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鄉村 靜靜的遼河

第一卷 第20章

靜靜的遼河 zhxma 4462 2024-03-01 20:28

  “大黑豬,過來……”我站在院子里,衝著憨愚可愛的大黑豬擺了擺手,嘿嘿,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是在往常,大黑豬一聽到我的喊聲,一看到我的影子,便會不顧一切地溜之乎也,或是逃之夭夭。而今天,大黑豬卻非常意外地向我走來,粗碩的大鼻子哽嘰哽嘰地嗅拱著我的褲腿,無拘無束地與我親熱著。

  我蹲下身去,手掌輕柔地撫摸著大黑豬毛茸茸、肥實實的腦門,反復地擺弄著那對搖來晃去的大耳朵。大黑豬抬起頭來,濕乎乎的大鼻子頑皮地拱頂著我的手膊,兩個大鼻孔噴射著嗆人的騷氣。

  我順手掏出一塊小餅干,大黑豬眼睛一亮,大嘴一張一口吞將進去,一對圓滾滾的大眼睛充滿感激地望著我,大嘴巴美滋滋地咀嚼著,發出清脆的嘎嘎聲。

  “哽——哽——哽——”

  突然爸爸帶領著叔叔們,或是拎著駭人的大鎬把,或是掐著粗碩的大麻繩,或是操著寒光閃閃的大尖刀,凶神惡煞地將大黑豬圍攏住,爸爸粗野地踢著大黑豬:“走,快走,”

  “快,”三叔用粗麻繩抽著大黑豬,“別磨蹭,快走!”

  “哽——哽——哽——”

  大黑豬似乎預感到厄運即將來臨,生命危在瞬息之間,它心有不甘,絕望之下,衝我瞪著可憐巴巴的大眼睛,“哽——哽——哽——”

  從大黑豬那充滿乞求的目光里,從大黑豬那一聲緊似一聲的哀鳴中,我突然良心發現,我呼地站起身來,一把拽住三叔,“三叔,別打它了,別殺它了,它太可憐了。”

  “大侄……”三叔不耐煩地推開我,“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湊熱鬧,一邊玩去!”

  “不!”我堅持道:“我要跟大黑豬玩,不要殺大黑豬,我喜歡大黑豬!”

  “哽——哽——哽——”

  “……”

  任憑我磨破了嘴皮,爸爸和叔叔們絲毫不為所動,更加粗暴地對待著大黑豬,大黑豬絕望地哀吼著,我猛一抬頭,只見粗碩的大鎬把無情地從天而降,直挺挺地砸在大黑豬那剛剛被我撫摸過的、毛茸茸的腦門上,只聽咔嚓一聲,大黑豬哼哼一下,咕咚一下,栽倒在地。

  “媽——”我驚(駭)地坐起身來,渾身冒出一滾滾冷汗:“媽——媽——”

  “哎喲,兒子,”媽媽挪了挪身子,“兒子,又睡毛了!”

  “大黑豬,大黑豬!”

  我抓過衣服,胡亂套到身上,暈頭轉向地跳下土炕,“大黑豬,大黑豬!”

  我呆呆地站立在屋子中央,從房門的玻璃窗上,映射來昏暗的微光,我循著昏光摸到房門處,嘩啦一聲,推開了房門,哇,老天爺,這是怎麼回事。廚間里水霧彌漫,爸爸和叔叔們一身狼籍,吹胡子瞪眼睛地忙碌著,數個身影在霧氣中可怕地晃動著,酷似一群魔鬼在跳狂歡舞。我還沒回過神來,一股股腥臭的氣味立刻撲面而來,差點沒把我窒息倒地。

  “哎喲,”身旁傳來奶奶親切的話語:“大孫子,你過來干啥啊,這里又髒又臭,快進屋去!”

  透過滾滾水霧,我看到奶奶蹲在灶台旁,兩只掛滿血汙的髒手拎著白森森的豬腸子,面前的地下,堆積著一灘臭氣薰天的豬糞,我不得不捂住鼻孔。

  水霧漸漸散開來,可憐的大黑豬早已命歸黃泉,被叔叔們無情地劈成兩塊紅通通的肉拌,僵挺挺地橫陳在肮髒不堪的木板上,血淋淋的豬頭隨意地拋棄在屋地中央,豬毛、豬內髒扔得到處都是。

  我(蹚)著汙血橫流的地板,走到豬頭前,望著血肉模糊的豬頭,我心頭一酸,情不自禁地為大黑豬傷感起來:“唉,大黑豬,你真是太可憐啦,你再也不能跟我玩啦。”

  “哼哼,他媽的,”三叔嘟噥道:“這小子,總是他媽的多愁善感,跟個大黑豬,也能處出感情來,可倒是的。”

  “唉,誰說不是呐!”奶奶深有同感地說道:“這頭大黑豬,我和你爹整整伺候了一年多,冷丁殺了,真還有點不是滋味呐,唉。”說著,說著,奶奶竟然滾出滴滴真誠的老淚,她抬起胳膊肘,草草地抹了抹淚水,然後,繼續洗滌豬腸子。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開門,開門,快開門!”

  突然,房門梆梆梆地響動起來,大家的心立刻懸到了嗓子眼,彼此間默默無言地對視著,手中的活計全部都停頓下來。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開門,開門,快開門,我們是鎮政府的!”

  “完了……”三叔絕望地嘀咕一聲:“完了,一定是有人舉報,鎮政府來人了!”

  “唉,”奶奶無奈地拉開門栓,幾個神色木然的男人推門而入,臉上的臭肉活像是剛剛被殺死的那頭大黑豬,一動也不動,顯露出可怕的油脂光。

  “這是怎麼回事?”一個身著制服的男人指著白森森的豬肉拌,表情嚴厲的斥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這,”爸爸和幾個叔叔還有奶奶登時啞言,不知如何作答,制服男人語氣更加嚴厲,“你們知不知道政府的精神?私自殺豬是違法行為!”

  “哎呀,哎呀,”病臥在土炕上的爺爺,早已嚇得面如土色,他用盡所有的氣力,艱難地爬起身來,走到炕下,衝著那幾個人哀求著:“哎呀,各位領導,首長,這幾個孩子年輕,不懂黨的政策,是我沒有教育好他們。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要處理就處理我吧,你們認為應該怎麼處理合適,就怎麼處理好啦!

  這事與他們無關,是我讓他們干的!“

  “你是四隊的會計吧?”一個大塊頭,一個身著藍色中山裝的、四十多歲的男人問爺爺道:“去年,鎮政府開大會時,我見過你!”

  “對對,我是在生活隊做了幾年會計工作,如今有病,再也不能為黨、為人民工作啦!”

  “這樣吧,既然你多多少少,也算是政府里面的人,你看我們這麼處理怎麼樣?”

  “怎麼都行,怎麼都行!”

  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掏出一個長條本子,非常潦草地寫了幾行字,然後,嘩啦一聲撕下來,遞到爺爺的手上,“老爺子,這是收據,後天,拿著這張收據,到采購站取豬肉錢。”

  “謝謝,”爺爺誠慌誠恐地接過紙條子,“謝謝,謝謝政府的照顧,謝謝黨的關懷!”

  “老爺子!”制服男人冷冰冰地說道:“我們就不處罰你們啦,我們知道你們家生活困難,兒女很多,你又常年有病,這件事,特殊照顧照顧你們!如果按照上面的政策規定,私下殺豬,豬肉全部沒收,不但分文不給,還得處以經濟罰款!”

  “謝謝!謝謝!”爺爺點頭如搗蒜。

  “好啦,小李,去找輛馬車,趕快把豬肉拉走!”

  “唉,”被稱謂小李的,剛才給爺爺開收據的年輕人聞言,不禁皺起了眉頭,“這,大半夜的,上哪弄車去呢?”

  那幾個人嘀嘀咕咕地走出屋子,頂著朦朦的夜幕,去找馬車拉豬肉,三叔抓過爺爺手中的紙條子,他粗略地瞅了瞅,“哎喲,他媽的,就給這幾個錢啊,這還不夠飼料錢呐,真他媽的能熊老百姓啊,可倒是的!”

  “哼,”爸爸不甘心自家辛辛苦苦喂大的肥豬,就這麼被鎮政府以極其低廉的價格“收購”而去,他重新拎起屠刀,試圖從豬肉拌上割塊肉,爺爺見狀,急忙制止:“大小子啊,你就別再給我捅簍子啦!”

  爸爸只好放下屠刀,爺爺疲憊地閉上眼睛,嘆息起來。見爺爺走回屋子里,重新爬回到土炕上,爸爸悄悄地拎起殺豬刀,偷偷地在豬脖子的部位割下一塊肉,默默地遞到三叔的手里,示意他趕快將豬肉藏匿起來。

  抱病的爺爺數百天如一日地去遼河邊打豬草,精心飼養大的肥豬,到頭來,僅得到一塊不足二市斤的豬肉,奶奶含著眼淚用這塊僅有的豬肉給一家老小包了一頓餃子。

  “吃飯吧,”奶奶抹了一把傷心的淚水,催促著大家:“快吃飯吧,趁熱吃吧!”

  大家無精打采地坐到飯桌旁,媽媽拉著我的手也坐到飯桌前,奶奶將碗筷推到媽媽的面前,媽媽卻極其冷漠地搖了搖頭,“不,我不用這個!”說著,媽媽從她的皮包里,掏出兩只精致的瓷碗以及兩對亮閃閃的筷子,“老張,給我涮一涮!”

  爸爸接過媽媽的碗筷,走到廚間,舀來清水,賣力地洗滌起來,當爸爸將洗好的碗筷送還到媽媽手上時,媽媽又掏出潔白的小手絹,反復地擦拭著,然後,放到我的面前:“兒子,吃飯要講衛生,不然,會得病的!”

  “哼哼,”二叔向媽媽投去不屑的目光,“我嫂子啥時候學得這麼講究啦,進城了,住樓了,就變成貴人嘍!”

  “是啊,”三叔附合道:“咱老農民,大老粗,什麼也不懂,可是,該怎麼吃,就怎麼吃,不干不淨,吃了沒病!”

  “噓,”老姑悄聲嘀咕道:“有啥不了起的啊,不就是在城里多呆幾天,想當初,你不也是從俺們這疙瘩出去的麼!噓噓噓。”

  對於叔叔們的譏諷和嘲弄,媽媽則視而不見,若無其事地品嘗著香噴噴、熱滾滾的豬肉蒸餃,一邊咀嚼著,還一邊認真地品評著:“這肉餡太淡了,油放少了!”

  “嘿嘿,”老叔冷笑道:“還嫌少,有油放就算不錯嘍!”

  吃完餃子,媽媽親自下廚洗滌自己的碗筷,然後小心翼翼地塞回到皮包里,接著她又拎著換下來的髒衣服,走到灶台前,“哎喲,”望著黑乎乎的大鐵鍋,媽媽皺起了眉頭,“這,盡是油,燒出來的熱水,能洗衣服啊!”

  媽媽轉過身去,看到一只洗臉盆,她舀滿一盆清水,放到大黑鍋上,然後,便准備點火燒水,可是,媽媽什麼也尋找不到,在灶台前漫無目標地轉來轉去,“嗯,火柴呐?”

  “哦,”奶奶聞言急忙走過來,掏出一盒火柴,“你要取燈喲,在這呐!”

  “嘿嘿,”聽到奶奶的話,我頓時笑出了聲:“取燈,取燈,奶奶,火柴為什麼叫取燈啊?”

  “哦,”奶奶心不在焉地答道:“不知道,俺們這疙瘩,都這麼叫,”看到媽媽笨手笨腳地劃擦著火柴,奶奶接了過去,“來吧,我給你燒水吧。”

  望著疊放在鐵鍋上的水盆,奶奶嘀咕道:“這,哪有這麼燒水的啊,這,得多少柴禾啊!”奶奶一邊嘀咕著,一邊拽過大鍋蓋准備扣在鐵鍋上,媽媽急忙阻攔道:“別……別,別扣啊!這鍋蓋上盡是油,燒水的時候,都得流到清水里,別,別扣,”

  “唉。”聽到媽媽的話,奶奶嘆息一聲,極不情願地往灶膛里充塞著珍貴的柴草,我非常清楚,這些柴草,是奶奶和老叔拎著鐵鎬,頂風冒雪,在茫茫的荒原上,一鎬一鎬地刨開冰硬的壟溝,取出里面的玉米根莖,再摔打掉上面的附土,曬干之後,用於燒水、煮飯、取暖。

  平日里,奶奶用柴禾很是節儉,每頓飯燒掉多少玉米根莖,都要仔細地盤算一番,而今天我敢打賭,媽媽洗滌一件衣服便能輕而一舉地耗費掉奶奶一家人,一天所需的柴禾。

  放在鐵鍋上面的水盆終於冒出滾滾熱氣,媽媽心滿意足地將其舀空,然後,又續上涼水,於是,奶奶必須繼續往灶膛里沒完沒了填柴禾。

  “啪啦!”

  媽媽再次舀空洗臉盆里的熱水之後,又續滿涼水,然後,順手將自己的髒內褲扔進剛剛水盆里。“媽——”我第一次聽到媽媽這樣稱呼奶奶,“這回,得多加柴禾,一定要把水燒得滾開滾開的,這樣,才能消毒、殺菌!”

  “唉,”奶奶愁苦著臉,嘆息起來,“我活了這麼大年紀,真沒見過這樣的事,在煮飯的鍋里,煮褲衩子,唉……”

  夜晚,媽媽突然想要大便,她推開房門,立刻被刺骨的冷風吹回到屋子里,她氣鼓鼓地推搡著爸爸,“這,這,這麼冷的天,我可怎麼上廁所啊!”

  “那,你說怎麼辦啊?”爸爸反問道。

  “哼,”聽到爸爸的話,媽媽沒有言語,她轉過身去,再走出屋子,來到廚間,我聽到嘩啦一聲,過了片刻,媽媽終於滿意地走回屋子里,喘著均勻的、幸福的氣息,她再次推了推爸爸,“去,把便盆倒掉!”

  “啊!……”聽到媽媽的話,爸爸驚訝地望著媽媽,“怎麼,你在廚房里大便?”

  “哼,”媽媽不以為然地爬進被窩,“不在廚房,又能在哪,去外面,能把屁股凍僵嘍!”

  “唉,你啊,你啊!”爸爸愁眉苦臉地嘆息起來,“你可丟盡人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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