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了爺爺,草草過完了春節,爸爸和媽媽開始張羅回家,看到爸爸一邊整理著行裝,一邊與奶奶道別,看到奶奶那傷心的面頰,我的心情也壞到了極點,我可不想再回到那個監獄般的家里,過著囚犯似的生活。我要永遠生活在奶奶家,跟老姑過家家,我的生活,已經離不開老姑,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老姑,尤其是她那嬌嫩的小穴。
“小力,快,快點穿衣服,”媽媽皺著眉頭,生硬地往我的身上套著外衣,“兒子,聽媽媽的話,跟媽媽回家上學去!”
“不,”我在媽媽的懷里徒勞地掙扎著,“不,不,媽媽,我不回家,我不上學,我要在奶奶家,我要跟老姑玩!”
“唔——唔——”老姑拉著我的手,淚水漣漣,顯出一臉的無奈之色,“大侄,快回家去吧,好好地學習,哦,聽老姑的話!”
“小力,”匆匆趕來的二姑,將一條嶄新的褲子塞到我的手上,“拿著,這是二姑給你做的新褲子,留你上學穿的!”二姑依依不舍地撫摸著我的腦袋瓜,我鼻子一酸,成串的淚水滴落到新褲子上,“我不回家,我不上學,我要跟老姑玩!”
“玩,玩,就知道玩!”媽媽一邊給我系衣扣,一邊不耐煩地嘀咕道:“就知道玩,心都玩野啦,等回家,看我好好收拾你!”
“力啊,”屋子里聚滿了親屬,紛紛向臨行的我贈送一些小禮物,我的苗族二嬸送給我一雙她親手縫制的、極具少數民族特色的布襪子,我呆呆地望著那怪異的圖案,淚水很快便模糊了雙眼。
“小力,給,”矮小的三嬸將一把硬幣塞進我的上衣口袋,“揣好嘍,可別弄丟了,留著回家買糖吃!”
“大孫子,”奶奶愁苦著臉,哆哆嗦嗦地捧著一條綠色的秋褲,“你們家那個地方,賊冷賊冷的,上學的時候,把這條秋褲穿上,省得著涼!”
看到二姑、嬸嬸、奶奶每人都贈送我一樣禮物,或是褲子,或是襪子,或是錢幣,老姑突然放開我的手,抹了一把淚水,頭也不回到跑出屋子,奶奶衝著她的背影喊了一句:“菊子,你干什麼去啊?”
老姑卻沒有作答,飛也似地消失在院門外,爸爸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催促著又是抹臉,又是描眉的媽媽道:“快別抹啦,時間不早啦,快點走吧,過一會,趕不上火車嘍!”
“大孫子,”奶奶愛憐地將我送出院門外,摸著我的腦袋哽咽道:“等學校放假了,還來奶奶家,哦。”
“嗯,”我點點頭,“奶奶,放假的時候,你可讓二姑去接我啊!”
“好的,”二姑爽快地答應道:“小力,放假後,二姑一定去接你!”
“嗨,”吳保山揚了揚馬鞭子,衝眾人嚷嚷道:“哎呀呀,這是哪跟哪啊,這又不是生離死別,快,快,快上車。”說完,車老板用有力的手臂夾住我,猛一用力,非常輕松地將我舉到馬車上,我回過頭來,衝著眾親人擺了擺手,“奶奶,二姑,二嬸、三嬸,再見!”
“噯——”奶奶領著眾親人答道:“小力子,再見!”
“哼,”馬車嘩楞楞地駛上公路,望著漸漸隱沒的眾親屬們,媽媽噘著紅通通的小嘴嘟噥道:“哼,你們再稀罕小力子,他也是我的兒子,哼,小力子,什麼破名字,來串了一趟門,把孩子的名字也給改了!”
“媽媽,”我解釋道:“奶奶說,叫這個名字,以後,我就不得病了!”
“得了吧!”媽媽不屑地撇了撇嘴,“迷信,迷信,你奶奶最迷信,有點什麼大事小情,就得找瞎子算!沒文化就是沒文化。”
“嘿嘿,”聽到媽媽的嘮叨,吳保山一邊揮著馬鞭子,一邊說道:“我說侄媳婦啊,話可不能這麼說啊,那個瞎子,的確了不起啊,掐算得可准嘍!”
“准?准?什麼准啊!”媽媽不以為然地回敬道:“准?既然瞎子算得那麼准,咋沒給自己好好地算算,看看哪天能發財!”
“嘻嘻,哦。”車老板無言地笑了笑,突然岔開了話題,嚷嚷道:“到嘍,到嘍,火車站到嘍!”
“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去買票!”說完,爸爸跳下馬車,徑直走向售票處,車老板調轉馬頭,衝我刁頑地咧了咧嘴,“再見,小爺們!”
說完,車老板馬鞭一揚,哼哼嘰嘰地返回小村子里,我呆呆地站立在候車室的門口,姐姐默默地站在媽媽的身旁,媽媽不停地推搡著我,“進來,別站在門口受清風啊!”
“我不,”我沒好氣地嘟噥著,“我不,我願意!”
“又不聽媽媽話嘍,是不是?”
“走吧,”爸爸掐著兩張車票,衝媽媽招招手,“走吧,檢票去吧,早點上車,省著挨凍!”
“小——力——”我在媽媽的推搡之下,極不情願地走進檢票口,我正欲邁過鐵柵欄,突然,身後傳來老姑那熟悉的喊叫聲:“小力——大侄——”
“老——姑——”我驚喜萬狀地扭過頭去,只見老姑衝進候車室,手里拎著一件新衣服,我掙脫開媽媽的手掌,不顧一切地奔向老姑,“老——姑——”我和老姑幾乎同時張開雙臂,在候車室的中央,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我們臉貼著臉,滿懷深情的淚水,汨汨地交匯在一起,順著熱辣辣的面頰,滾滾而下,兩顆真誠的心,隔著厚厚的棉衣,咚咚咚地狂搏著,好似兩團熾熱的烈火,熊熊地燃燒著、燃燒著,漸漸地,將我們完全熔化在一起,升騰出堅不可憾的愛戀之情。
冷冷清清的候車室里,空氣仿佛都凝固起來,無論是車站工作人員,還是行色匆匆的旅客,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時聚焦到我和老姑的身上,已經走過鐵柵欄的爸爸和姐姐,怔怔地扶著涼冰冰的鐵欄杆,無言地望著我們,而媽媽,先是茫然不知所措,繼而冷漠地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小力,快走哇,要開車了!”
“大侄——”老姑終於放開我,將手中的新衣服塞到我的手上,“小力,拿著,回家上學穿!”
“走吧,快走吧!”媽媽拽起我的手,沒有理睬老姑,不容分說地走進鐵柵欄,老姑抹了一把淚水,衝我擺擺手,“大侄,再見!”
“老姑,”我一步一回頭地望著老姑,“再——見——”
“哼,”回到家里,媽媽氣呼呼地衝我嘀咕道:“兒子,聽媽媽的話,收收心吧,上學去,好好地學習功課,聽到沒!”
“媽媽,”我問媽媽道:“今年放假,我還要回奶奶家!”
“啥,”媽媽先是驚訝地瞅了瞅我,過了片刻,秀臉一揚,挑釁似地說道:“不行,以後,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再也不能讓你回到那個窮地方,你奶奶家里沒有好人,再去幾次,你就會學壞的!”
“媽媽,”聽到媽媽的話,我氣憤到了極點,看來,再想回到奶奶家,再想看到我心愛的老姑,將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我喃喃地嘀咕道:“媽媽,老姑給我買的衣服呐,我要穿老姑給我的新衣服上學去!”
“喲——”媽媽沒有拿出老姑的新衣服,卻拽出一件嶄新的毛线衣,“兒子,不穿老姑給你買的那件衣服,你瞅瞅那個樣子,太土啦,來,穿這個,這是媽媽給你織的啊,穿上,試一試,看合不合身!”
“不,不,”我搖了搖頭,一把推開媽媽的手臂,媽媽見狀,呆呆地拎著毛衣,面色呼地陰沉下來,她肥手一揮,啪地抽了我一記大耳光,“混蛋,不知好歹的玩意,你知道麼,媽媽給你織這件毛衣,費了多大的精力,媽媽活了這麼大歲數,從來沒有織成一件毛衣!為了你,媽媽耐著性子一針一針地織啊、織啊,不知耗了多少個夜晚,眼睛熬紅了,好不容易才織成一件毛衣,你卻不穿,唉,真讓媽媽傷心啊!”
我像根木樁似地站立著,任憑媽媽隨意擺布,媽媽一邊嘀咕著,一邊將凝聚著滿腔心血的毛衣套在我的身上:“怎麼樣,合身不?”媽媽喜滋滋望著我,我沒有作聲,皺著眉頭,氣鼓鼓地坐到床鋪上,媽媽蹲下身來,整理一下毛衣,非常自豪地說道:“啊——我兒子穿上這件毛衣,更漂亮了,兒子。”
媽媽捧住我的臉蛋,啪地吻了一口,“兒子,媽媽的寶貝兒子,先自己玩去吧,媽媽給你做飯吃!”
說完,媽媽站起身來,扭動著迷人的大屁股,哼哼呀呀地走進廚房,我依然木訥地坐在床鋪上,低垂著腦袋,瞅著身上的毛衣,不知怎麼搞的,我越瞅,越感覺到別扭,渾身上下有一種用語言根本無法形容的不自在,不舒服。套在身上的毛衣,好似緊緊繃繃的絞索,直勒得我喘不上氣來。
我拼命地拽扯起毛衣來,卻怎麼也脫不下來,我越拽扯,毛线衣勒得越緊。
我的雙手死死地撕扯著毛衣,心中暗想:這不是毛衣,這是枷鎖,這是媽媽套在我身上的枷鎖,媽媽企圖用這條枷鎖,將我牢牢地系鎖在她的身旁,將我與故鄉,與奶奶,與姑姑們,徹底地割裂開來,從此斷絕一切往來。
不,不,絕不……我絕不能讓媽媽將我鎖死,我要自由,我要奶奶,我要姑姑!
我累得滿頭大汗,毛衣仍舊死死地纏裹在我的身上,並且越纏越緊,絕望之下,我嗖地從抽屜里抓起剪刀,毫不猶豫地將毛线衣從前胸的中央剪斷,咔——咔——咔——我握著鋒利的剪刀,喘著粗氣,咬牙切齒地剪割起來。
咔——咔——咔——
“小力,”媽媽扎著花圍裙喜滋滋地從廚房返回屋子里,看到我將毛衣剪割得支離破碎,可憐巴巴地甩到地板上,她一頭猛撲過來,幾乎是跪在地板上,雙手哆哆嗦嗦地捧起自已的心血之作,“小力,你,”媽媽抬起頭來,清秀的眼眶里噙著滴滴淚珠,“兒子,你,你,就這樣對待媽媽?”
“媽——媽——”
看到媽媽傷心的神態,我突然懊悔起來,覺得自己的確有些過份,不,豈止是有些,我,太過份了,我無情地割裂了媽媽對我特殊的關愛。媽媽一點也沒有說錯,生性懶惰的她,從來沒有完成一件織物。
記得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媽媽與同事們,或是鄰居們,嘻嘻哈哈地湊到一起,每人手中都拎著一件尚未完成的織物,一邊說笑著,一邊穿針走线。可是,用不到半個時辰,媽媽便停下手來,又是揉手腕,又是捶肥腰,“哎喲,好累啊!”
說完,媽媽第一個放下織物,“明天,再織吧!”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媽媽的織物一挨擱置起來,便全然丟棄腦後,從此以後,再也不肯觸動一下,半成品一放就是一年有余。
“媽媽,”我耷拉著腦袋,非常難堪地挪動到媽媽的身旁,“媽媽,我,錯了!”
“兒子,”媽媽呼地將慘破的毛衣拋到地板上,跪在地上,一把抱住我,嚶嚶地痛哭起來,“兒子,你,太讓媽媽傷心了!”
“媽媽,”我也撲通一聲,跪倒在媽媽身前,“媽媽,我,錯了。”
“唔——唔——唔——”
媽媽越哭越傷心,我頓然不知所措,悔恨的淚水奪眶而出:“媽媽……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