是攝人心魄。
只見幾位蠻兵躍前數步,口中喝喝有聲對眼前幾位目瞪口呆的漢軍將官揮舞手中水中戰斧。
雖然漢軍眾人是第一回觀賞此舞,但亦能感受到其中隱含的挑釁之意。
雖然我長於閩越,時常見萬字舞。
但觀這蠻兵之舞倒的確有不同的一番野蠻生趣。
一席舞之後,南蠻兵退下。席間眾人皆鼓掌致謝。
余善舉杯向韓說致意:“韓將軍,不知漢地可有特色舞樂?今日難得齊聚一堂,可否請韓將軍命手下人亦獻舞供我越國一眾官員一睹大漢之風采。”
韓說聽聞先是一怔,顯然沒有想到余善會提這個奇怪的要求,於是拱手回道:“我軍將士們今夜且皆身披鎧甲,且並不曾准備舞樂。待改天我設宴回請殿下並一眾官員時一定安排。”
哪曾想余善此時臉上露出一股諷刺的表情,然後哈哈大笑起來:“舞樂本是民間娛樂,何須要提前准備?總不可能大漢將士還不如剛剛小邦獻樂的一班土人蠻兵吧,哇哈哈哈……”。
我心道,余善此語充滿不屑之意,明面上是說舞樂,實則是嘲笑漢軍木訥無趣,缺少現場決斗之勇。
漢軍如不回應,雖然不會少塊肉,但是今夜在閩越國武將百官面前恐怕也會難免稍許權威掃地。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時,只聽漢軍席位中傳來一個清洌溫婉之聲:“漢並天下,漢軍威儀天下無雙。北擊匈奴,聲震西域,天下誰人不知。只是漢軍官兵遠道而來,且天氣炎熱身著重甲的確不便舞樂。小女子不才,在長安時學得幾天漢軍軍中舞樂,今日願獻於台前,並祝各位漢軍將士馬到功成,蕩平反賊。”
我抬眼一看對面裊裊婷婷地站起一人,不是韓燕兒卻又是誰?
只見她伸手取下一個鼓師的手鼓,輕展蓮步走到堂中。向韓說和余善分別低身行了個女子之禮。然後她向我這兒又看了一眼,此時她的眼神里女兒家的柔媚旖旎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矯健和英氣。她渾身上下的曲线,由於穿著黑色曲裾同大堂內昏暗的陰影融為一體,只能在燭光的倒影里恍恍惚惚看見她高挑婀娜的身體曲线的如山巒般的起伏。柳腰輕擰之間,鶯舌輕啟,曼妙的歌聲頃刻充盈了整個大堂:“今夕復今夕?明夕復何夕?
長夜夢里,征人何時歸?
漢軍過陽關,胡騎皆遁逃。
漢軍下南海,賊兵盡白洋。
問君何日歸,身在夜郎西……
問君何所憶,心在君王殿……
問君何所思,夢在春閨里……”
伴隨著右手上發出輕快的鼓聲,她絕色的面頰看向空中,連帶著上身曲裾的前襟凸顯出了令人痴迷的弧度。
高高的發髻已被解開,滿頭如夢似幻的長發與臀部挺翹的曲线下微微飛揚的裙角在微弱的燭光中飄散。
我驚訝於韓燕兒今夜表現出的極高的舞蹈造詣。
之前她給我唱《佳人歌》的那夜可能是醉酒的原因,並不能盡情展現今夜歡暢淋漓的舞技和那萬般變化。
此刻的韓燕兒,似一朵高潔的睡蓮在堂中傲然綻放。
最後在一個高速的旋轉之中又如一只美麗的黑天鵝亭亭玉立般立定在堂中央,整個舞蹈戛然而止。
堂內眾人先是鴉雀無聲一片,隨後就是滿堂的喝彩之聲。
我看向韓燕兒,她由於高速旋轉有些嬌喘連連,更加添加了一份迷人的韻味。
鳳目果然正炫耀一般地看向我巧笑倩兮著,好似在說:“怎麼樣?壞人,被本姑娘的舞技折服了吧?”
現在想來,至少在那個晚上的那一刻,我忘卻了韓燕兒所有的神秘、未知、和可能的給我帶來的危險,只想把這個女孩仙女般的身影永遠地刻進我的心里。
宴會直到深夜方才散去。
大伙三三兩兩地離開王府歸家。
為了在其他漢軍面前避嫌,我沒有直接上前同韓燕兒一同出門,而是在王府附近的半山腰山路上等待佳人到來。
不過過去了半響兒,王府的賓客都走的差不多了韓燕兒依然沒有下來。
忽然,我的腦中浮現出剛剛散會之後,我路過騶力身邊時他那張怪異地笑著的黑臉。
心中頓時大叫一聲不好,拔腿就向王府方向奔回去。
王府的前面兩個院子賓客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幾位漢軍軍官和零星的閩越官員還在攀談。
我顧不得那麼多,抓住一個仆役就打聽韓燕兒下落。
“剛剛還看到平西將軍和韓姑娘在這廳里說話呢,後來好像看到他們一前一後進了後院了。”一個仆役說道。
“果然!印證了我的最壞猜想!”我的心急迫地像要跳出來,連忙向王府後院飛奔而去。
一般而言外人是進不了後三個院子的,好在我是王室成員,仆役大都認識我內,所以我一路沒有遭受過多阻攔,順利就進入了後院。
王府的後三院大都為東越王家眷使用,亭台樓閣一應俱全,規模相比處理公事的前兩院更加宏大。
此刻夜深人靜,府中家眷大都早已就寢,只有庭院間星星點點的道旁燭火和各個房間門前昏暗的燈籠在風中不時搖弋晃動。
萬籟俱寂之中,我腳下健步如飛,同時耳中極力收集著周邊各個廂房的動靜。
一直到我跑進最內側的王府後院,我都沒有看見韓燕兒和騶力的身影。
心急如焚之下,我顧不得其他,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嘶喊起來:“燕兒……韓燕兒你在哪兒?”
忽然,在安靜的花園之中我聽見了幾聲淫邪的笑聲,我循聲望去,借著微弱的花園里的夜間道旁的照明燭光,我看到了園中幾座假山圍成的那一小片草地上,令我出離了憤怒的一幕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