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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回 夢模糊弄假成真 墨淋漓因禍得福

繡屏緣 清·蘇庵主人 3756 2024-02-29 23:35

  詩雲:

  一腔心事無申訴,變作夢魂難自寤;

  夢里結成刑,假的也是真。

  大夢無時白,此身終作客;

  剖晰眼前花,方知夢境差。

  趙雲客與美人相處的事,已經敘過十分之五,他家中父母想念之情,尚未曾說及二叁。我此回,就從這一首《菩薩蠻》說起。我想世上的人慣會做夢,心上思這件事,夢中就現這件事,因那夢中現這件事,心上就認真這件事。不知人的身子,有形有質,還是一場大夢。何況夜間睡昏昏的事,便要認真起來。所以古來說,至人無夢。但凡世人做夢,盡是因想而成,豈可認得真的。

  趙員外因兒子不見,又見了被上的血跡,把錢金兩個秀才,拖到監里。又因知府正值大計,數月不理眾事,這樁事,還不曾審結。員外在家,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功德,招魂立座,日日啼哭。忽一日,知府掛牌,編審這事。學院有了批文,著差人拘趙某明日早堂候審。

  那一夜,趙員外睡了,便夢見兒子蓬頭跣足,啼哭而來,說道被朋友謀死,身上時常痛苦。員外不待夢中說完,捶胸跌足,放聲大哭,哭醒了,對家人道:“明日府堂審事,兒子今夜,就托一夢與我。他雖身死,冤魂不滅,來此出現,那謀死的勾當,豈非真實!”說了又大哭一番。

  次日早晨,竟到府中執命。知府在監中提出兩人,陳列刑具,考究謀命一事。錢金兩人,雖然從實置辯,怎當得被上血跡一項,終不明白。趙員外哭訴奇冤,就把昨夜陰魂出現,夢里的真的話,上告知府。卻也奇怪,原來昨夜燈前,太守看這一宗文卷,亦曾疑這血跡,終無實據。只因疑心不決,夜間也有一夢,夢見黑風刮地,陰雲慘慘,回頭看時,滿地都是血跡。此時審問,聽見趙員外冤魂夜現的話,自然認以為真。他原是直性的,也不十分詳察,寫了供狀就定審單,申達上司:

  審得錢通、金耀宗,名列青矜腐儒,行同綠林豪客。私

  誘同學趙青心,利其多資,於叁月十五曰,騙到西湖,謀財

  殞命。所游與僻,既非管仲之可人,卻使沉商,有類石崇之

  賤行。趙某青樓緝獲被上之血跡,贓證昭然。伊子黃泉負冤,

  帳中之夢,魂悲啼傷矣。錢通為首,罪在不赦,相應解京處

  決。金耀宗黨惡同謀,編戍燕山衛。卑職未敢擅便。伏乞

  裁照施行。

  知府審結此事,申文各憲,便點二名府差,鎖押兩人,一齊解到京里。

  員外咬牙切齒,說道:“我夜夜夢見兒子,想是他陰魂未散。但願半路上,活捉那兩個賊徒,才泄我一場怨氣。”

  官司已結,員外歸家。錢金兩人,帶盆望天,有口莫辯。家中措些盤費,相傍進京。

  一個歸路有期,一個生還未卜。你道兩人弄假成真,豈不可笑。只因他少年狂妄,全不想世上朋友豈是好交結的?做出事來,平日間交游同輩,與夫至親骨肉,惟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那個出身相救?隨你要死要活,只算個等閒看待。常時這些思義酒杯來往,錢財交結,同眠同坐的,到了此際,毫厘也用不著。末世人情,大抵如此。倒不如趙雲客,在廣陵城里的事,虧了幾個美人真情提挈,一樣問罪進京,還不十分狼狽。兩人押解起程,出了杭州府城,一路逢州換驛,遞解到京里不題。

  卻說趙雲客,自一月之前,出了廣陵,看看的到燕山大驛,身邊盤費,漸漸消磨,又兼見了驛官,用些使費,雖不曾親受刑杖,羈愁困苦,無不備嘗。連那孫虎身邊盤纏,都用完了,一時沒有批回,與雲客同住驛中。又守了半月有餘,忽見一人,慢慢行來,背了褡袱行李,走到驛前。

  雲客凝眸觀望,那是寄書的孫愛泉。雲客一見不勝狂喜,問道:“你老人家怎麼來了?”

  愛泉道:“我因兒子前月出門,盤費甚少,放心不下。又有官人家里,寄一封書信,送些衣服銀子。”

  在此,交與雲客。孫虎也出來,見了父親說道:“正沒有費用,等待批回。父親來得甚好,明後日領了批,就好起身歸去。”

  愛泉又對孫虎道:“自從你出了門,我在家中,就被堂上這些後生欺負,又要貼使用,把我終日鬧吵。我氣不過,只得投了府前王家,你的妹子也住在王府里。這項盤纏,倒虧他寄與你用的。”

  孫虎道:“這也罷了,只是妹子到王家府中,一時不便攀個親事,且圖過了目下,再作理會。”

  雲客接了書,收下衣服銀子,又聽得蕙娘投靠王家一節,想道:“蕙娘是個有智巧的,他到王家,未必其中無意。但是我家里,不知甚麼人去通個信,把書銀等項寄來。”

  當晚背了人,將書拆開,那是絳英手筆,又見了玉環的詩,並這小詞。便曉得他叁人心跡,就里假托家信,叫孫愛泉寄來。把那書詞,細細看了一會,不勝慨嘆道:“女子之情,一至於此,令人怎生割舍得下?”便把衣服銀子,收拾藏好。夜間又略略盤問愛泉家事。

  次日早上拿些銀子,送與驛官先發批回。打發愛泉父子回家。雖是掛念這幾個美人,又不好寄封回書,說些心事。思量道:“愛泉回去,蕙娘自然問我的確信,也不消寫回書了,只把個安然就回身的意思,與愛泉說道。待他到家,與蕙娘說便了。”

  愛泉父子,將次起身,對雲客道:“官人可有家信,帶一個回去?”

  雲客道:“多謝你兩人,我也不等家信了,既有這些盤費,即日當算計歸家。況且前日一到,看那驛官是一個好人,待他尋個方便,就好脫身。我若歸家,還要親到你家里來奉謝。”愛泉珍重而別。

  說這驛官,得了雲客的銀子,又知他是個盜情小事,也不十分督察,聽他在京中,各處游玩,只不許私自逃歸。過了一兩日,雲客偶然散步到一處,見一所殿宇,甚是整齊。走進里面,那是後土夫人之祠。

  雲客撮土為香,拜了四拜,私下祝道:“夫人有靈,聽我哀告:錢塘信士趙青心,只為姻緣大事,偶到廣陵,撞著幾個美人,情深意厚。不相惹出禍事,配驛到京。若是今生有緣,明珠後合,願夫人神靈保佑,使能脫身歸去,陰功不淺。追想家鄉風月,情緒纏綿。今日漂泊無依,何等淒楚。惟神憐憫,言之痛心。”

  雲客想到此處,不覺泫然淚下。獨坐在廟中,歇息一回,走出門來,抬頭四顧,只見粉牆似雪,雲客身邊,帶有筆墨,就在粉牆上面,題詞一首,以訴羈愁:

  孤身漂泊染秋塵,家鄉月似銀;

  不堪回首自籌論,青衫淚點新。

  冤未白,恨難申,長懷念所親;

  夢飛不到廣陵春,愁雲處處屯。

  右調《阮郎歸》

  雲客題了這詞,閒愁萬千,一時間,蹙在雙眉,自覺情思昏昏,暫坐廟門之下。手里拿著筆墨,還要在新詞後面,寫一行名字,或是家鄉籍貫。只因愁懷困倦,少見片時,不料為睡魔所迫,就倒身在門檻邊,鼾鼾的睡去了。

  雲客酣睡正濃,誰想廟前,正遇著一個官員過往。路上簇擁而來,見了雲客,就喚手下人問道:“那廟前睡的是什麼人?怎獨自一身,夜間不睡,日間到這里來睡?官府攀過也不揣著,好生可惡!”衙役就到廟門,扯起雲客。

  只見那官員把粉牆一看,看著新詞幾行,濃墨淋漓,情詞悲切,心上好生疑惑。雲客被眾人拖到轎前,雙膝跪下,還打個欠身,昏沉未醒。

  衙役稟道:“那一個不知甚麼人,手里拿著一管蓬頭筆,滿身汙了墨汁。這等模樣,在官府面前,昏昏沉沉的,想是那好好的粉牆,被他塗抹壞了,後土夫人有靈,把他匝縛在此。”

  又將雲客一堆道:“快快蘇醒,官府面前不是兒戲的。”

  雲客抬起頭來,驚得滿身汗出。

  那官員問道:“你是什麼人,孤身瞌睡在此?這牆上的詞句,可就是你寫的麼?”

  雲客拜道:“爺爺聽稟,生員趙雲客。”

  官員道:“原來是一個秀士,你細細說來。”

  雲客道:“生員祖居錢塘,僑寓廣陵城瓦子鋪前。買一拜匣,禍遭一個慣絮囤的吳秀才,明欺孤弱。得知生員帶些資本在寓中,便借拜匣為名,冤屈做了盜賊,把生員的資本,盡數搶去。賄囑衙門,不分皂白,配驛到此。今日幸遇老爺,想是此冤可白。求爺爺神明提救,就是再生之恩了。”

  那官員想一會道:“本衙也住在廣陵,聞得學里有幾個不習好的秀才,這樣枉事盡有。”

  就喚手下人,且帶到衙里,慢慢盤問,若果冤枉,申理何難,雲客隨了轎子,一境到衙里去。

  原來那官員不是別個,恰好正是揚州府前住的王老爺,即玉環小姐的父親,現任在京,做了京畿御史。衙門風憲,不比尋常。

  雲客進了衙中,伺候半日。老王出來,細加訪問,又道:“老夫家里,住在揚州府前。你既寓揚州,可認得我宅里幾個家人麼?”

  雲客道:“生員寓在瓦子鋪前,賣酒的孫愛泉家。貴府大叔,都是認得的。”

  歷舉幾個名姓,一字不差,老王半年不見家信。倒虧趙雲客在衙中,間些詳細說道:“我家里的家人不曾放肆詐人麼?宅中不聞得有些別事麼?”

  雲客道:“都沒有。”

  老王道:“你既是秀才,那些詩書,可也還記得?我今日就差人到驛官處說明,銷了罪籍,暫在我衙里,溫習經史。老夫自前歲衡文閩省十一月詔罷科舉之後,也就回京。近日聞知朝廷,曉得天下才人觖望,又要開科,特取真才,贊襄治化。你該就在這里應試,倘能夠博一科第,那冤枉的事,便不要別人翻冤了。”

  雲客深感厚恩,拜謝而起。老王與他擇二間書館,陳設鋪蓋,每日供給他,又喚衙役,行文到驛里去除籍。

  雲客一應要看的書史,盡搬出來。

  雲客想道:“我這一身,得遇老王提救,也是後土夫人有靈,使我瞌睡片時,逢這機會。過了幾日,還要虔誠去燒一炷香謝他。只是我家鄉念切,既脫了身,星夜回去,就散了家資,報答各位美人的厚情才好。怎奈老王情意篤實,不好悻悻告別。還有一件,若能夠悉我的長才,僥幸一名科第,尋得一官半職,那玉環小姐,倒有叁分娶得的道理,各位美人,要圖報恩也容易。只是眼下羈遲,頗難消遣。我且把平日偷花手段,丟在一邊,把目前折桂手段,放些出來,看怎生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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