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小張啊!”
韓大喇叭肥實的大手掌里抓著一疊長短不齊、寬窄不一、皺皺巴巴、呲牙咧嘴的票據,搖頭晃腦地吩咐我道:“去,拿著這些票據到會計室去,把它們報銷嘍!”
“嗯,”
望著雪花般的票據,我不禁犯起愁來,韓大喇叭看出了我的表情:“小張啊,如果會計嫌太多,說這說那的,你就這麼、這麼地對付她!”
說完,韓大喇叭站起身來,將肥得流油的大嘴巴附在我的耳根上,一臉神秘地嘀咕起來,我無可奈何地答道:“好吧,就照你說的辦吧!”
我忐忑不安地走進會計室,當我把數不清的票據推到主管會計的案前時,這位脾氣古怪、冷冰冰的面孔永遠也看不到一絲笑容的中年女人咧著干巴巴的嘴唇母獅般地吼叫起來:“什麼,什麼,這都是什麼啊!”
“韓、主、任、讓、你、報、銷!——”
我擠牙膏般地回答道。
“報銷?”
主管會計隨便拿起一張票據:“什麼,又是飯費!”
“韓主任說,這是我們下鄉檢查工作時的午餐費,韓主任說,不能到基層吃飯,給農民增加負擔!”
“這,這,”
主管會計又拿起另一張票據:“什麼,又修汽車了!我說小張,你們宣傳部的汽車怎麼總修啊,並且,修一次就上千啊,這,這,這是怎麼搞的啊!”
“韓主任說,汽車太舊,總得修修補補,……”
主管會計虎著臉一張一張地審視著票據,每拿起一張便愁氣衝衝地吼叫一番,我像個小偷似的哆哆嗦嗦地坐在桌邊,隨時應對她審訊般的提問。
看到我這幅可憐相,身旁一位正整理著帳冊的女同志非常同情地悄聲對我說道:“你哆嗦個啥,你怕啥啊,又不是你花的錢!”
女同志的話提醒了我,我突然回過神來,是啊,我憑什麼哆嗦,這些錢都是韓大喇叭用掉的,他不好意思來報銷,讓我給他擦這個髒屁股,我越想越生氣。
“你是新來的吧?”
女同事問我道。
“嗯!”
我簡單地答應一聲,很隨意地掃視她一眼。
女同志年齡並不太大,憑我的經驗,不會超過三十,可是,她的衣著卻相當的簡單,淺藍色的上衣裹著一對深藍色的套袖。
在這流行燙發的年代里,她依然留著兩條粗碩的、烏黑閃亮的大辮子。
她的面龐方方正正,五官雖然並不出眾,卻端正莊秀麗,且不著任何脂粉,更沒有一絲人為的雕琢。
她的皮膚是白淨的,透著淡淡的淺紅。
看到我在注視她,她衝我友善地一笑。
“啊——這,這,”
主管會計又拿起一張票據正欲衝我吼叫,年輕的女同志突然轉過臉去,和顏悅色的對母獅般的女會計說道:“姚姨,消消氣,你跟他發火有什麼用啊,他說了又不算,有什麼疑問你可以直接找韓主任啊!”
“哼,”
主管會計啪地將票據推向一邊:“小張,你先回去吧,明天,讓你們韓主任親自來!”
我低著頭站起身來,灰頭灰臉地走出會計室:“喂!”
身後傳來那個幫我說情的女同志的喊聲:“喂,等一會!”
“什麼事?”
“小張,不想認識認識我嗎?”
“想啊,您貴姓!”
“姓徐,小張!”
徐同志站在走廊的中央對我說道:“你別往心里去,我們的主管會計就是這樣,你別看她又吼又叫的,她也就是敢跟你這樣的小職員發發火氣,等韓主任來的時候,她乖乖的都得如數地給報了。她可不敢得罪韓主任,韓主任是個大能人,這個大樓里沒有幾個人不求他的!主管會計今天發這麼大的火氣,我估摸著,她一定是有什麼事情想求韓主任辦。她先給韓主任出出難題,然後用這些票據要挾他:你給我辦事,我就給你報銷!”
“哦!”
真沒想到,韓大喇叭的能量的確不小哇。
“小張,”
徐同志誠懇地對我說道:“不瞞你說,我也有件事想求韓主任!”
“那,你就去我們的辦公室找他唄!”
“不,”
徐同志搖搖頭:“不,我煩他,他太色啦,小張,你知道不,韓主任就是因為女人,屢屢犯錯誤,否則,他早就干上去啦,哪能像現在,在宣傳部瞎混呢,沒有一點實惠。前些日子,我們會計室有個女同志求他辦點事,豁,這下子啊,他可來了神,就那點事,三天兩頭地找人家吃飯,你說,不出去跟他吃飯吧,他一生氣,就不給你辦事啦,跟他出去吧,他,他,喝上點酒就跟你動手動腳的,唉,真是左右為難!”
“那,你不去找他,怎麼求他辦事啊!”
“是啊,”
徐同志開門見山:“小張啊,剛才,在會計室看到你,我突然靈機一動,我求你吧,然後你再替我求主任!”
“嗬嗬,”
我鱉不住笑了起來:“同志,你真聰明啊!”
“嘻嘻,”
徐同志頑皮地一笑:“沒有辦法,只好這樣,小張啊,你可一定要幫助我啊!”
“沒說的,徐同志,你說吧,什麼事?”
“嗯,”
徐同志想了想,然後衝我神秘地一笑:“這事嗎,一句話、兩句話的說不清楚,這樣吧,下班的時候你有什麼事情嗎?”
“沒事!”
“不跟對象出去壓馬路嗎?嘻嘻!”
“同志,我還沒有對象呐!”
“嘻嘻,那好,我請你吃飯,然後把事情慢慢地講給你聽,對了,還有一袋材料,怎麼樣,一言為定,下班後,我得先回家取那個材料袋,你在藍天影都的門前等我,行不?”
“好的,我等你!”
“好,晚上電影院門口見!再見!”
“再見!”
下班後,我如約趕到電影院,當我吸完第三根煙卷的時候,徐同志終於笑容可掬地出現在馬路對面,她穿著一件淡宗色的風衣,衣領高高地豎起,兩條細長的大腿三步並成兩步地向我跑來,當她笑吟吟地跑到我的身旁時,非常自然地挽起我的手膊,這讓我好不自在:“小張,”
她向電影院呶了呶嘴:“想不想看個電影!”
“想,”
“那就走吧!”
我們在電影院的小餐廳里雙雙落坐,徐同志點了幾份果盤,我們一邊喝著罐裝啤酒,一邊東拉西扯地閒聊起來,從聊天中獲知,徐同志的年齡並沒我想像的那麼大,她僅僅長我一歲半,於是,我便改稱她謂徐姐。
當徐姐喝下第三口啤酒時,她放下易拉罐拽過自己的小皮包,小心奕奕抽出一個檔案袋,至此,一切進入了正題。
徐姐將檔案袋放到餐桌上,用手指不停地點劃著:“小張,這是我弟弟的個人檔案!”
“哦,”
我點點頭。
“唉,”
徐姐突然嘆息起來:“小張,我這個弟弟啊,別提啦,小時候就淘的沒邊,整天跟人家打架,不是把這個腦袋打壞,就是把那個腿給要折!然後,我的爸爸就領著人家去看病,或者賠人家錢,唉!”
“嗬嗬,”
我微微一笑,安慰道:“沒辦法,男孩子都這樣,我小的時候也很淘,沒少給媽媽惹禍!”
“我的爸爸和媽媽從小就跟弟弟操心,好不容易長大了,也就更操心啦,他也不好好地學習,爸爸便把他送去參軍,在部隊開汽車,唉,當了三年兵,擅自逃回家來四、五次。如果不是爸爸屢屢求人說情,早讓部隊給踢回家了。爸爸不知花了多少錢,這個老爺兵好歹算是混到了復員,被安排在一家單位開班車。可是,沒干幾天,他就干夠了,說什麼,這活太沒意思,像個整天拉磨的毛驢子。
毛驢子他不願意當,就四處求人轉工作,又是花錢,又是求人,工作轉了好幾處,最後,轉到一家什麼開發公司。
在開發公司那幾年,他著實風光一陣子,花錢如流水。
可是,好景不長,開發公司由於經營不善,破產了,他的工作也就沒了。
失業後,爸爸給他買了一輛出租車,結果,沒用一年,他又干夠了,偷偷地把車賣掉,把錢花個精光。
唉,沒辦法,爸爸又求人給他安排到公交公司,直到現在,干得還算不錯。
可是,這幾年,他這陣窮折騰,把檔案都折騰沒了,這不!
“徐姐頓了頓,喝了口啤酒,然後清了清嗓子:”
如果想成為公交公司的正式職工,就得有檔案,可是,他的檔案早就不知折騰到什麼地方去了,為了這份檔案,爸爸四處托人尋找,最後,終於打聽到了下落,原來在那家破產的開發公司的經理手上。
過去揮金如土的經理,現在窮得連煙都買不起,當爸爸向他索要弟弟的檔案時,他趁機耍賴,不給好處就不肯交出檔案。
小張,“徐姐指著檔案袋繼續對我說:”
這個檔案袋,可是爸爸花了兩千元買來的啊!““哇,”
我感嘆道:“你的弟弟是夠人嗆,跟他相比,我的媽媽和爸爸還算萬幸,還算比較省心!嘿嘿!”
“嗬嗬,”
徐姐苦苦一笑,她輕輕地打開了檔案袋,抽出一張表格:“唉,檔案是贖回來了,可是,還差不少手續呢,你看!”
徐姐將表格遞到我的面前,她用潔白細膩的手指點劃著:“小張,這,這,還有這,都是空白的,沒有印章,想再調轉工作這些地方都得蓋上戳子,還有這,這是開發公司的,可是,開發公司早就破產了,找誰蓋戳啊!”
在徐姐的點劃之下,我粗粗看了看,整張表格有五處空白,就是說,如果徐姐的弟弟想順利地調進公共公司,成為公交公司的正式職工,就必須將這五個空白處蓋上紅色印章。
看來,徐姐想求韓主任的事情,便是想辦法蓋上五個印章。
“小張,”
徐姐將表格塞進檔案袋:“小張,徐姐求你啦,在韓主任面前,你千萬別說是我的弟弟,就謊稱是你的表弟吧?怎麼樣?”
“行,徐姐,我試試!”
“小張,”
徐姐命令般地說道:“別試試啊,一定要想辦法給徐姐把這件事辦成,我、還有爸爸、媽媽,托了好多人,都沒有辦成,這件事的難度是夠大的。
今天,徐姐實在是沒有什麼好辦法啦,不能再托下去了,否則,夜長夢多,弄不好,公交公司這份工作也得泡湯。小張,你可一定要給徐姐辦成啊!““可是,”
“小張,”
徐姐打斷了我的話:“你跟韓主任說,該花多少錢就花多少錢,呶!”
徐姐啪地將一疊鈔票推到的面前:“小張,這是一千元,你先收好,我知道,韓主任這個人喜歡喝酒,辦這事,不知道也喝幾頓酒,去多少次飯店,這錢你,就當活動經費吧!”
“這,”
望著厚厚的鈔票,我心里怦怦直跳:“徐姐,我還是沒有多大的把握啊!”
“嗨,慢慢來!”
徐姐爽朗地說道:“韓主任有什麼要求,你盡快地告訴我,我們要天天保持聯系!”
“好吧!”
我不客氣地將鈔票揣進了衣兜,唐而皇之地作起了徐姐的代理人,徐姐起身付過了餐費,然後衝我嫵媚地一笑:“小張,上場電影剛好演完,走,咱們進去吧,看個電影!”
於是,我跟在徐姐的身後走進了放映廳,那天晚上,我與徐姐並肩坐在一起,觀賞了一部永遠難忘的電影:《雙旗鎮刀客》“哇,”
當看到小主人公與悍匪刀光劍影地進行著生死搏斗時,徐姐被那賅人的場面嚇得驚呼起來,伴隨著當啷一聲的脆響,徐姐媽啊一聲撲到我的懷里:“我的天,好嚇人,我可不敢看了!”
望著懷里的年輕女子,我一時間不知所措,徐姐突然抬起身來,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蓬亂的發際,又甩了甩粗碩的大辮子:“嘿嘿,出丑了,出丑了!”
第二天一上班,我便將檔案袋推到了韓大喇叭的眼前,把徐姐交待的事情粗略地講途一番,韓大喇叭用笨拙的手指打開了檔案袋,他抽出那張表格草草看了看,然後慢條斯理地對我說道:“小張啊,你知道嗎?”
“什麼,韓主任?”
“小張,”
韓大喇叭用肥實實的手指頭點劃著表格里面的空白處:“你知道嗎,扣一個戳子得多少錢嗎?”
“不知道!”
我搖搖頭。
“小張啊,你表弟的這檔子事,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備哦,扣一個戳子至少得一千元,這是最低價啦,弄不好,還不夠呐!”
“啊!”
我禁不住張大了嘴吧,叫出了聲。
“啊什麼啊!”
韓大喇叭漫不經心地玩弄著手中的表格:“辦一個工作,是那麼容易的嗎?嘿嘿,”
韓大喇叭突然譏笑道:“嘿嘿,你的表弟可真能捉禍啊!”
我正欲想說點什麼,猛一抬頭,看到徐姐遠遠地站在走廊里,正衝我使著眼色,我借故去衛生間,溜到了徐姐的身旁,徐姐轉身向著走廊的盡頭走去,徹底避開韓大喇叭。
然後,她將臉轉向窗口,徐姐兩手扶著窗台,若有所思地眺望著樓下車水馬流的大街:“小張,怎麼樣?”
“徐姐,我已經把你弟弟的檔案袋交給了韓主任!”
“是的,我在走廊里已經看到了,小張,韓主任剛才跟你說什麼來著?”
“韓主任說,”
我吞吞吐吐地說道:“他,他,他說,扣一個戳子至少也一千元,沒准,還不夠!……”
“唉,”
徐姐揚起臉來唉息道:“這個大色狼,真是獅子大開口啊!”
我默默地站在徐姐的身後,不知怎麼搞的,我突然為徐姐犯起愁來,五個紅印章,五千元花花綠綠的大鈔票,五千啊!
我忙忙碌碌地上一個月的班才開幾張鈔票啊?
“給他,”
良久,徐姐冒出這樣一句話:“給他,小張,明天我就把五千塊錢送給你,你替徐姐送給韓大喇叭!”
嘿嘿,徐姐咬牙切齒,再也不稱韓主任,而是改稱韓大喇叭。
可是,當我接過徐姐的五千塊錢時,卻意外地改變了主意,我沒有把這些錢代徐姐送給韓大喇叭,而是悄悄地溜到尹姐家,把沉甸甸的五疊鈔票放到了尹姐家狹窄、凌亂的土炕上,尹姐傻呆呆地望著我:“小力,你,你是從哪弄來這麼多的錢?”
“尹姐,別細問啦,反正不是偷來的,你拿著交住房款吧!”
尹姐激動得熱淚盈眶,對我又摟又抱,滿嘴的千恩萬謝,可是,徐姐的事情卻卡了殼,我在韓大喇叭面前說盡了好話:“韓主任,你先替我把戳蓋了吧,至於錢嗎,以後,我每個月的工資都由你去領吧!直到還清為止!”
“這,”
韓大喇叭張著嘴巴遲疑起來,沒過幾天,他竟然把檔案袋往我的眼前一推:“小張啊,你表弟這檔子事難度太大,有些單位已經倒閉、破產,當事人早就找不到了,根本無法扣戳啊,你,你,你還是找別的高人去辦吧!”
他媽的,我心里恨恨地罵道:好一個老色鬼,好一個老財迷,好一個老貪官,真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手啊!
望著眼前的檔案袋,我平生第一次犯起了愁,並且愁得無可奈何、毫無辦法:怎麼辦?
徐姐的錢讓我送給老情人了,我如何向徐姐交待啊?
唉,真是愁死我了。
“小張,”
徐姐天天都溜到我們辦公室的門外,向我揮手,當我悄悄地溜到她的身旁時,她便迫不急待地詢問我道:“辦得怎麼樣了?”
“徐姐,”
我心情煩亂地搪塞著:“別急,正在辦呢!”
辦,錢都讓我弄沒影了,辦什麼啊,怎麼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