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紋碧見曇光臉上陰晴不定,一陣紅一陣白,也不知他到底要做什麼。
曇光心中實是有如火焚,大悲刀舉在頭頂,隨時便要斬下,但似乎有一根無形的細线在空中拉住了,總也斬不下來。
石玉琪已是嚇得癱在地上,連動也動彈不得,只是喃喃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他出不信佛,卻是因為心中驚恐萬狀,順口便念了出來。
聽得這佛號聲,曇光臉色越來陰冷,突然喝道:“閉嘴!”
石玉琪嚇了一大跳,沒想到曇光聽得佛號竟會如此,連忙閉口不念。
曇光的臉也已漲得通紅,大悲刀忽然抖了兩三下,猛地飛斬出去,“砰”一聲,刀風撞在了地上,激得泥水四處飛濺,地上多了一條深深的刀痕,大悲刀也有一小半沒入泥中。
曇光吼道:“什麼阿彌陀佛,都是魔道!魔道!”
石玉琪已是嚇得不敢亂說話,低聲道:“是是是,是魔道。”他說得甚輕,曇光也聽不到。
曇光按著大悲刀,臉上也仍是變幻莫測,口中喝道:“斷生命乃至邪見皆有三種。一從貪生,二從嗔生,三從痴生。雲何斷生命從貪生?謂如有一……”
他念的乃是《大毗婆沙論》中的一節,段紋碧與石玉琪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聽得他從“以貪皮肉筋骨等故,害他有情,或為所愛悅意……”一直念到“雲何從嗔生,謂如有一於他有情,有損惱心、怨嫌之心、惡意樂心,而斷彼命。”
段紋碧忽然想到:“這和尚想必對我也是有情,故有了損惱心、怨嫌之心、惡意樂心吧。而下面是”而斷彼命“,難道他要殺我麼?”
這時曇光已將這一段三種殺念到了由痴生那段,段紋碧聽他念著什麼“如有一類,起如是見,立如是論:駝馬牛羊雞豬鹿等、皆為祠祀,人所食用;是以殺之無罪。復有一類,起如是見,立如是論:虎豹豺狼蜈蚣蛇等、傷害於人,為人除患,殺亦無罪……”這話甚是淺顯,心道:“原來佛經中還有說什麼殺之無罪的。”又聽得說什麼“又此西方有蔑戾事,名曰目迦。起如是見,立如是論:父母衰老、及遭痼疾,若能殺者,得福無罪。”她心中大奇,暗道:“原來居然說什麼父母衰老多病,殺之也是無罪,怪不得他殺人不眨眼。”不由越想越怕。
段紋碧其實也是一知半解,曇光所念之經全稱為《阿毗達磨大毗婆沙論》,乃是唐時玄奘大師所譯,此時曇光念的乃是“殺有三種”一段,說俗人邪見是由貪、嗔、痴三種而生,所謂“殺亦無罪”,實是由痴生的邪見。
曇光修金剛禪證道,每每於此執著不休。
他自見了段紋碧後,苦修的禪定實已毀於一旦,心知留得段紋碧一日,只怕便會有心火自焚之日。
但若是揮刀殺了段紋碧,便正是由這貪嗔痴三種而生的殺念,終會“迷業果,起邪謗”。
曇光眼角看著眼前的段紋碧,口中經文越念越快,到得後來,他口中的經文已響作一片,聽都聽不清了。
聲音卻越發嘹亮,滾滾江聲也遮不住曇光的頌經之聲。
此時真秀和許敬棠二人離得越來越近,隨著江風,真秀突然聽到了一句曇光的頌經聲,臉色忽的一變,笑容盡斂,叫道:“師兄入魔了!”
他說罷,加了一鞭,座騎登時跑得更快。
許敬棠沒有真秀這般好的耳力,卻也聽到了這聲音,知道定與曇光離得不遠,他心頭一凜,也加了一鞭,猛地追過去。
此時曇光已將這《大毗婆沙論》第一百十六卷念到了最後,他大聲道:“欲邪行不定,謂若欲令要出不淨方成業道者,則三為加行由貪究竟。若有欲令才入穢門便成業道者,則三為加行由三究竟。所余業道一切皆以三。為加行由三究竟。”
念到這兒,大悲刀忽然發出一聲嘯鳴,曇光喝道:“擋路者,是佛是魔,皆殺!”
這一聲厲喝喊得響徹雲霄,段紋碧只覺耳中“嗡”地一聲,曇光的大悲刀在地上一撐,人已衝天而起。
她大驚失色,這一刀如排山倒海,當今之世能擋得住這一刀的只怕也不超過十個,段紋碧和石玉琪自然不在其列。
段紋碧哪料得到曇光說動手便動手,心中一寒,百忙中心道:“我要和這石玉琪死在一處了……他長得也太丑了點。”
石玉琪已嚇得只是“啊啊”地響,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正在閉目等死,突然只覺衣領一緊,整個人已騰雲駕霧般向後飛了出去。
段紋碧也已等死了,突然覺得有條手臂一把將自己攬入懷中,耳中只聽得“當”一聲響,火星四射,她也只覺有一股大力奔涌而來,自己一個身體搖晃不定。
她也不知出了什麼事,便已嚇得暈了過去。
來的正是真秀。
他輕功非凡,當曇光發刀之時,他距段紋碧還有丈許遠,情急之下,從馬上一掠而下,便已拔刀擋向曇光猛劈而來的大悲刀。
大慈刀只不過兩尺有余,連大悲刀的一半都比不上,但大悲刀縱如驚濤駭浪,大慈刀卻如銅牆鐵壁,大悲刀竟被擋了回去。
曇光在空中一連翻了兩個空心跟頭方才落地。
他雙手抱刀,愕道:“師弟,你怎麼會來的?你拿到大慈刀了?”
這時許敬棠也已追了過來,真秀看了看懷里的段紋碧,將她輕輕推給許敬棠,向著曇光道:“師兄,你走後第二日,師父便已圓寂了。圓寂前師父對我說,師兄你定是要不來大慈刀的。”
曇光看著真秀手中的刀,臉上掃過一絲黯然。
他就算不掠了段紋碧回來,也定拿不到這柄大慈刀的。
他低下頭,只是淡淡道:“你想必也都知道我的事了?”
真秀看了看倚在許敬棠懷里仍然昏迷不醒的段紋碧,嘆道:“師兄,我原本不知你竟會棄十余年苦禪出這等事來,待見到段姑娘,我也明白了。”
真秀此時臉上笑容盡去,雖然也無嗔無喜,但聲音里已隱隱透出幾分頹唐。
曇光淡淡一笑道:“當初師父說我縱然勇猛精進,終究是沙上建塔,磨瓦成鏡,看來也是說對了。其實師父圓寂前仍然念念不忘這柄大慈刀,也不能靈台不染塵支埃,也不算開悟。”
真秀眼里又閃過一絲痛苦,道:“師兄,你對禪理向來比我解得精深,我本不該多嘴的,但天理不外人情,大道也不外人情。師兄,你走偏了。”
曇光笑道:“那一日我劫了段姑娘回來,便知今年定與我佛無緣了。只是師弟,無緣即是有緣。”
“無緣即是有緣”這類話本是和尚打機鋒時的順口之談,但真秀此時聽來卻別有一番滋味。
他嘆道:“縱然師兄開悟,但今日師弟也只得行世俗之道了。”
曇光仰天笑道:“師弟,你殺得了我麼?哈哈。”在天童寺印宗只收了他們兩個弟子,真秀樣樣都較曇光不及,若以武功論,真秀也比曇光要差得一籌。
真秀嘆道:“師兄,我於禪於武皆不及師兄你,若我落敗身亡,還望你能與師父一般回寺靜修,再不出來了。”他心知曇光已勝印宗當年,若也如印宗當年修金剛禪一般大造殺業,武林中只怕會腥風血雨一片。
曇光喝道:“你說這等話,難道還是個禪僧麼?”
真秀搖了搖頭道:“所謂禪是何物,道為何物,真秀愚鈍,終究一無所得。若是能以頸血給師兄棒喝,那又何妨。”
曇光怔了怔,笑道:“那也好。師弟,若得你的性命,那我的金剛禪定只怕馬上便可回來。”
他將大悲刀往回一收,猛地喝道:“真秀,看刀!”
許敬棠抱著段紋碧,只覺眼前突然起了一陣狂飆,兩道人影如同化作兩個虛像,卷在了一處。
此時大雨已停了,零星有些雨點落下來,曇光與真秀兩人所到之處,連地上的積水都被激得成了一個水環。
許敬棠看得矯舌難下,心道:“天下竟有這等武功!這已不是武功了,簡直就是妖法!”曇光雖然已更象是妖孽,真秀卻大有高僧風范,但兩人的武功卻同樣奇詭莫名,也只有用妖法才能形容。
人影卷到了林中,忽然“喀”一聲,一株碗口粗的大樹被從中截斷,倒了下來,許敬棠抱著段紋碧閃到一邊,這時段紋碧幽幽醒轉,許敬棠喜出望外,叫道:“師妹!阿碧!快醒醒!”
段紋碧睜開了眼,只見自己躺在許敬棠懷里,頰邊泛起一陣潮紅,羞道:“師哥。”她比許敬棠要小得十歲,小時候許敬棠還抱著她外出玩過。
被曇光劫走兩日,終於又見到這個從小玩到大的師哥,她心中大是歡喜。
許敬棠見她醒了過來,也甚是高興。
這時林中突然發出了“當”一聲響,一個亮閃閃的東西衝天而起。
許敬棠吃了一驚,心道:“這不正是曇光傷了葉真人那一招麼?飛起來這個不要……不要是真秀的刀啊。”
若是真秀敗北,武林中准要大起一番腥風血雨了。
他正在疑惑,這時突然響起了曇光的聲音:“師弟,你的大慈刀法果然很好啊,以前我只道師父創出這路刀來只是玩笑的。”他的聲音中氣十足,很是響亮。
許敬棠心頭一沉,但馬上又想道:“真秀大師還沒說話,說不定兩人都沒受傷。”
這時真秀道:“大慈刀法心中要有慈悲之心……”說到這兒,他突然咳了起來。
許敬棠心已直沉下去,心道:“原來真秀大師已經受了重傷了。”這時真秀在和曇光說什麼慈悲之心,但曇光修金剛禪,他的刀法“悲”則有之,“慈”卻不知在哪里。
曇光笑道:“原來如此,哈哈,原來如此。哈哈哈。”
曇光又笑得三聲,這最後一聲笑卻已變了,笑到中途嘎然而止。
這時許敬棠見真秀轉身走了過來,他才松了口氣,心道:“原來是真秀大師贏了。”
他的武功與真秀曇光兩人差得遠,連兩人如何比的都看不出來。
真秀走到他們跟前,雙後合什行了一禮道:“師兄方才也已圓寂了,許施主,請你將我師兄的法體收拾一下吧。”
他此時臉上再無一點喜色,倒是更增幾分莊嚴。
許敬棠忙還了一禮道:“大師不必多視,此時我會辦的。”
真秀看了看那邊的樹林,又嘆道:“師兄禪理精深,非我能到。唉,我只怕也是做錯了。”
許敬棠道:“真秀大師,所謂大道,所謂天理,我想也該是一回事,金剛禪也決非以殺人為修行。大師,我雖是門外漢,卻也明白此理。”
真秀臉上突然又浮起一絲笑意,道:“所謂是非,原本也不是我們這些凡夫所能知曉的。”
這時東方既白,天已放亮。
真秀又看了一眼樹林,遠遠的只是曇光靠在一株樹上動也不動,諒已死了。
他將手中的大慈刀舉起來看了看,嘆道:“師父,所謂大道,也當真非我們所知吧。”
他走到江邊,低下頭看著江水。
紅日初生,將真秀的僧袍也染得通紅。
許敬棠有些擔心,對段紋碧道:“師妹,你站著,我看看去。”
他走到真秀身邊,只見真秀正看著水中的倒影。
當浪不曾打來時,灘上的積水靜下來,登時映出人的影子,而一個浪頭打來,水中的影子便又驀地消散。
許敬棠道:“大師,你沒事吧?”
真秀也不抬頭,只是微微一笑,道:“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卻也未必譬如今日生。”
他手中刀忽地一閃,刀光從水面劃過,劃出一條刀痕來,久久不散。
真秀伸手將大慈刀擲入水中,嘆道:“所謂大悲,所謂大慈,皆是不祥。許施主,天理昭昭,也許也真非凡夫所能偷窺的。”
他沿著江灘慢慢向前走去,江水嚙岸,打濕了他的僧袍下擺,沙灘上留下了一個個影子。
許敬棠叫道:“真秀大師!”真秀卻如聽都沒聽到,只是雙手合什,一步一個足印,緩緩向前走去,口中喃喃地念著:“譬如暗室中,雖有種種物,無燈暗所隱,有目不能見。如是雖有智,不從他聞法。是人終不能,分別善惡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