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敬棠跳下馬車,伸手拉開車門,道:“阿碧,出來吧。”
自從他帶回段紋碧,段松喬醒來也豪氣頓消,將鍛鋒堂的“亂披風刀法”名號收拾起了,把段紋碧嫁給了許敬棠,連同堂主之位也傳了給他,便日日在靜室中念念經。
鍛鋒堂不在江湖後,鑄刀的生意倒是一日好過一日,許敬棠整日忙個不了,連學過的這路武功也扔掉了,只有小師弟卓星仍然對刀法念念不忘,不過再過一兩年只怕也會忘了。
這時已過了一年有余。
段紋碧經此大難,回去大病一場,近來方才痊愈。
病一好,她便要許敬棠帶著她去天童寺還願。
許敬棠原本不想去,但想到全是真秀消弭一場大災,事後因為怕給天童寺若麻煩,他也沒來過,既然段紋碧想去,新婚妻子的第一個願望自然要答應的,便將鍛鋒堂上下事務交給高振武打量後,和段紋碧兩人一路坐船坐車而來。
這時他們已到了太白山下。
天童寺位於太白山麓,依山而建,號稱“東南佛國”,是禪宗五山中的第二山,極是雄偉。
段紋碧見四周茂竹修林,清溪石磴,景致清雅秀麗,甚是高興。
許敬棠卻沒料到天童寺如此之大,也不知該如何找尋真秀,不免有些茫然。
沿著石階而上,走了一程,在一個山潭邊見一個和尚正在挑水。
潭邊的石頭甚滑,那和尚挑著一擔水走過他們身邊時,腳下一滑,許敬棠連忙扶住他道:“大師小心了。”
這一滑,一擔水也潑出了一小半去。
那和尚道過謝,將兩桶並作一桶,拿了個空桶再去打滿,重新回來,見許敬棠在看著他,微微一笑道:“施主好。”待看到一邊的段紋碧,突然“咦”了一聲,似乎看到什麼怪物一般。
許敬棠原本見這和尚彬彬有禮,生了幾分好感,但見他這般無禮地盯著段紋碧看,心中不悅,道:“大師心中,原來也有萬千色相。”
那和尚又是微微一笑道:“色相如荷上水珠,過而不留。”
許敬棠見他說得大是不俗,微微點了點頭。
在家里天天聽段松喬念經也已聽得煩了,此時聽這和尚說的話,大有風趣。
那和尚說完,又道:“只是,這位女施主當真象一個人,方才我還以為是她的,真是失禮了。”
許敬棠微笑道:“是麼?象什麼人?”段紋碧生得清麗可人,得婦如此,許敬棠也大為高興。
其實師兄弟們沒一個不喜歡段紋碧的,只是許敬棠給鍛鋒堂出了大力,段松喬最終才招他為婿。
那和尚道:“象山下砍柴的劉老施主家的女兒。唉,真個一模一樣。”
許敬棠心中忽的一動,段紋碧卻聽得有人和自己如此象法,登時大感興趣,道:“是麼?那個劉姑娘在哪兒?我想瞧瞧去。”
那和尚嘆道:“罪過罪過,大前年頭上,大概是山下放煙火,有火星崩到了劉老施主家,結果一把火燒得干干淨淨。女施主,若非我知道那位女施主已往生極樂,貧僧還真以為你是她呢。”
段紋碧聽得那女子已死了,心中也有些黯然。
這時許敬棠道:“大師,我想問問,那劉姑娘是不是……這個和寺中的一位大師甚是……要好?”
那和尚臉色一變,怒道:“施主你這是何意?”話剛一說出口,忙又合什道:“善哉,貧僧犯了嗔戒了。不過出家人不打誑語,印宗大師的兩個弟子倒真與那位劉姑娘甚好。”他的話雖甚是平和莊嚴,聽他的聲音,卻對那劉姑娘與別人交好,不與他好有些醋意。
許敬棠卻聽得“印宗”二字,驚道:“對了,是真秀大師麼?他在哪兒?我便是來找他的。”
那和尚一怔,道:“曇光雲游至今未歸,真秀去年自印宗大師圓寂後出去了幾日,回來忽然在大堂上坐化了,方丈還說他確有慧根呢。”
“坐化了!”許敬棠吃驚得叫了起來,道:“真的麼?”
那和尚道:“施主,出家人不打誑語的。施主你找他有什麼事麼?”
許敬棠想了想,嘆道:“沒什麼事。”
那和尚道:“阿彌陀佛。真秀師兄原本是修拈花禪的,回來後卻突然失了笑容,第二日便圓寂了。方丈說過印宗大師師徒三人都非凡夫,唉,我哪一日能修到這等境界便好了。”
許敬棠聽那和尚的話意似是羨慕真秀能夠坐化,暗自好笑,心道:“你要坐化還早著。”但聽得這和尚這般說,他心思機敏,早已猜中了七八分,便道:“大師,我們都是真秀大師的方外好友,請大師帶我們去真秀大師生前所住之處看看好麼?”
那和尚挑起水擔道:“這個自然可以。不過曇光大師還沒回來,房間已有一年沒人住了。”
他帶著許敬棠與段紋碧進寺,指了指一間道:“就是那兒。”自己便去倒水去了。
許敬棠和段紋碧走到窗邊往里看去,只見里面已積了厚厚一層灰土,西邊的牆上卻有一個微微凹下的人形,似是有人長年打座留下來的。
門只是用搭扣扣著,許敬棠解開那搭扣,段紋碧驚道:“敬棠,你這麼進去好麼?”
許敬棠進了屋子,揚起一片塵土。
他捂住鼻子,向段紋碧招手道:“里面灰塵大,你別進來,我馬上便出來了。”
屋里空空蕩蕩,印宗師徒三人不治私產,竟是什麼都沒有。
許敬棠看了一周,也只看到桌上有幾支禿筆硯台,也沒見別的什麼,更有些失望,卻一眼看見門邊有個紙簍,因為一直沒收拾時,紙簍里還有幾張被撕破了的紙。
他走過去揀起了兩張看了看,卻是一幅淡墨的工筆觀音畫,有一片還有落款,卻是釋門真秀恭繪。
但這幅觀音圖與其說畫的是觀音,不如說畫得是個平常女子,清麗多於莊嚴,眉目間卻與段紋碧有七八分相似。
那便是那個和尚所說的“劉家姑娘”吧。
許敬棠只覺心中有些發冷。
曇光自是愛上了那女子,因此見到段紋碧後,驚得居然連大慈刀也不再討要,劫了段紋碧便走。
而寶相莊嚴、大有高僧風姿的真秀,在他心中只怕也是在愛著那個女子的。
他們所謂的參禪,其實說到底仍比不過人情。
許敬棠將紙片放回紙簍里,走了出去。
段紋碧在門口等得急了,撲了撲他身上的灰塵道:“敬棠,你看到什麼麼?”
許敬棠搖了搖頭,道:“什麼也沒有,回去吧。”
他們意興索然而返,走到半途中,許敬棠回過頭又看了一眼天童寺,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真秀走進所念的那首偈子。
便是印宗,二十七年枯禪坐下,他悟得的是什麼呢?
許敬棠微微一笑,喃喃道:“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段紋碧道:“你說什麼?”
許敬棠道:“沒什麼,走吧。”
這時寺中有鍾聲響起。
遠遠聽來,鍾聲繚繞,余音裊裊不絕,如在白雲間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