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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4章 宿荒郊客心悲寂寞 消長夜賊口說風情

  未央生別了丈人妻子,出門游學。

  信足所至,沒有一定的方向,只要有標致婦人的所在,就是他安身立命之鄉。

  每過一府一縣,定要住幾日。

  他是個少年名士,平日極考得起,又喜結社,刻的文字最多。

  千里內外凡是讀書人沒有一個不知道他的,所以到一處就有一處朋友拉他入社。

  他把作文會友當了末著,只有尋訪佳人是他第一件要緊。

  每日清晨起來,不論大街小巷,定去尋歷一邊。

  所見的都是尋常女子,再不見有天姿國色。

  一日在荒郊旅店之中,兩個伴當一齊生起病來,動身不得。

  要出門走走沒個跟隨的人,怕婦人家見了不像體面,獨自一個坐在下處甚覺無聊。

  忽見隔壁房里有個同下的客人走過來道:“相公獨坐未免寂寞,小人有壺酒在那邊,若不棄嫌請過去同飲一杯何如?”

  未央生道:“萍水相逢,怎好奉擾?”

  那人道:“我聞得讀書人是極喜脫略的,相公為何這等拘執?小人雖是下賤之人,極喜結朋友,只是相公前程遠大,不敢高攀。如今同在旅店中,也是難逢難遇,就屈坐一坐何妨?”

  未央生正在悶極之中,巴不得扯人講話,就應允了。

  同他過去,他把未央生送在上面,自己坐在旁邊。

  未央生再叁不肯,扯他對坐,那人就問姓名。

  未央生把自己的別號說了,也問他是何尊號。

  那人道:“小人是個俗子,沒有別號。只有個渾名叫做‘賽昆侖’。”

  未央生道:“這個尊稱來的異樣。為何取這叁個字?”

  那人道:“若說起來只怕相公害怕,不屑與小人對飲了。”

  未央生道:“小弟也是豪俠之人,隨你神仙鬼怪立在面前也不怕的。至於貴賤賢愚一發不論,只要意氣相投,有甚麼不屑!”

  賽昆侖道:“這等就不妨直說了。小人平日是個做賊,能飛牆走壁,隨你幾千丈的高樓,幾百層的厚壁,我不消些氣力就直入他臥榻之中,把東西席卷出來。不盜第二日也不使他知道。人說當初有個昆侖,能飛入郭令公府中盜取紅綃出來。他一生一世不過做得一次,我不知做了幾百次,故此把我叫做‘賽昆侖’。”

  未央生大驚道:“你既然久做此事,又出了名,人人曉得,難道不犯出事來?”

  賽昆侖道:“若犯出事來就不為豪傑了。自古道:‘拿賊拿贓’,贓拿不著,我就對他說,他也不敢奈何我。遠近的人沒有一個不奉承我,惟恐得罪了我要算計他。我生平有些義氣有‘五不偷’:遇凶不偷,遇吉不偷,相熟不偷,偷過不偷,不提防不偷。”

  未央生道:“這五種名目來的有意思了,請逐件說明。”

  賽昆侖道:“人家有凶事,或是生病或是居喪,或是有飛災奇禍,他正在急難之中,我若去偷他,如火上添油,他一發當不起了。我所以不去。人家有喜事,或是嫁娶或是起蓋,或是生子壽誕,他正在吉慶頭上,我若去偷他,使他沒有好彩頭,將來做事就蹭蹬了。我所以不去。那一面不相識的人我去偷他不為過。若是終日相見拱手作揖的人,我去偷他,他總不疑我,我見了他也覺得有些慚愧。我所以不去。那財主人家金銀甚多,我去下顧一次,只當打他的抽豐,何為之過?若偷過一遭得了甜頭只管去騷擾他,就是個貪得無厭之人,這樣事我也不做。那提心吊膽的人家夜夜防賊,口里不住的說賊。他以不肖之心待我,我就以不肖之心待他。偷他一遭使他知道我的見識,不容易防的。若是寬胸大度之家,知道錢財是身外之物,不以為意,或是大門忘了不閉或是房門設而不關,我若去偷他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人了,我豈肯做他。這就叫做‘五不偷’。遠近之人見我有這些好處,所以明知我是賊,不以為賊待我,反與我相處不以為辱。如今相公若還不棄,就在這里拜個弟兄,以後有用著小人處,只管效勞,就是死也肯替的。”

  未央生聽他說話,不覺心上嘆息道,不意盜賊之中竟有這般豪傑,我若同他相處與別處還用不著,倘若遇了佳人如紅綃、紅拂之類,在高門大宅之中,或有消息不能相通,或身子不能出入,我就托他當了昆侖何等不妙?

  思量到此不覺手舞足蹈起來。

  後來聽說要同他結拜,心上就有些躊躇,口里雖應道“極好”,心內不十分踴躍。

  賽昆侖知道他心思就開口道:“相公口里決了,心上還未決,莫非怕有連累麼?無論小人高強,做賊斷然不犯,就是犯了出來,死便自家死,決不扳扯無辜之人。相公不消多慮。”

  未央生見他參破機關又解了疑慮,滿口應承。

  兩人各出分資辦了叁牲祭禮,寫出年月日,就在店中歃血為盟,誓同生死。

  賽昆侖年長,未央生年幼,序了兄弟之稱。

  又同享祭物,吃到半夜。

  要分別去睡,未央生道:“兩處睡了大家都寂寞,不如同在小弟床上,抵足談心,消此長夜何如?”

  賽昆侖道:“也說得是。”兩人就脫了衣服,同床而睡。

  未央生才爬上床,不覺就露出慣相來。

  口中說道:“怎麼這樣好所在,沒有看的上的婦人!”

  賽昆侖聽了問道:“賢弟為何說這兩句,莫非不曾娶弟婦?要各處求親麼?”

  未央生道:“弟婦是娶過了。只是一個男子怎麼靠得一個婦人相處到老?必竟在妻子之外,還要別尋幾個相伴才好。不瞞長兄說,小弟的心性是極喜風流的,此番出來名為游學,實是為訪女色。走過了許多州縣,看見的婦人不是塗脂抹粉掩飾他漆黑的肌膚,就是戴翠項珠遮蔽他焦黃的頭上,那里有一個婦人不消打扮,自然標致的?所以小弟看厭了,不覺說這兩句。”

  賽昆侖道:“賢弟差了。天下好婦人決不使人見面,那見面的決不是好婦人。莫說良家子女,就是娼妓里面,除非是極丑極陋沒人愛的,方肯出來倚門賣笑。略有幾分身價,就坐在家中等人去訪他,方肯出來,何況好人家子女,肯立在門前使人觀看?你若要曉得好婦人,只除非來問我。”

  未央生聽了,就昂起頭來道:“這又奇了。長兄又不在風月場中著腳,為何曉得我那事?”

  賽昆侖道:“我雖不在風月場中著腳,那風月的事卻只有我眼睛看得分明,耳朵聽得分明。我且問你,天下標致的女子還是富貴人家多,貧賤人家多?”

  未央生道:“自然是富貴人家多。”

  賽昆侖道:“這等富貴人家標致的女子,還是臉上搽了脂粉身上穿了衣服才看的仔細,還是洗了脂粉脫了衣服才看得仔細?”

  未央生道:“自然是洗脫去了才見本色。”

  賽昆侖道:“這等就明白了。我們做賊的人那貧賤人家自然不去,去走動的畢竟是珠翠成行的去處,自然看見的多了。去的時節又是更深漏靜之時,他或是脫了衣服坐在明月之下,或是開了帳幕睡在燈影之中。我怕他不曾睡著不敢收拾東西,就躲在暗處,把雙眼盯在他身上看他,響不嫌詔不動,直待他睡著了方才動手。所以看得仔細,不但面貌肌膚一毫沒有躲閃,就是那牝戶之高低,陰毛之多寡,也看得明白。這數百里內外的人家,哪個婦人生得好,哪個婦人生得不好,都在我肚里。你若要做這樁事,只消來問我。”

  未央生起先還在被窩中側耳而聽,及至說道此處,不覺露出胸膛坐起來道:“有理。大人家女隨你甚麼人不得見,就見也不分明,惟有你們相得到。還有一說,你看了標致的婦人,又見了豐滿的陰戶,萬一動起興來都怎麼處?”

  賽昆侖道:“起先少年的時節,見這光景也熬不住,常在暗地對著婦人打手銃,只當與他干事一般。後來見得多了,也就不以為意。看著陰戶就像尋常動用的伙並不動情。只是見他與丈夫干起事來,口里哼哼唧唧陰中即即作作,未免有些動興起來。”

  未央生見他說到至妙處,就撥轉身子睡到一頭去聽。

  賽昆侖道:“你若不嫌褻瀆,待我說一兩樁為你聽,未知肯聽否?”

  未央生道:“妙極!如得如此,真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快快講來。”

  賽昆侖道:“我生平看見的事甚多,不知從那里說起。如今隨你問一件,我就說一件罷了。”

  未央生道:“請問婦人是喜干的多,是不喜干的多?”

  賽昆侖道:“自然是喜干的多。大約一百個婦人只有一兩個不喜干,其余都是喜干的。只是這喜干的里面有兩種。有心上喜干,口里就說要干的。有心上喜干,故意裝作不要干,待丈夫強他上場,然後露出本相來。這兩種婦人倒是前面的一種好打發。我起先躲在暗處見他催丈夫干事,我想是個極淫之婦,通宵不倦的了。誰想抽不下幾下就丟,一丟之後精神倦怠只想睡覺,隨丈夫干也罷不干也罷。惟有心上要干假說不干的婦人,極難相處。我曾去偷一家,見丈夫扯妻子干事,妻子不肯。丈夫爬上身去,反推下來。丈夫只說是不要干,竟呼呼的睡了。那個婦人故意把身子翻來覆去,要礙他醒來。見礙他不醒,又把手去搖他。誰想丈夫睡到好處,再不得醒。他就高聲喊起來道:‘有賊!’若把別個做賊的,就被他嚇走了。我知道他不是喊賊,是要驚醒丈夫,好起來干事。果然不出所料,只見丈夫嚇醒之後,他又把巧話支吾道:‘方才是貓提老鼠跳一下響,我誤聽了,只說是賊,其實不相干。’就把丈夫緊緊摟住,將牝戶在陽物邊挨挨擦擦。丈夫才動起興,上身去干。初時抽送還免強熬住,不露騷聲。抽到數百上,漸漸哼哈起來,下面淫水流不住。干到半夜丈夫丟了,他的騷興正發,又不好叫丈夫再干,只得裝聲嘆氣卻像有病的光景。叫丈夫揉胸模肚,不容他睡。丈夫睡不著,只得又爬上身從頭干起,直到雞鳴方才歇息。累我守了一夜,正要收拾東西天又明了,只得潛身而出。所以曉得這種婦人極難相處。”

  未央生道:“請問婦人干事的時節,還是會浪的多,不會浪的多?”

  賽昆侖道:“自然是會浪的多。大約十個婦人只有一兩個不會浪,其餘都是會浪的。只是婦人口中有叁種浪法,惟有我們聽得清楚,那干事的男子反不知道。”

  未央生問:“哪叁種?”

  賽昆侖道:“初干的時節,不曾快活,心上不要浪,外面假浪起來,好等丈夫動興。這種聲氣原聽得出大約,口里叫出來的字字清楚。此是一種浪法。干到快活的時節,心上也浪,口里也浪,連五官四肢都浪起來。這種聲氣也聽得出,叫出來字字模糊,上氣不接下氣。又是一種浪法。干到快活盡頭處,精神倦了,手腳軟了,要浪浪不出。這種聲氣在喉嚨里面,就有些聽不出了。我曾偷一家,見他夫妻干事,起先亂顛亂聳,響聲如雷。干到後面,那婦人不響不動,宛如被男子入死了一般。我走到近處去聽,只見喉嚨里面咿咿呀呀似說話非說話,似嘆氣非嘆氣。我聽了這光景知道他快活極了,不覺淫興大動,渾身酸麻,又不曾打手銃,自己的精竟流出來。所以曉得婦人又再有這一種浪法。”

  未央生聽到此處,也就渾身酸癢,不覺的陽精竟流了一席。

  還要問他別的,不想天已大明。

  兩個起來梳洗畢,依舊對坐說些妙話。

  兩個綢繆幾日,交情愈密,未央生就對他道:“小弟生平以女色為性命,如今得遇長兄可謂叁生有幸了。若不以心事相托,豈不當面錯過?要求兄長把見過的婦人揀第一個標致的,生個法子使小弟經一經眼,若果然是絕色,不瞞長兄說,小弟的賤造是有紅鸞照命的,生平一見了婦人,我不去尋他,他自然來尋我。到那時求長兄顯個神通,成其好事何如?”

  賽昆侖搖頭道:“這個使不得。我生平有偷過不偷之戒。偷過了他財物尚不忍再偷,何況於有關名節的婦人?只好從今以後留心為你尋訪,走到人家見有標致婦人就不偷他財物,竟走回來與你商量,做成好事,這還使得。”

  未央生道:“小弟有眼不識義士,方才的話唐突多了。只是一件,既蒙金諾要替小弟留心,若果見了絕色婦人,千萬不可偷他財物,忘了今日之言。諾做得事成,小弟後來自然圖報。”

  賽昆侖道:“這等看來,你果然有眼不識義士。我若是想你圖報的人,又不如拿現在的穗了。就是你日後做官,許我打幾次抽豐,那打抽豐的銀子也看得見,不如我做一次盜。這樣的報也可以不圖。我如今許你一個標致婦人,少不得明日還你一個標致婦人。你如今既遇了我不消到別處去,且在這邊賃幾間房子讀書。也不要靠我一個,你若看見有好的,就自己去做事。我若看見有好的,走來報你。兩路搜尋,自然遇著,決不至落空。”

  未央生大喜,就央人去尋寓處。

  臨別之時,又扯住他拜了四拜,方才分別。

  畢竟未央生的奇遇如何,下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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