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13章 破釜焚舟除隱恨 臥薪嘗膽復奸仇
卻說權老實自從賣妻之後,憤恨不過,且無顏見人,就把生意不做,歇了。
終日悶坐在家,拷問那十二歲丫鬟,說他與那長大漢子是幾時睡起,還有甚麼人替他往來做事。
丫鬟起先怕主母利害,不敢多嘴。
如今見主母賣去,料沒有回來,就把某時睡起,某時才住,連對門丑婦過來同睡的話盡情說出,又說與他同睡的不是那個大漢,另是一個標致後生,那大漢子反是替他做事的。
權老實聽了這話,愈加憤恨。
後來艷芳歸了未央生,有人傳說過來,權老實方才得了真情,就去查訪未央生的來歷。
知道不是本處人,家中現有妻子,這是娶去做妾的。
權老實想道:“若是賽昆侖自己做事,我這冤仇也不要想報,只好忍過一世,到陰司地府之中與他算帳罷了。如今奸騙之人既不是他,我這冤仇如何不報?若要與他告狀,他有賽昆侖幫助,不怕沒有銀子用,如今官府哪個不聽分上的?他若央了人情,我的官司就要輸與他了。我想起來告他也無益,不如走到他故鄉,訪著他的住處,千方百計鑽進內室之中,把他結發妻子也拿來淫了幾次,方才遂我的心。他淫我妻,我淫他妻,這才叫做‘冤報冤、仇報仇’,就是殺死他,也沒有這樁事痛快。”
主意定了,就把那十一歲的丫鬟與一應家伙物件都變賣出銀子來,連那一百二十兩財禮與平日販絲的本錢,都收拾了。
別了鄉鄰,破釜焚舟而去。
不一日,到了地頭,就在飯店中歇下。
次日去訪未央生的住居與他家里的動靜。
訪了半日,方才曉得事體難做,心下十分憂慮。
起先,只說別人家的閨門與自己的一樣,男子在家的時節自然嚴緊,男子出去之後就像門上少了關,可以借托事端,直進直出了。
那里曉得讀書的人家比做生意不同,不是叁黨親戚及至交朋友即若不許跨進門檻。
他那個人家又比別個讀書的不同,就是叁黨的親戚、至交的朋友,也不許跨進門檻。
心上躊躇道:“這等看來,那樁心事多應做不來了,只是既然舉了此念,無論成與不成,也要盡心竭力去做一做,若萬萬做不來就是天意了。難道千山萬水來到這里,就被‘鐵扉’二字嚇了不成?”
主意定了,就要到他前後左右賃間房子住下,早晚之間好看機會行事。
誰想他住的所在,是孤孤別別一個宅子,四面都是空地,那里有個房子可以賃得。
權老實相了一遍,知道這事難做,只得走回寓處。
走不上四五十步,只見他宅子旁邊還有一株大樹,樹上掛了一個木牌,牌上寫了八個大字。
權老實近前一看,見上面寫道“荒園招墾,初種免租。”權老實看了又把大樹周圍相了一遍,只見野草連天一望無際。
心上想道:“字上所說的荒園,想就是這空地了。不知是甚麼人家的,既有荒園,畢竟也有間房子與人住了才好鋤種。我就去租來住在近邊,終日以鋤地為名好看他家的動靜。”
就走到附近之處去問人道:“這荒園的業主是哪一個?可有間房子租與種園的人居住麼?”
那人道:“荒園的業主叫做鐵扉道人,就住在那孤別房子里面。只有園沒有屋,是要種園之人別尋房子住的。”
權老實道:“我要替他開墾,但不知他做人何如?”
那人搖頭道:“這人是難相遇的,若好相遇的也有人開墾,不倒如今了。”
權老實道:“怎見得他難相遇?”
那人道:“開荒的舊例,原該免租叁年,他只肯免一年,到第二年就要交納。這也罷了,他平日做人酸嗇不過,拼不得飯食養人,一個官家也沒有做他的佃戶,只當他的長工,家里有生活要做去叫,又沒有工錢。叁年前頭也有人開墾過了,只因被他差使不過,只得丟了不種。所以荒到如今。”
權老實聽了歡喜不過,肚里思量道:“我所慮者,是不能夠進門,只要進得門去,就有叁分機括了。別人怕差使,我巴不得求他差使;別人要工錢,我巴不得沒有工錢,正要使他用我才有妙處。只恐他女婿回來識破機關,就不妙了。我今須要別換一個姓名。他與我不曾見面,就回來也認不出我的。亦不至被他識破了。”
算計已定,就改姓為“來”,名字叫做“遂心”。
他原為報仇而來,取來到即遂心之意。
做小說的仍稱他為“權老實”,省得人看花了眼。
改名之後,就寫了一張租約,走去伺候。
知道他家的門是從來敲不開的,只得坐在門外死等。
等了一日,不見有人出來。
回到寓所宿了。
到次日又去。
恰好,鐵扉道人立在門前買豆腐點心。
老實見他相貌端嚴,就知是本人。
走上前深深作揖問道:“鐵扉道人莫非就是尊號麼?”
道人道:“正是。你問我怎的?”
權老實道:“聞得府上有一片荒園招人開墾,小人因沒有生意,要替府上租來種作。”
道人道:“開荒的事,不是無力之人和懶惰之人做得來的,你平日方作如何?”
權老實道:“小人平時是吃苦慣的,氣力也將就去得。府上若不信得我,權做幾時,若還開墾不來,再換佃戶就是了。”
道人道:“這等,我家沒有房子,你在那里居住?”
權老實道:“這個不難。小人又沒有妻小,不過單身一人,待我自出工本,搭一個草舍起來就可以住得。”
道人道:“也好,你去寫租契來。”
權老實已寫在身邊,就把租約遞過去。
道人見他形體粗笨,知道是個健漢,不但園地開得來,連家里的長工也當得過了。
就收了租約,隨他自備工本來搭草舍。
權老實就去買幾根木料,幾擔稻草,叫一兩個泥工木作,不上半日就搭起來。
雖是茅屋草舍,也覺得煥然一新。
又把種園墾地的家伙辦得整齊。
每日清晨起來就去鋤茅掘土。
要使主人看見,覺得他勤謹,好乘青看顧的意思。
鐵扉道人有一間小閣,恰好對著荒園。
行起坐臥都在這閣上。
他平日起得極早,誰想權老實又早似他。
他不曾下床,權老實已鋤過許多地了。
道人看見不住的喝彩,自己家里有費力的生活就央他去做。
權老實竭力奉承,替他做事不但不要工錢,連飯也不敢吃飽。
心上想道:“他的女兒不知怎麼樣奇丑,所以厭惡他,離鄉撇井去偷女色,我是睡過好婦人的,萬一勾引他上場,看了那奇丑面貌,這根陽物不舉,不肯替我報仇奈何?”
及看見一個絕美的婦人,心上雖然歡喜,還不知是與不是。
後來見他丫鬟都叫小姐,方才曉得就是此人。
心上又想道:“這樣妻子也睡得過了,為甚麼丟在家中去占別人妻子?”
從此以後,忍心耐性,只圖報仇。
見他家里閨門嚴肅,愈加勤謹,不敢露一毫窺伺之容。
在玉香面前走過,頭也不敢抬,聲也不敢則,竟像個誠實的人。
一連過了幾個月,道人見他又勤謹又老實,又不貪嘴,心上愛他不過,因想道:“前日女婿臨行曾留下幾兩銀子,教我討一個薪水之仆。我看見別人的官家好吃懶做的多,體心得力的少,所以不敢輕討。若像這樣的人討他一個也未為不是。我想此人窮無依倚,或者肯賣身為仆也不可知。只是一個漢子討在家中,有兩樁不便:一來怕他沒有牽絆,要偷物件逃走;二來男女混雜,那里防閒的許多。我想他若肯賣身,就把一個丫鬟配他,他有妻子系住了身,自然不想逃走,就是出入之間有妻子防閒他,別樣的事也就不消慮了。”
主意定了,一日走去看他鋤地,就問道:“你這等克勤克苦,論理就該做起人家來了。為甚麼家小也不討一房?”
權老實道:“自古道:‘智養千口,力養一身’,靠力養活的人,糊得口來也就夠了。那里能夠討家小?”
道人道:“人生一世,妻子兒女都是少不得的。你自家既不能娶親,何不投靠一個人家有現成女子,配他一個?生得兒女出來,百年之後也有個燒錢化紙的人,多少是好。”
權老實聽了,知道他有接納之心,就將計就計答道:“我想投靠人家也是難事,一來怕主人不知甘苦,終日為他做馬牛,他不為功勞,又要打罵;二來怕同伴里面不能相容,他不肯替主人出力,見我赤膽忠心,就怕形他短處出來,反要主人面前離間,使我不能夠安身。我常見鄉宦人家有這情敝,所以不敢去投靠。”
道人道:“那鄉宦人家仆從甚多,上下之間情意不洽,所以有這情敝。若是不大不小的人家,手下人的好惡主人就看得出。況且同伴甚少,有甚麼相容不得?譬如人家像我這模樣,一進了門又有妻子配你,你肯去不肯去?”
權老實道:“這是極好的,有甚麼不肯去。”
道人道:“老實對你說,我家少一個使喚的人,今見你勤謹老實,心上要留你,所以問你這些話。你若果然情願,就寫一張身契進來,要幾兩身價先對我說,待我好設處。進門之日我就把丫鬟配你。你意下何如?”
老實道:“若得如此,我明天就送身契進來。只是小人平日欲心極淡,妻子有也得,沒有也得,不十分思想。欲把丫鬟配我且從容些,待我做事幾年,到精力衰倦的時節把來配我,也不為遲。如今這樣年紀,正要為主人出力,何苦把精神氣力被婦人消耗了去?至於‘身價’二字一發不消提起,我是自己賣身的,又沒有父母兄弟,身價把與哪一個?只要自己有得穿、有得吃就是了。要銀子何用?只是文契上不寫身價怎麼叫做賣身,只好在紙上隨意寫出多少銀子就是。其實一分一文都不要主人破費。”
道人聽了,不覺歡喜道:“聽你這些話,可見你是個忠義之仆。只是兩件之中只好辭一件。身價不領,或者留在我身邊,待後來做衣服穿。這還使得。若說不要妻子那就成不得了。從來賣身的人只為得一房老小,要圖些夫妻之樂,你為甚麼不要?身價既不領,妻子又不要,只當是毫無干涉的人,我怎麼好取留你?”
權老實道:“既然主人怕我心性不常,後來要去,故欲把妻子配我使我沒有二心的,但我不是那樣惡人,今既不放心,我承受了就是。”
兩個說明白了,權老實不等第二日,當晚就寫身契過去。
道人也不等第二日,當晚就把丫鬟配他。
從此以後,道人把草舍拆了,教他在家里宿歇。
起先喚他“來遂心”,如今把“來”字削去,單喚“遂心”,配他的丫鬟叫做“如意”。
眼見報仇之事有了八分,如意之名又增一遂心之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