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璐璐
轉眼來到了五中,按說現在正是放暑假的時候,但我國的高中好像就沒有放寒暑假的習慣。
成百上千個面色蒼白的學生正放了學從大門里涌出來。
我突然感覺學校有一點象監獄,只不過監獄禁錮的是人的身體,而學校禁錮的卻是人的頭腦。
監獄里折磨人的是勞動,而學校折磨人的是考試。
這些高中的孩子在課本里學到的所謂“知識”,在現實中的使用率不會超過百分之一。
可是他們哪里想到,在他們時刻夢想著的大學里,那些所謂的“高級知識”,在現實中的使用率甚至連千分之一都不到。
終於,張哥看到了他女兒,就馬上指給我看。
順著他的手指,我看到一個苗條水靈兒的女孩向這邊走來,只是穿著有一點土舊,神色澹澹的。
我由衷的對張哥說你女兒很漂亮嘛。
他又驕傲又神傷的笑了笑,說:“這孩子像她媽。”
璐璐自己打開車門上了車,看到我有一點詫異。張哥馬上介紹說:“璐璐啊,這是我給你請的指導老師,R大畢業的高材生,你叫關老師。”
我心生慚愧,暗道:我哪是什麼高材生啊,勉強畢業而已。璐璐快速瞥了我一眼,小聲叫了聲“關老師”,就低眉順目的擺弄起衣角來了。
我對璐璐說:“我算不上什麼老師,只是願意和你交流一下學習和考試的經驗罷了。”
正說著呢,張哥的大哥大響了。
他接了電話,那邊和他說了句什麼,張哥馬上緊張的說:“人怎麼樣?”
,那邊說了句什麼,張哥說了句:“我馬上回去,你這就打電話叫救護車!”
我心里一緊,問道:“怎麼了?”
張哥嘴里罵罵咧咧地說:“這幫人真TM差勁,離開一泡尿的功夫兒都能給你整出點事兒來!這不,卷揚機上的磚沒碼好,半道兒掉下來一塊把一個力工給砸了。兄弟啊,本來我還想請吃飯呢,看來不行了,我得馬上趕過去看看。你就帶璐璐一塊吃吧。”
說著從兜里挑出二百塊錢交給我,說:“這點錢你先拿著,這兩天和她吃飯用,一出事故處理起來麻煩死了,一時半會兒完不了事,這段時間你多照顧她吧。”
然後又小聲對我說:“錢別給她,我怕她亂花。”
我回頭看了一眼璐璐,她低著頭緊閉著嘴唇一臉不高興。
看得出來張哥還把她當小孩子,當著孩子說話也不注意。
我也才從這個時候過來,知道這個年齡的女孩自尊心最強,也最敏感。
不過這些注意事項還是以後慢慢告訴張哥吧。
我一邊和璐璐下車一邊說:“張哥,你趕緊走吧,我和璐璐一塊吃就行了,你慢點開車別著急。”
張哥嘴上說著沒事,腳下卻一腳油門兒衝出去了。
目送張哥遠去,我轉頭看著依然低著頭的璐璐說:“璐璐,你餓沒?”
她搖搖頭。
我說:“你要不餓,我們就先出去轉轉吧,等你餓了我們再吃飯,好不?我對這里還不熟呢,哪天要是自己過來接你可能還找不到你的學校呢。”
璐璐抬起頭看著我說:“你對這里不熟啊?”
我說:“是啊,我家是農村的,才畢業來到瀋陽,對哪都不熟。”
璐璐有一點放松下來,看看我說:“其實我也不熟,一天就是上課上課的,也沒時間四處看看。”
我馬上順著她的意思說:“好啊,那我們一起偵察一下地形好了。”
她臉上泛出興奮的表情說:“好啊好啊!離這不遠就是中街,我還沒去過呢。”
我說:“那好,今天我們就去逛中街!”
我心想,這孩子一看就是蹦精蹦靈的丫頭,學習上不會有太大問題,最多也就是方法不當而已。
她最大的問題應該是學習之外的,缺乏自信,甚至自卑,而且缺少關愛。
璐璐好像生怕我改變主意,已經先向中街的方向走過去了。
我趕緊跟上去說:“璐璐,我們說好了,到商場里不許丟下我,我有個外號叫『路痴』,一進商場轉幾圈就分不清東南西北。”
璐璐聽了忍不住笑起來,說到:“你真有意思,怎麼還有這毛病啊?”
我嘿嘿的笑著說:“遺傳遺傳。”
心里卻想著,多暴露點自己的缺點沒什麼,重要的是讓璐璐放下戒備,否則我不可能與她有真正的交流,輔導也不會有明顯效果。
現在的璐璐已經很願意和我說話了,這是個非常好的開端。
我一路和她閒聊著,諸如有什麼愛好啊、喜歡什麼顏色啊、身高多少啊之類的,就是不問她學習的事,我不想破壞這麼好的氣氛。
她也問我北京好不好啊、R大里面什麼樣子啊之類的,一副很神往的樣子。
我發現雖然璐璐看起來很內向,實際卻非常能侃,大概是平時沒機會、也沒人陪她這麼聊天吧。
我們還沒聊盡性,已經到了中街。
五點多鍾的中街正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時候。
我們一起溶入人流里東一家西一家的欣賞著、評論著,璐璐大概真的很少來這種地方,好幾次我們都被人流衝散了,我們不斷的驚恐的相互尋找著。
後來她干脆抓著我的胳膊,我們都怕把對方弄丟了。
在商業城,她看到了一套很漂亮的牛仔裝,左右欣賞了好久,我對售貨員說:“大姐,把這套衣服拿一套試試。”
璐璐的臉一下了紅了,小聲對我說:“我們又不買怎麼能亂試啊!”
我對她笑笑說:“沒事的,衣服就是給人試的嘛,不試怎麼決定買不買呢。”
售貨員找來了她合適的號碼帶她到試衣間去了。
兩分鍾的功夫,璐璐就羞澀的回到我面前。
我一看:哇!
除去了臃腫土氣的運動服,少女身材和青春一下子跳了出來。
在一身牛仔裝的襯托下,小女孩的清純和一點點頑皮以最合適的比例顯露著。
我一句話也沒說,可我眼中的贊美、驚艷的表情已經把我的想法表露無遺。
璐璐的臉變得更紅了,羞澀的把頭一低跑回了試衣間。
我的耳邊響起了關貴敏的歌聲:青春啊青春,美麗的時光, 比那彩霞還要鮮艷,比那玫瑰更加芬芳……
等她從試衣間里出來,已經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只是臉上的潮紅還沒有褪去。
她小跑過來要拉我走。
售貨員卻急忙跟過來推銷:“小姑娘,你穿這身衣服多好看啊,我看著都嫉妒呢。要不要幫你包起來啊?”
她看璐璐不說話,還一個勁的拉我走,就轉而做我的工作:“小伙子,你也看到了,你女朋友穿這身衣服多好看啊,你就大方點買下嘛!”
還沒等我說話,璐璐已經羞得死命往外拽我了,我只好跟著她往外走。
售貨員還在後面喊著:“現在暑期促銷,這套衣服才198,多便宜啊……”
一直被璐璐拽到商場門口,她才停下來。我說:“你跑什麼啊?”
她使勁兒瞪了我一眼,說:“那衣服那麼貴,我們又買不起,她還亂說話!”
我笑著說:“是啊是啊,她什麼眼神兒啊?我這模樣怎麼也得做你叔叔啊。”
璐璐白了我一眼忿忿的說:“我覺得你和她一樣煩人。”
我嘴上打著哈哈,心里卻有了主意。
學習這東西不是外力逼迫就能起效果的,還得調動璐璐自身的主觀能動性才行。
這套衣服就當是第一個誘餌吧。
不過激勵的方式要因人而異,方法不對甚至會起到相反的作用。
什麼時候把這誘餌扔出來以後再說,衣服我先買著,反正身邊還有張哥的200塊錢。
出到商場門口,我看上面的營業時間是到晚上9點,安排起來還來得及。
於是我先領璐璐來到啃的雞,她一看就樂了,說:“兩年前爸爸帶我吃過一次,現在還饞呢。”
我說:“那太好啦,今天就解解饞吧。”
屋里的人很多,我們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個座位。
我真不明白,這麼有名的垃圾食品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喜歡吃,特別是那些女孩子,平時吃口米飯都怕胖,一看到啃的雞就原形畢露,吃得比誰都香。
我去給璐璐買了一個小套餐:一個超級雞腿堡、一包薯條、一杯百事。
我沒給自己買。
這里的東西太貴了,一個漢堡的價錢夠我吃三大碗拉面了。
璐璐問我怎麼不吃,我說我吃過了,不餓。
璐璐就高興的吃起來。
快吃完的時候,璐璐突然問我:“關老師,你今年多大了?”
我說24了。
她彷佛自言自語的說:“才大我六歲啊。”
我說:“怎麼?管叫我『老師』不服氣啊?”
她低著頭說:“也不是,就是有一點別扭,覺得你不像老師,倒像個大哥哥。”
我心里一凜,張哥讓我教她女兒,可不是給她找哥哥。
要是讓張哥知道我和她女兒“哥啊妹兒啊”的,我馬上就得再次下崗。
再說這個年齡的女孩是很敏感的,特別是承受壓力較大的女孩。
我必須和她劃清界限。
於是我就說:“《師說》學過了吧?那上面怎麼說的:『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我怎麼也比你大六歲呢,當你老師不行嗎?就算是拋開年齡,韓愈還說了,『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我再怎麼也是R大畢業生啊,比你的知道的道理多多了。所以不管從哪方面說我都做定了你的老師。”
她頑皮的撇撇嘴,沒說什麼。
吃完了快餐,我們起身出來,我說:“逛得差不多了吧?我們回家吧,我還不知道你住哪呢。”
璐璐說:“好啊,我今天的作業還沒做呢。”
我說:“不好意思,浪費你的時間了。”
璐璐很認真的看著我說:“沒有,今天是我到瀋陽這麼長時間最開心的一天。以前作業是我的負擔,今天它會變得快樂起來。”
我笑了,說:“是啊,其實很多事的成敗並不是取決於智商,而是取決於態度。樂趣才是最好的老師。”
璐璐頑皮的看著我說:“你給我帶來了樂趣,那你是最好的老師嗎?”
我笑著說:“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准,是不是最好的慢慢你就知道了。”
璐璐把我帶到了她的家。
她家就在離五中不遠的地方,是一處六十多平米的樓房,大概是張哥為了璐璐上學方便特意租的吧。
璐璐自己住一間,收拾的很干淨,一張雙人床,罩著水粉色的床單,靠里的一邊堆著各種課本和練習冊,一張寫字台上也堆著書,門上還橫七豎八的貼著幾張伊能靜的大照片。
我這才發現,璐璐模樣竟和伊能靜有一些神似。
另一間里有一張簡單的單人床。
璐璐說那是他爸的,不過他一個月也不回來住一次。
我問璐璐:“你吃飯怎麼辦哪?”
璐璐說:“一天三頓都在外面吃。”
我調侃到:“你的生活不錯啊,天天下館子。”
璐璐黯然說到:“不是的,其實我最愛吃媽媽做的飯。”
我一聽趕緊把話叉開去,說:“你做作業吧,有什麼問題記下來,我幫你解答。你平時在學習中有什麼解不開的東西也都拿來考我好了。”
她笑著說:“好啊。”
這時候張哥打電話到家里來,他問我:“你們怎麼現在才回來啊?”
我回答說:“我吃飯的時候問了問璐璐的學習情況,所以晚了點。”
璐璐聽了在旁邊做著鬼臉。
張哥又問我晚上在哪住。
我心想,去工地住是肯定不行了,太遠,又不通車。
還是去車站吧,反正行李還沒拿呢。
於是就對張哥說:“我去同學家將就一宿吧。”
張哥沒說別的,讓我多指導璐璐。
我應了一聲就問那個工人傷的如何,張哥說沒大事,有點骨折而已,就把電話掛了。
我心里暗自慶幸,要是我還在工地,沒准兒受傷的就是我了。
璐璐一直在旁邊盯著我,等我放下電話,她就調皮的說:“怎麼老師還當著學生的面兒撒謊啊?這就是你所謂的『道之所存』嗎?”
我反擊到:“怎麼?想反攻倒算啊?要不我現在打電話給你爸,告訴他你領我去逛街了、吃漢堡了呀?”
璐璐伸了伸舌頭,沒敢接茬兒,回過身去做作業了。
我看了看時間,已經八點了,就趕緊辭別了璐璐出來。我要趕在商場關門之前把那身衣服買回來。
出了璐璐家我就一路小跑的回到了商業城。
商場里的人已經不多了,給璐璐試衣服的那個售貨員大姐正無聊的打著哈欠。
我走過去問她:“剛才那套衣服還有嗎?”
她一看是我,馬上來了精神,說到:“有啊有啊,我還給你們留著呢,沒見過穿這套衣服的恁麼好看的女孩,小伙子你真有福氣啊。”
我懶得和她解釋,只是笑著,等她開了小票,就去收銀台付了款。
我拿了衣服,隨手把交款憑證扔到裝衣服的紙袋里,匆匆的走出來。
中街有直達瀋陽站的車,還是雙層巴士呢。
我擠上去選了上層靠邊的一個座位,一邊欣賞著這城市的夜景,一邊向我免費睡覺的火車站去了。
來到瀋陽站,我先是去附近的小吃攤上花二塊錢要了碗蘭州抻面,又要了兩個茶蛋慰勞一下自己。
累了大半天了,特別是餓著肚子看璐璐吃啃的雞,那真是對胃功能的一大考驗啊,當時我感覺自己的胃病都要犯了。
那些女孩在啃的雞面前暴露出貪吃的本性原來也是有原因的啊。
吃完了面,時間尚早,我又來到燈火輝煌的太原街。
我坐在中興大廈前面的台階上,看著步行街上的乞丐抱住一對情侶的腳耍賴要錢,看著幾個賣花的小孩鬼頭鬼腦的穿梭在人群中,看著一對夫妻為了買過的某種東西旁若無人的吵架,看著幾個小偷相互掩護著行竊一個大款男人,看著來來往往神情木訥的行人……
坐在這鬧市的台階上,我竟然有身處荒野的感覺。
你存在著,卻沒有人看到你;你思想著,卻沒有人感應你。
我耳邊響起尼采的話:“你到睡著的人群里去干什麼?”
是啊,我來這個城市干什麼?
我會是扎拉圖斯拉嗎?
有一天這個城市里是否也會有人傾聽我布道的聲音?
南站的锺已經指向了午夜,或許我也該像這城市里騷動的人群一樣,睡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