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的時間已經過去。
大街上短暫的喧鬧消失了,小城又恢復了寧靜。
老齊坐在自己的格子間里,望著窗外,一動不動。
這是一個平常的日子,也是一個美好的日子。
天空是水洗般的湛藍色,海風送來陣陣清爽,沒有霧霾,沒有喧囂,沒有燥熱,小城是這樣寧靜和安詳。
老齊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在淮北的鄉村,土地是那麼貧瘠,生命是那麼卑微。
他看見了嫂子,那母親般純朴的村婦,終年的辛勞,在她本應青春的臉上刻滿了溝壑。
他又看見了學姐,那難以忘懷的初戀情人,辛酸的淚水,沾滿了衣襟。
老齊的眼角濕潤了。
許多年前,他懷揣著幾百美元,越過萬水千山來到這里,求學,娶妻,生子,工作,朝九晚五,不就是為了這份寧靜和安詳嗎?
海風吹動棕櫚,沙沙作響。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如同一潭寂靜的死水。
這是中國人滯留海外的原因,也是中國人渴望回到故土的原因。
過去,老齊和留在國內的同學們還有些聯系,但這些年來聯系越來越少了。
不是他不願意,而是他越來越感覺無話可說。
想當初,老齊出國的時候,科大的青年教師每月工資不到二百塊,大家住在筒子樓里,黑漆漆的過道里擺滿了爐子。
老齊的一本護照,給這個看,給那個看,差一點就被磨破。
老齊永遠忘不了,大家凝望他的眼神,除了羨慕,還有幾分嫉妒。
老齊讀學位,辦綠卡,找工作,娶妻生子買房子,一切都還算順利。
他清楚地記得,剛買房子的時候,拍了許多照片寄給國內,前院有車庫,後院有草坪,又惹來了無數的羨慕和嫉妒。
這些年來,帽子,車子,房子,票子,兒子,五子登科,老齊全齊了。
難道還有什麼更好的人生道路嗎?
老齊想象不出來,他的中國同事們也想象不出來。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實驗室,圖書館,格子間里的中國人,突然齊刷刷地擡起頭,向遙遠的東方望去。
他們驚訝地發現,大洋彼岸的祖國,早已物是人非。
大劇院落成了,青藏鐵路開通了,整個中國都在提速,先是動車,然後是高鐵。
老齊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從他家鄉的省會合肥,坐火車去北京只要四五個小時。
要知道,舊金山到洛杉磯的高鐵,已經討論了至少十來年,還沒有一點兒眉目。
老齊還在半信半疑之中,各種令人五味雜陳的消息接踵而來。
南加州大學的校友,也就是原來住在隔壁的張三,放棄花園洋房毅然決然報效祖國去了,聽說已經是上海某跨國公司的總經理了。
這還不算,還有那個一直找不到工作的老博士後李四,居然弄了個外專千人,據傳小蜜已經換了一打,操!
去年夏天,老袁一家回國省親,回來後老袁一言不發,悶悶不樂。
老齊問了半天,才搞清楚,是受了刺激。
老袁的老婆,在北大時也是一朵系花,追求者有一個排。
按老袁的說法,一半是沒出息的歪瓜裂棗,也就是不好好學習,整天倒騰錄像帶的校園混混兒。
問題是,回國再見到這些混混兒,一個個都成了老總,酒席間手機鈴聲不斷,講的都是幾個億十幾個億的項目。
老袁完全插不上話,他的臉上,寫滿了失落。
再看他的前系花老婆,始終盯著那幾個出息的混混兒,眼睛里居然充滿了柔情蜜意!
失落之後,老袁開始沉思,老齊開始沉思,周圍的中國男人都開始沉思。
大家像祥林嫂一樣,喋喋不休地追問自己,也追問別人:想不想回去?
什麼時候回去?
長江學者還是千人計劃?
老齊跟艾琳表露過回國發展的念頭。
艾琳很理解,也很冷靜,既不熱心支持,也不強烈反對。
她只是淡淡地對丈夫說,人生多一扇門肯定沒有壞處,可以多聽多看多聯絡,但是決策要慎重,還有,技術和商業機密一定不能亂講。
老齊不得不承認,妻子不愧是職業經理人,說話做事確實大方得體。
自古書生難成事。
冷靜下來,老齊又開始猶豫:聽說國內很亂,貧富差距大,越來越不安全,老家的淮河已經發黑了,網上還說,大人回去勉強湊合,孩子們是真不適應,作業做不完,考試不及格,已經有人歸海了。
老齊囁嚅了,老齊懷疑了。
他一會兒想到張三李四在國內多麼刺激,一會兒又想到自己在國外也還算安穩。
老齊分析來分析去,得出結論:國內刺激,是因為看不到頂,所以令人向往,但也看不清底,所以又讓人害怕,而國外安穩,看得見底线,感覺踏實,可也摸得到上限,所以沒意思。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老齊還在格子間里耗著。
“你怎麼搞的,這麼簡單的東西弄了一個星期,你還想不想在這里干了!”
夸張的印度南部口音。
“對不起,對不起,經理,我正在做,今天一定給您做好,做不完不下班。”
懦弱的中國江浙口音。
老齊驚醒過來,他舉頭望去,隔著三排座位,一個阿三小頭目,正在訓斥一個華人老員工。
周圍其他的中國人都低頭忙碌著,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
這種事越來越普遍,已經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中國人喜歡內斗,講究避嫌,在國外,中國老板對中國人最苛刻。
印度人正好相反,抱團兒,熱衷於把親朋好友招進來,壯大自己的隊伍。
幾年下來,大小頭目都被老印占了,苦逼老中們還在原地踏步。
老中沒出息,不爭氣,互相看不上,胳膊肘經常往外拐。
比如說,前年艾琳招了一個協和醫學院的,傲得不得了,傻了吧嘰跟皮埃爾說,艾琳的天津醫學院文憑一錢不值,害得艾琳只好讓那家伙滾了。
老齊無奈地搖搖頭,他感到慶幸,好在艾琳是研發主任,不然的話,正在挨罵的說不定就是他自己。
老齊又想到老袁的話,“你老齊跟我們不一樣,反正你是不用愁的。”老齊笑了,其實這話沒錯,老袁是羨慕不是諷刺,自己剛才何必那麼敏感呢?
艾琳是研發的頭兒,我是頭兒的男人,要裁員當然最後才到我這兒,這也是我老齊的能耐。
我就騎在這頭驢上一邊耗著,一邊看看國內有沒有好馬。
哪一天驢不行了我就換馬,有什麼了不起,你們老印行嗎?
不行,你們沒別的地方可去!
前天看了廣州一家制藥廠招賢,像我老齊這種資歷,弄個千人毫無懸念,中組部一百萬,廣東省一百萬,廣州市再給獎一百萬,操,我受你那個窩囊氣!
生活其實很簡單。
你要搞清楚自己需要什麼,什麼時候需要。
如果現在就需要,那麼現在就去做,如果不是很急迫,或者條件還不成熟,那麼不妨先等一等。
老齊現在還沒到火燒眉毛的地步,完全可以再等一等嘛。
這當然不算患得患失,更談不上什麼畏懼挑戰。
老齊只是暫時忍一忍,等孩子們再長大一點,一旦這里的形勢有變,國內那邊的條件成熟,馬上起航,開辟人生第二個春天。
想到這里,老齊頓感渾身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