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媽媽,”
媽媽正對著梳妝台的鏡子擦抹著我塗在她臉上的口液,我壯著膽量走到媽媽的身旁:“媽媽,有件事,我,我,我想跟解釋解釋,……”
“小力,算了吧別提啦,讓他過去好啦,以後,你再也不准跟媽媽胡鬧,否則,……”
媽媽沉著臉冷冰冰地說道,我這些膽怯,到嘴邊的話不敢放出來,媽媽不再理我,開始往臉上抹香粉,她從鏡子里看到我呆呆地站著,問道:“還有什麼事?”
“媽媽!”
豁出去啦,我一字一板地說道:“我——愛——你——”
時至今日,我也搞不清楚,當時,我是憑借著什麼勇氣,冒死吐出這三個字的。
“啥,”
媽媽驚賅地瞪大了眼睛,當她聽到從自己兒子的嘴里冒出“我——愛——你——”
這三個字時,仿佛是三顆突然爆裂的大炸彈,那份強烈的恐懼感,那份空前的震憾力,尤如美軍把那顆男孩扔錯了地方,不是扔在日本列島的上空,而是丟在了媽媽的腦袋上,轟——核彈終於爆裂,灼人的衝擊波差點沒把媽媽掀翻在地,她用雙手盡力拽住梳妝台的一角,面頰緋紅,渾身亂顫,雙眼冒著木然的凶光,嘴唇可怕地哆嗦:“啊——小力,你——……”
“媽媽,”
我不顧一切地衝向媽媽,一把將其摟在懷中:“媽媽,我愛你,真的,媽媽,我愛你,媽媽,從小我就愛你,從記事那一天起,我就愛你,媽媽,真的,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是在默默地愛著你!”
“你,”
媽媽生硬地推開我,因過度的驚訝,身子搖搖晃晃,仿佛立刻就要癱倒在地:“混蛋,你,……閉嘴,不許胡鬧!”
“真的,”
我正欲再次撲向媽媽,媽媽紅脹得呈著暗紫的面頰閃現出可怕的絕望之色,手掌按在梳妝台茫然地哆嗦著,見我再次向她撲過去,她先是不知所措,突然,她看到了什麼,呼地操起案台上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剪刀:“小力,你,敢過來,媽媽,就,自殺,……”
說完,媽媽不假思索地把剪刀的鋒刃對准了自己的咽喉,我登時楞呆住,一動也不敢動,媽媽久久地怒視著我,突然,她啪地把剪刀丟到地板上,眼眶里涌出一串痛苦的淚水:“滾,滾,滾出去!”
我永遠也不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羞愧難當、無地自容地溜出媽媽的臥室的,那個樣子,比在莫斯科城下潰敗後,頂風冒雪地一路狂逃的德軍還要狼狽萬分,我剛剛走出房門,便聽到媽媽嗚嗚嗚地哭泣起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我,我,我,咋生了這麼一個混蛋小子啊!”
完,巴巴羅莎計劃以徹底慘敗而告終,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操,廢話,還能怎麼辦,逃跑唄!
我草草地穿上衣服,灰溜溜地走出家門。
我再也沒有面臉回家去見媽媽,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我傷害了媽媽,在媽媽的眼里,我一個混蛋,一個不可救藥的、竟然對媽媽敢有非份之想的心理嚴重變態的小色鬼。
一連數周,我都是在懊悔和絕望之中度過的:完了,我從此將永遠地失去世界上最偉大的愛——母愛!
“小力,”
一個細雨綿綿、令人沮喪的陰天,我正躺在床鋪上,直勾勾的兩眼望著天棚發呆,突然,床邊轉來媽媽那熟悉的、圓潤的、滑柔的女音,我扭過頭來一看,啊——是媽媽,她面容平靜,抱著一捆新曬完的衣服和藹可愛地站在床邊,我立刻把目光從媽媽的臉上移開,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媽媽!”
“小力,你,怎麼這麼長時間不回家啊!”
哼哼,媽媽,我親愛的媽媽,我敢回家嗎?我還有臉回家嗎?
“小力,快點起來吧!”
媽媽把衣服放在床邊,輕輕地拽了我一把:“哎呀,我的老天,怎麼搞成這樣了,簡直跟豬窩差不多,”
說完,媽媽爬上床去,精心地整理起來:“豁豁,這衣服髒的啊,都有臭味了,哇,臭襪子怎麼塞了一抽屜啊,小力啊,你啊,你啊,你跟要飯花子還有什麼兩樣,走!”
媽媽把髒衣服、臭襪子足足塞滿一旅行袋,然後,對我說道:“走,跟我回家,退豬去!”
“媽媽,”
我還是有些遲疑,媽媽衝我親切地一笑,仿佛根本沒有發生過那件世界末日般的、天塌地陷般的事情:“小力,快點,跟媽媽回家,你猜,誰來了?”
“誰?”
“到家你就知道了!”
“哦,”
當我跟在媽媽的身後走進家門時,我往屋里一瞧,姥姥叨著大煙袋,悠哉游哉地盤腿坐在床鋪上,我叫道:“姥姥,”
“啊,是我的外孫子啊,快過來,讓姥姥好好看看,喲,長得真高哇,真壯實啊,像頭小莽牛,……”
我極不自然地站在姥姥的床邊,聽著姥姥絮絮叨叨,我終於明白媽媽的用意,媽媽把姥姥接來,完全是為了緩和家里的尷尬局面,是啊,如果還是我和媽媽兩個人在家,的確是太那個了。
媽媽把髒衣服丟進洗衣機里,然後開始張羅炒菜做飯。
可是,面對著滿桌豐盛的菜肴,面對著姥姥舔犢般的愛撫,面對著媽媽頻頻繁的笑臉,我卻沒有一點食欲,只勉勉強強地咽下半碗飯,然後,默默地躺倒在床鋪上,媽媽悄悄地走過來:“怎麼,你,不舒服?”
說完,媽媽坐到我的身旁,伸出手來,輕輕地抓撓著我的亂發:“小力,報紙上說,百貨商場舉行時裝大展銷,展銷期間,價格優惠,走,穿上衣服,媽媽給你買幾件新衣服去!”
“媽媽,我有衣服,我不要!”
“起來!”
媽媽親切地拽住我的手臂:“聽話,快起來!”
我還是不肯起來,媽媽坐到我的身邊,深情地撫摸著我的脊背:“哎呀,小力,你的頭發太髒了,來,媽媽給你洗洗頭。”
我不能拒絕,從媽媽那慈祥的目光里,我猜測出來,媽媽這是向我暗示:兒子,媽媽已經原諒你了,媽媽希望你不要總是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在媽媽目光的注視下,在媽媽的拽拉下,我低著頭,走進了衛生間。
當媽媽那滑嫩的手掌輕輕地揉搓著我的黑發和面頰時,我再也不敢作任何幻想,老老實實地彎著身子,媽媽抓過了毛巾:“好啦,到這邊來!”
擦淨水漬,媽媽把我按在椅子上:“來,媽媽給你按按頭!”
“媽媽,你會按頭!”
“媽媽剛剛跟同志學的,來,媽媽給你按按,看舒服不!”
說完,媽媽鄭重其事地站立在我的身後,摟住我的腦袋像模像樣地揉搓起來,一對豪乳挑逗般地碰撞著我的腦後,雙眼在鏡子里衝我微笑著,我可沒有膽量和臉面在鏡子里與媽媽對視,我垂著腦袋,無所事事地擺弄著手指頭,媽媽柔聲柔氣地問我道:“怎麼樣,舒服不!”
“舒服,媽媽!”
我怔怔地答道。
媽媽肥實的手指抓住我的耳垂不停地揉搓著,立刻給我帶來一陣細微的快感,我又興奮起來,但是,濃重的罪過感使我不敢細細地品,我沒有心思享受媽媽輕輕的按揉產生的幸福體驗。
突然,媽媽把手指探進我的耳朵里,我渾身不禁激泠起來,微微打了一個寒戰,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去,恰好碰到媽媽的酥乳上。
“啊,”
也不知道折騰了多少時間,媽媽終於停下手來:“唉,好累啊,不行了,媽媽的手指頭都按酸啦,不按了,小力,走,咱們逛街去吧!”
“嗯!”
我非常痛快地答道,通過這番按揉,我和媽媽緊張空氣全部煙消雲散,距離多少拉近了一些。
“啊——”
走進熙熙嚷嚷的百貨商場,媽媽頓時興奮起來:“好多的流行時裝啊,我的眼睛都不夠用了!”
媽媽駐足在一件貂皮大衣前,一只手久久地抓摸著毛茸茸的衣袖,眼睛里流淌著無比向往的神色:“太好啦,太好啦,真饞人啊!”
我抓過標簽看了看,頓時咋起舌來:“我的老天爺,一萬多啊!”
“是啊,”
媽媽失望地松開衣袖:“好是真好,就是,沒錢,買不起啊!”
“媽媽,”
我安慰道:“以後,等我掙到錢的時候,一定給媽媽買一件貂皮大衣,了卻媽媽的夙願!”
“行,”
媽媽充滿信心地說道:“行啊,好啊,兒子,你要好好地念書,不要總是胡鬧,淨想一些沒用的事情,憑你的腦袋,將來會有出息啦,等你有錢啦,就給媽媽買件貂皮大衣,我相信,媽媽一定會穿上你買的貂皮大衣的!”
聽到媽媽這番鼓勵之中夾裹著贊揚的話語,我終於敢在媽媽的面前抬起頭來,我膽怯地瞅瞅媽媽,媽媽笑吟吟地整理一個我的衣領,我的眼睛突然潮濕起來,現出一付極其委屈的、可憐蟲般的樣子,媽媽擦了擦我的眼角:“別哭,算了,知道錯就好啦,媽媽不怪你,你後,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走,媽媽給你挑件衣服去!”
說完,媽媽拉起我的手。
媽媽給我買了一套新衣服、一雙皮鞋,而她自己,什麼也沒有買,不是媽媽不想買,媽媽的鈔票實在有限。
我和媽媽並肩走出商場,來到地下通道的入口處。
“汪,汪,汪,汪,汪,汪,……”
身後傳來亂紛紛的狗叫聲,最喜歡動物的我立刻轉過身去,一個衣著不整,頭發蓬亂的黑臉男人叨著煙卷蹲在人行道旁正向過往行人兜售寵物狗,我怔怔地停下腳步,充滿愛意地望著一只只待價而沽的小可憐。
“真好玩,”
“真漂亮,”
“真可愛,”
行人們紛紛停下腳步,蹲下身子,熱切地觀賞著、撫摸著,媽媽拽了我一把:“快走,時間不早啦,這些破玩意,有什麼好看的!”
跟我完全相反,媽媽不喜歡任何動物。
可是,我的腳下尤如粘上了膠水,怎麼也挪不動,兩眼依然熱辣辣地望著一只只小可憐。
“去,去,”
兩個時毛女孩把一只小狗推向一邊:“一邊去,長得這麼丑,還有雜毛,……”
一只奇貌不揚,頭頂上非常明顯地生著一縷黑毛的小可憐被無情地推到一邊,可憐兮兮地趴在硬梆梆的條石上,眾人紛紛投去不屑的目光:“是啊,這小狗長得也太丑啦,還好意思拿出來賣,這就模樣,誰要哇!”
長著雜毛的小可憐仿佛聽懂了眾人損貶它的話,羞愧難當地閉上了眼睛,甚至流出了滴滴傷心的淚水,我一把將其抓起來,放在手掌上:“賣狗的,這只小狗你要多少錢?”
“老弟,”
賣狗人漫不經心地說道:“你看著給吧,一個不值錢的破玩意,養著也是白吃食,這麼吧,你給點食錢就行,”
“這,”
我抽出一張十元鈔票:“行不?”
“沒說的!”
賣狗人非常爽快地接過鈔票:“可以,拿去吧!”
“小力,”
媽媽慍怒地說道:“這是啥破玩意啊,誰也不要的東西,你也要,再說,把這玩意弄到家,怎麼養啊?到處拉屎,臭死了!”
“媽媽,我要,我要,我要麼,……”
“唉,”
媽媽無奈地嘆口氣。
“小可憐,”
我撫摸著小可憐問它道:“你叫什麼名字啊?嗯,哦,你還沒有名字呐,那好吧,我給你起個名字,以後,你就叫毛毛吧!”
“吧嗒,”
趴在我手掌上的,剛剛被命名為毛毛的小可憐乖順地吐出舌頭,出其不意地舔吮一下我的鼻尖。
毛毛很快就成為我的朋友,每當我回到家里的時候,一進門,毛毛立刻不顧一切地向我猛撲過來,我蹲下身去,拉起毛毛的前爪,毛毛在我的懷里歡蹦亂跳,又寬又薄又長的紅舌頭深情地狂吻著我的面頰,發出一陣陣咕嘰咕嘰的聲音,媽媽不禁皺起了眉頭:“我的天啊,跟狗親嘴,髒不髒啊!”
又是一個周末,我欣然走進樓里,突然,從家門里傳出一陣悠揚的歌聲,嗯?
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誰在擺弄我那三洋牌的、四個喇叭的收錄機啊?
媽媽從來不聽我的錄音機啊,她至今還固執地認為,鄧麗君的歌曲是“黃歌”盡是情啊、愛啊,死去活來的,把我給聽壞了、不學好了,什麼事都敢干,甚至連媽媽都,……姥姥,年愈古稀的姥姥不可能喜歡鄧麗君啊。
我滿臉疑惑地推開房門,只見,一個身材單薄矮小、衣著朴簡、扎著兩只可笑的羊角辮的小女孩伴隨著歡快的樂曲,跟在毛毛的身後,走出屋來,她瞅了瞅我,非常自然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