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坐到飯桌上,我繼續問奶奶道:“那,日本人是讓美國人給打跑的啦?”
“不,不止是美國人,還有老毛子呢。那年頭哇,可熱鬧透啦,整天跟唱大戲似的。老毛子長得又高又大,大長腿走起路來飛快、飛快的,從你身邊一過,呼呼地帶著一股風,他們開著裝甲車從咱家的門前經過,轟轟隆隆的,差點沒把咱家的房子給震塌啦,豁豁,奶奶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是頭一次見過那玩意呢,像個怪物,好嚇人啊。
不少老毛子看見中國人,還跟你握手呢,很多人是黃頭發、藍眼睛,傻乎乎的,不像日本人那麼鬼,買你的東西,你要多少錢他就給你多少錢,不會講價。
那天,我正好在奉天城做小買賣,老毛子就打進來啦,滿城都是他們的人,日本人不知道跑哪去了,商店、飯店都關上門,全都亂套了,火車也不通了。我們整整在車站等了兩天,總算有一列火車要開動了,人們拼命地往車里擠啊,誰不想快點回家啊,不知道這時候家里是個什麼樣子,火車擠得車門都關不上,當奶奶擠到車廂前時,再也擠不進去了。
下趟火車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發呢,性急的人爬上了車頂,我也跟著他們爬了上去,豁出去啦,摔死拉倒唄。我爬在車頂上回到了家里。“
“日本人後來都跑哪去了?”
“死的死,逃的逃,還有不少人往大遼河里跳,自殺。很多人去看熱鬧,問他們,‘你們死啥呀?回家得了唄?’他們說,‘回家也好不了,也得餓死’,有的人家不能生養,就揀他們的孩子。
那個時候更是不好過,到處亂轟轟的,有時做點買賣,剛把貨擺上,就有人喊起來,‘老毛子來啦’,大伙炸了營似的到處亂跑。有人就趁這空當搶東西,偷東西,其實老毛子根本沒來,有人故意這麼叫喚,人們管這叫‘詐市’。
日本人跑了,城市里的工廠都停了產,工人沒有飯吃,把高爐里面的磚掏出來挑出幾十里路,到咱這來換吃的。晚上就住在咱家西頭的破廟里。“
“西頭,西頭不是生產大隊嗎?”
“現在是生產大隊,早頭就是個破廟,住的都是要飯的,大伙都叫它花子房,那年正好趕上臘月,天嘎巴嘎巴的冷,破廟里一點也不擋風啊,哪天清早都得抬出去一個兩個凍死的、餓死的人。我一看這也太慘了,就拿了一床破棉被進了破廟。我進去一看,牆角那有一個小女孩,縮在那里凍得手指頭都回不過彎啦,我就把這床被給她蓋上了。”
“那她凍沒凍死呀?”我關切地問道。
“沒有,第二天,她的媽媽來還被子,我說不要了,給你們用吧。”
“她們什麼時候走的?”
“你爺看她們娘倆太可憐了,就讓他們住到了咱家,那個老娘們還想把她的姑娘嫁給你爸呢!”
“那,我爸怎麼沒娶她呢?”
“你爸沒看上人家,說她不認字,那個丫頭不太懂事,你爺爺也沒太相中。”
“後來呢?”
“開春了,她們回城里去了,以後就不知道哪去了。”奶奶咽下一口玉米餅,繼續講述道:“早頭哇,路邊餓死的人有的是啊!”
“那又怎麼樣,餓死了,爛在路邊也沒人管!”爺爺插言道:“唉,那個年月啊,老百姓都尋思著,這日本鬼子也跑光了,該舒舒坦坦地過日子嘍,可是,哪曾想,國軍和八路又干了起來,唉,真是兵荒馬亂啊!”
“爺爺,”我轉過臉去,問爺爺道:“國軍和八路,他們誰好哇?”
“嗨,”爺爺干咳了兩聲:“都是中國人,還能有啥說的,反正都比日本人好。八路窮,穿得破衣羅索的,衣服什麼色的都有,還沒土匪穿得齊整呢。有的小兵,連子彈都沒有,別看他們身上背的子彈帶鼓鼓囊囊的,其實里面塞的全是高糧杆子,假裝有很多子彈的樣子。
國軍不像八路那麼寒酸,國軍有錢,當兵的都穿得齊齊整整的、漂漂亮亮的,每人都有一個小馬夾,他們很多人都挎著衝鋒槍,一摟就是一梭子,八路的槍打一下,還得擼一下栓。“
“聽人說,”奶奶嘀咕道:“國軍是從什麼緬甸調過來的,叫新六軍,是王牌軍。在咱們家燒火做飯的伙夫,就是個緬甸人,我跟他說話,他一句中國話也不會說,肉皮黑得像個下煤窯的。新六軍的兵沒事就唱歌,唱什麼:‘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可他們並不是東北人,全是關里人,我問他們:‘小伙呀,打仗怕不怕死啊?’,大孫子,你猜他們怎麼說?”
“怎麼說的啊?奶奶!”
“哼,”爺爺又插了話:“哼,國軍的小兵說,‘死?死了就當娘沒養!’八路叫我們老鄉,來了就幫掃院子,挑水,晚上跟我們睡在一鋪炕上。新六軍來了,不給掃院子,也不幫挑水,他們叫我大哥,叫你奶奶大嫂,看到咱家有豬有雞,就要買,每次總是多給錢,從來不少給,說老百姓不容易。他們做雞跟咱們吃法不一樣,他們殺雞不退毛整個把皮扒下去。
晚上,他們不上炕睡,把行李鋪在地上睡。他們吃飯的時候,就叫你爺爺我也跟他們一起吃,爺爺我倒是挺願意和國軍說話的,人家國軍是正牌軍,而八路是造反的。可是,爺爺我不會喝酒,喝一口臉就通紅通紅的,後來,國軍喝酒,我就喝茶,嘿嘿。“
“是啊,”奶奶嘆息道:“大孫子,說起國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一天,你爺爺正跟國軍在外屋吃飯,你爸爸和你三叔溜進他們的屋子里,看到炕上放著一杆槍,你爸爸和你三叔就擺弄起來,你三叔騎到了槍杆子上,你爸爸不知怎麼搞的把槍給勾響啦,就聽‘叭’的一聲滿屋子里的人全都跑了過去,進屋一瞧,我的天,屋子里淨是煙,你三叔還呆呆的坐在槍杆上,你爸爸嚇哭了。
當官的楞了半天也沒說出一話來,不一會,從各個地方來了不少當官的和當兵的,都打聽出了什麼事。軍官說‘沒什麼事,槍走火啦!’。過後,他跟我說‘大嫂哇,看得出來你是個善心人,你的孩子才有這個福氣,我也是借了你的光,你要知道啊,如果你孩子有個三長二短,長官就得把我斃了。’“
“國軍,”看得出來,爺爺和奶奶,對國軍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尤其是爺爺,“大孫子,國軍隊伍里有一個小孩子,也就十四五歲吧,是營長的勤務兵。
說是伺候營長的,我看啊,倒是營長伺候他。那孩子兵愛尿炕,每天早上起來,營長都要給他洗尿濕的被單。
那一年,你奶奶出外做買賣時,總是背著一個錢搭子,那個小兵崽子,就相中了你奶奶的錢搭,非得要買,最後,到底讓他給熊去了。他背著錢搭,也要跟你奶奶去城里做買賣,他說,從雲南跑到關外,還一次也沒去過城里呢,他非常想看看,關外的城里是什麼樣的,有沒有雲南的城里好玩。
那時,城里是八路的,你奶奶說‘小孩,你要去,到了城里,我就告訴八路,你是新六軍’,他知道你奶奶是在逗他玩:‘那行啊,大娘,八路准能給你獎勵。’,嘿嘿,他真的就跟著你奶奶去了趟城里。“
“奶奶,”我問奶奶道:“奶奶,你沒把他交給八路啊?”
“哎呀,”奶奶認真地答道:“奶奶可不想干這損事,國軍和八路打,誰願意贏誰就贏,跟咱老百姓,有什麼關系,無論誰來了,到咱家里,都是客,咱都滿熱情地招待。大孫子,這小兵崽子還有熱鬧事呐!”
“啥熱鬧事呐!”
“大孫子,爺爺告訴你,有一天啊,半夜的時候,外面不知哪里有響動,當兵的全都出去警戒,那個小崽子睡得很死,再說,他也不能打仗,大家伙就誰也沒有叫醒他。等他自己醒過來,看到屋子里一個當兵的也沒有啦,就問爺爺:大伯,營長呐,部隊呐,他們都跑哪去了。爺爺就故意嚇唬他:‘剛才八路來啦,他們都跑了’小兵崽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你奶奶在旁邊說道,‘哎呀,你嚇唬他干啥,看把他嚇得,’你奶奶就告訴他,‘你們營長帶著兵都在外面呢。’他穿上衣服跑出去一看確實都在院子里,個個端槍站著,這回,心里有底了,進了屋往地鋪上一倒,又呼呼地睡上了。“
“奶奶,”我追問道:“八路來了麼?”
“來了,”奶奶盛了一碗熱湯,繼續說道:“那天啊,真的就打了起來,從中午一直打到半夜。八路軍往堡子里打,新六軍怕傷了老百姓,當官的下令不許還擊,全都拎著槍往堡子外面拼命地跑,邊跑邊衝著八路軍喊:你過來,有種的你過來。八路軍就在後面攆,出了堡子,八路軍全都讓他們給打死啦,新六軍的兵罵八路軍太不像話,為什麼要在堡子里打仗,去傷無關的老百姓。
解放後,鎮政府在那個地方,給那些被國軍打死的八路軍,立了塊碑,還圈起一個大院套,修得像個廟,就是三台子那,坐通勤火車就能看到。
那場仗,新六軍也死了不少人,當官的張羅著買棺材埋他們,國軍真是有錢啊,淨買好棺材,那木頭才厚實呐。有受重傷的看看不行了,就放在院子里等著慢慢死去,輕傷的放在屋子里。
傷兵痛得叫爹喊娘的,聽了真讓人難受,誰家沒有兒女,要是看到自己的兒女打成這個樣子,誰能受得了。
有的傷兵喊著向我要水喝,可是,當官的不讓我給他喝,說受槍傷喝水立馬就完蛋。傷兵渴呀,渴急了就指著我罵]‘操你媽的,老百姓呀,我們在前线給你們賣命,你們連口水都不給喝,太沒良心啦。’唉,沒吵吵多長時間,他就死啦。“
“那,他們最後怎麼沒打過八路軍呢?”我希望奶奶能給我解答這個問題。
“那誰知道,可能就是該著唄,老天爺安排的,什麼都得是命!”這就是奶奶給我的答復,奶奶最信命,有個什麼大事情的,必須找瞎子掐算掐算。
“那,他們後來哪去啦?”我繼續問道。
“走啦,誰知道哪去啦!有的讓八路逮住了,雙手背在後面綁著。八路把他們關在咱家里,派兵看著,他們渴了,八路就叫我給他們送碗水送過去,我一進屋,看到他們這可憐相,就悄悄地問他們,‘你們這是怎麼搞啊,有那麼好的家伙什,咋還沒打過土八路呐?’
那些被綁著的軍官,聽我這麼一說,臉羞得通紅通紅的:‘唉,大嫂子,什麼也別說啦,全完啦,全完啦。’有一個還嗚嗚地哭起來,還有的軍官問我,向我打聽他們的太太哪去啦,我說,‘我也不知道哪去啦,誰敢問哪,我就看見她們都被裝上一輛大卡車,拉走啦!’一個挺胖的軍官說,‘完嘍,共產黨都得把她們送到撫順配給挖煤的,挖煤的沒人給媳婦,八路為了讓他們多挖煤,就獎勵他們女人做媳婦。’“
“真的麼?”我瞪著眼睛問奶奶道,奶奶搖搖頭:“不知道,奶奶也不清楚,大家伙都這麼轟轟,我看八路不能干這事吧!管咋的,都是正經軍頭哇!”
“媽,”始終默默聽奶奶和爺爺講述的三叔插言道:“可是,解放後,窯子娘們可真的送到撫順,分配給挖煤的啦。”
“唉,那天早晨,把國軍軍官拉走以後,”提及國軍的慘敗,爺爺很是懊喪,“國軍敗了,八路就開過來了,那人,我的天啊,真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啦!在咱們家門前這條馬路上,整整一天也沒過完,你說說,這是哪來的那麼多人啊,我真不明白,活了半輩子啦,第一次看到這麼長的隊伍,沒頭沒尾啊,一個個連跑帶顛的,有的跑得連氣都要喘不上來了。
有個當兵的,口渴了,就進屋向我要水喝,我就向他打聽,問他是從哪來的,他告訴我,從錦州那過來的,他端起一舀子涼水咕嚕咕嚕就往肚子里灌。我一看,這怎麼行啊,跑得這麼急,再喝大涼水,能受得了嗎。我和你奶奶就抱來柴禾燒了一大鍋開水,誰進來就給誰喝。那天,我和你奶奶整整燒了三缸水。
還有一個小兵拿著一塊布求你奶奶給他補襪子,他告訴我,這塊布是在錦州大街上揀的。‘老鄉,你可沒看著哇,那大街上扔得什麼東西都有,商店里早沒人啦,好東西就在那擺著,沒人管。可是,上級命令我們什麼也不許拿,不許往下哈腰,誰哈腰揀東西,就地槍決,這塊布是我從一家窗台上揀的,不用哈腰啊!’“
“奶奶,國軍和八路,哪個好啊?”我繼續鄭重地問奶奶道,在我所閱讀過的文藝作品中,以及觀看過的電影里,對國軍貶損到了極致,而八軍則抬高到了神話般的位置,我希望從爺爺和奶奶的口中,給國軍和八路重新定位,“爺爺,國軍和八路,誰好啊?”
“這,怎麼說呢,”奶奶著實有些為難,她攤了攤手:“八路,你爺爺就是看不上他們,說他們沒正形,穿的衣裳你分不出當官的還是當兵的,當官的不像當官的,當兵的不像當兵的。
你看看現在吧,嗯?什麼也不讓你干!大伙都得守在生產隊里,一天到晚淨干沒用的,讓你種大蔥就不能栽蘿卜。還把城里的念書人弄到農村來種地,他們會干啥呀?只能幫倒忙。土豆子沒有到時候就全扒出來啦,結果都爛了,純粹是一群敗家仔。“
“哼,”爺爺冷冷地哼了一聲:“我就是看不上八路,怎麼的,沒正形,八路一來,就分地主的東西,還分他們的地。大孫子啊,地主也不容易,人家那可是幾輩子攢下來的啊,說分就給分啦!
八路一來,咱們柳壕那些不務正業的二流子,最願意往八路跟前湊合,向八路匯報誰家有多少多少錢,有多少多少地,完了,八路就獎勵他們點什麼。八路分不出好壞人,竟讓這些人當起頭頭來,那還能好。
這伙人一攉攏,就把一家油坊給分啦,那哪是分呢!就是搶,誰家人多,有本事,就能搶得多點,豆油淌得滿地都是,你奶奶和你爸爸也去了,可是,搶不上槽啊,就搬回幾塊豆餅。好好的油坊,搶起來比刮風都快,一股腦的功夫,什麼都搶沒了。油坊老板給大伙下跪,誰有空理他呀,氣得直跺腳,半夜找根繩上吊了。“
“好嘍,好嘍,”奶奶開始揀桌子,“老頭子,別掰唬了,趕快收拾、收拾,早點休息吧,明早,我還得起早趕頭班車,去城里賣雞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