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攜妻帶女,大搖大擺地回歸故里,我卻沒有把他裝在心上,更是絲毫也不放在眼里的,然而,奶奶一家人,則是興奮異常。原本平靜的生活,猶如院子里的干柴垛,被爸爸這棵小火柴稍一觸碰,呼嘩一下,便熊熊地燃燒起來。
一看到爸爸,爺爺灰土般的枯黃臉,立刻現出了可貴的笑容;奶奶滿含滄桑的面頰,綻開了幸福的喜悅之色;兩個偉大的歷史學家叔叔,完全放棄了無休無止的、毫無意義的爭執,恭恭敬敬地哥長哥短著;
而比我大不了幾歲的老姑,身前身後的圍著爸爸團團亂轉,像女兒般地跟爸爸撒著嬌,讓我很是厭惡,可是,卻不妒忌,因為我一點也不喜歡爸爸;只有老叔,永遠都是讓人捉摸不透地沉默著。
這還不算,更讓我費解的是,每天,都有許許多多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更談不上認識的人,從四面八方紛紛趕來,熱情洋溢地看望我的爸爸和媽媽。還有我如何努力也搞不清楚的,這些莫名其妙的三親六故們,都爭先恐後地,但卻是非常真誠地邀請爸爸和媽媽前去赴宴。唉,請爸爸赴宴喝酒的人是如此之多,以至於大家不得不排號等待。
“啊——”看到爸爸和媽媽今天吃東家,明天喝西家,早晨剛剛吃完,一邊腆著可笑的圓肚子,一邊皺著眉頭嘀咕著,過一會應該去誰家進午餐。聽到爸爸終日嚷嚷著消化不良。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二姑結婚後,二姑父哥叁個便徹底地分了家,至於孤寡的老爹,按照當地的習俗,由叁個兄弟輪班伺候,每家四個月,一年恰好輪滿三家,並且美其名曰:“吃聯盟會!”想到此,我深有感觸地嘀咕道:“啊,爸爸,今天,你該到誰家去吃聯盟會呐?”
“哈哈,”奶奶聞言,笑得前仰後合:“這小子,這小子,他是咋想出來的呐,你爸爸天天有人請,這,跟吃聯盟會有什麼瓜葛啊!”
“嘿嘿,”病重的爺爺愛憐地笑道:“嘿嘿,別看我大孫子歲數小,想法卻很多,遇到什麼事情,都要發表一番感想!你們說,我能不喜歡我大孫子嗎?”
爸爸每次赴宴媽媽都要攜我同往,每一次赴宴都是一次不同尋常的經歷,或是快樂的、或是滑稽的、或是尷尬的,但無論是怎樣的經歷,印象都是深刻的,只有這一點,是完全相同的。
“哥。”屋子里正嘻嘻哈哈地說笑著,我正思忖著,過一會,爸爸應該去誰家赴宴,又將會有怎樣的經歷,二姑悄然走了進來:“哥,今天中午,到我家吃飯去吧,我都預備好了!”
“可是,”爸爸為難地說道:“今天,原定是去你嫂子家,看望我的老岳父啊,聽說,他得病了,癱瘓了!”
“哥,”二姑面露哭相:“哥,我知道,你堅決反對我的婚事,如果你不願意賞臉,俺就不難為你啦!”
“嗨,”爸爸一聽,立刻改變了主意,“芳子,咋能這樣說話呐,走,走,哥哥現在就跟你去,走,到你家,喝酒去。”
“哎,”二姑頓時喜形於色,一把拉起我的手:“走,大侄,到二姑家吃飯去,菊子,”二姑衝著老姑點點頭:“菊子,一起走哇!”
二姑結婚時的大房子,分家之時,已經變賣掉,兄弟叁各奔東西,二姑父拿著分得的那點可憐的鈔票,買了一棟簡陋的小草房,走進寒酸的房舍,二姑苦澀地對我說道:“力啊,二姑家很窮吧!”
真是一點也沒說錯,二姑家的確窮得可以,低矮的屋子里空空如也,可是,雖然清貧,卻很整潔,可憐的什物擺放得井然有序,紙糊的牆壁和天棚,沒有一絲灰土。
沒容我作答,二姑滿懷信心地繼續說道:“力啊,開春以後,二姑要拼命地干活,掙錢,二姑向你保證,一年後,我一定要蓋上一棟漂亮的房子,大侄,我發誓,要蓋就蓋好的,並且,”二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希望:“並且,一定要蓋灰磚灰瓦的,不然就不蓋!”
當地的老百姓,最推崇灰磚灰瓦的大住宅,認為那便是最豪華、最漂亮的房子。二姑的臉上洋溢著無限的憧憬,細白的玉手得意地筆劃著,繪制著宏偉的藍圖,“大侄,這個院子的面積足夠大,蓋棟大房子完全沒有問題,蓋好房子後,在院子的前面,栽上兩棵大柳樹,對,院子里還要種上櫻桃樹,大侄,到時候,你就來姑姑家吃櫻桃吧!”
聽到二姑的話,我的心里好似當真吃到了紅通通的小櫻桃,甜滋滋的。
“二姐很能干,”老姑鼓勵道:“二姐,一定能蓋上灰磚灰瓦的大房子,二姐,要蓋雙瓦的那種。”
“快,快,快進屋!”二姑父誠慌誠恐地將爸爸、媽媽、老姑讓進屋子里,他雙手一揮,嗖地將我舉到土炕上,“小力子,上炕玩去吧!”
貧窮的二姑,卻絞盡腦汁,甚至是傾其所有地擺設一桌豐盛的酒席宴,爸爸皺著眉頭,埋怨二姑道:“芳子,這,是何苦呐,我又不是別人,隨便吃點就行啦!”
“哎喲,哥,看你說的,”扎著小圍裙的二姑父,抹著掛滿油漬的大手,接茬道:“哥哥的大駕,光臨寒舍,俺就怕招待不好哇,”說著,二姑父走到桌前,夾起一枚油乎乎的繭蛹,塞到我的嘴里,“小力子,來,先嘗嘗這個,可好吃了,這可是咱們老家的特產哦,你們家那里可沒有這玩意啊!”
“哇——”我一口將繭蛹吐了出來,望著蟲子般的家伙,我惡心得差點沒吐出來,“這,是啥破玩意啊,能吃嗎?”
“哥,”炒完最後一道菜,二姑父摘下小圍裙坐到爸爸身旁,他端起酒杯,真誠地對爸爸說道:“哥,第一次喝酒,來,先干一杯吧!”
“好的,”爸爸舉起了酒杯,瞅了瞅二姑父,二姑父突然有些不自然,慌忙避開爸爸炯炯的目光:“干,干杯!”
“干杯!”
“哎喲,”老姑卻沒有心思吃飯,她不知從哪里拽過一件沒有縫完的小衣服:“二姐,這,是給誰做的啊?”
“哼,”二姑一看,秀臉騰地紅脹起來,她一把奪過小衣服,胡亂塞到炕櫃底下,別看老姑年齡不大,知道的事情卻比我要多得多,她衝二姑神秘地一笑,夾起一粒花生米,塞到嘴里,看到二姑的窘態,我扯了扯老姑的衣袖,“老姑,那件小衣服,二姑是給誰做的啊?”
“嘻嘻,”老姑瞟了一眼二姑,然後,將小嘴附到我的耳朵上,“你二姑有喜了!”
“什麼喜?”我不解地問道。
“嗨,笨蛋,”老姑拍了拍我的肚子,“大侄,你二姑肚子里有小孩了,那件小衣服,就是給小孩做的,等生出來的時候,好穿啊,哈。”
啊——聽到老姑的話,我轉過臉來,呆呆地望著二姑,二姑的面頰更加緋紅起來,她低下頭去,有意避開我的目光,手中的瓷勺心不在焉地撥拉著湯碗。我又瞅了瞅二姑父,他正討好般地給爸爸斟酒,眉飛色舞地東拉西扯著。
我的目光不自覺地移到二姑的腹部:二姑的肚子里有小孩了?過不了多久,他(她)便會從二姑的小穴里,鑽出來!啊,這太可怕了!二姑的小穴有媽媽或者是都木老師那麼大嗎?如果不是的話,小孩鑽出來的時候,會把二姑痛死的。
我突然想起那天夜里,爸爸壓媽媽時,媽媽嘀咕的話:陸陸的腦袋好大啊,生他的時候,差點沒脹死我!唉,二姑的小穴,到底有多大呐?二姑的小穴,是什麼樣的呐?
混蛋,混小子,不要臉的家伙,此想法一出,我登時羞臊難當:混蛋,你怎麼可以對二姑的小穴,胡思亂想呐?真不要臉,真該死。二姑,是偉大的,是絕對不可以褻瀆的,難道,你忘了,你不是把二姑當做聖母嗎?
“大舅!”我正漫無目標地東思西想著,屋外傳來大表哥的喊聲,我將臉轉過來,大表哥已經走進屋里,他恭恭敬敬地走到土炕邊,看到正襟端坐在餐桌前的爸爸,低聲下氣地說道:“大舅,下午,到我家吃飯去吧,我……”
“哈,”爸爸嘆息道:“這,能吃得過來麼?”
盛情難卻,傍晚時分,滿嘴噴著酒氣的爸爸還是被大表哥拽到大姑家,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坐到餐桌前,酒席之上,早已有些爛醉的爸爸借著酒勁,毫不客氣地教訓起在生產隊里說一不二的大表哥,“永威啊,現在,你行了,當上隊長了,眼眶就高了,就誰也不認識了!”
“不,不,”大表哥謙卑地說道:“不,不,大舅,您誤會啦,生產隊長的工作很不好做,工作中,難免會得罪人的,唉,我也是沒有辦法啊!”
“哼,”小蒿子在老姑面前依然是趾高氣揚,聽到大表哥的話,她不無得意地對老姑嘀咕道:“我大哥是隊長,是生產隊的一把手,無論什麼事情,都是大哥說了算!”
“喲,”老姑毫不示弱:“他是隊長,這不假,可是,在我面前,他永遠都是我的外甥,我讓他干什麼,他就得干什麼,不信,”老姑突然扯起嗓子,衝著大表哥嚷嚷道:“大外甥!”
“哎,”聽到老姑的喊聲,大表哥急忙走了過來,“老姨,什麼事?”
“哼,”老姑哼了一聲,不屑地說道:“去,給老姨舀碗水來!”
“好的,”大表哥不敢違抗,立刻走出房間,片刻,端著大木瓢走了進來,老姑自豪地接過木瓢,示威般地瞅著小蒿子,小蒿子小腦袋瓜一揚,“哼,你也就能在大哥面前充大輩唄!”
“這,”老姑呷了一口涼水,回敬道:“這,是充大輩嗎,我,就是他的老姨啊,別說他是個小小的生產隊長,他就是縣長、市長、省長、國家主席,我,也是他的老姨啊!”
叭——老姑正在我和小蒿子面前,大擺她長輩的威風,突然餐桌的另一端,傳來清脆的響聲,旋即,便是爸爸駭人的怒吼聲:“混小子,混球……”老姑、我、小蒿子,均不約而同地轉過臉去,只見爸爸怒不可遏地衝著大表哥揮舞著大巴掌,同時,扯著大嗓門謾罵道:“混球,忘恩負義的小兔崽子!”
“哎喲,老張。”媽媽慌忙按住爸爸的大手掌,大表哥痛苦萬狀地捂著被抽紅的腮幫子,羞臊無比地低下頭去。看到大表哥這副可憐相,我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可怕的遭遇,我向大表哥投去同情的目光,我比誰都清楚,爸爸的大巴掌,可是非同尋常的,讓我刻骨銘心的。
“這,這,”大姑父和大姑均茫然不知所措,爸爸不再抽打大表哥,而是指著他的鼻子尖,滔滔不絕地數落著:“永威,好可惜啊,這一家人,你是老大,一家老小,兄弟一大堆,你要沒有能耐,也就算了,可是,你,有了點能耐,就對父母、兄弟一點也不管不問。
混蛋小子,剛才,你說什麼來著:隔輩不管人?豁,虧你說得出來,如果像你所說的那樣:隔輩不管人!當初,我姐,我姐父,最困難的時候,養不起你們的時候,我爹,我媽,為了什麼要管你們,不是隔輩不管人嗎!我爹,我媽,跟你是隔輩人啊,憑什麼管你啊?嗯?“
“那,”大表哥松開手,右臉非常可笑地映出數根手指印,他依然不服氣,喃喃地嘀咕道:“姥姥,姥爺,是痛我,沒少愛護我,可,這也是衝著我爹和我媽啊!”
“什——麼——”聽到大表哥的話,爸爸登時氣得渾身發抖,他呼地站起身來,像頭發瘋的大棕熊一頭撲向大表哥。如果不是媽媽及時阻擋住,我敢斷言,大表哥將被爸爸那棕熊般的大手掌,無情地撕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