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谷之中,一片靜謐,除去凌空飛過的幾只鳥雀啾鳴,便只剩下那幾十只兔子發出的咕咕之聲。
賀雲峰自樹枝圈成的兔窩中挑出最是肥碩那只,又給新下的幾窩兔崽扔下幾把嫩草,這才拎著那肥兔到潭水邊剝皮洗刷。
這潭水只得一畝方圓,卻深有數丈,碧幽幽的望不見底,也不知水從何來,又通向哪里,更稀奇的是水溫常年暖熱,連帶滋養得這絕谷之中溫暖如春花繁葉茂,幾株桃李四季鮮果不斷,引來不少野兔田鼠等物,這才沒讓被困在此的賀雲峰凍餓而死。
這五年來收拾野物的活計早己熟練至極,不多時,賀雲峰便將一只兔皮完完整整剝了下來,洗干淨了晾在潭邊石上,預備著再攢幾張便給自己縫件新衣。
待收拾完一堆內髒,賀雲峰洗一洗手,順帶往那潭水里一望,只見水面映出一張面孔,披頭散發胡子老長,一身衣衫更是破爛得條條縷縷,宛如乞丐,哪里還有當年玉樹臨風的模樣,不由心下黯然,再一次仰頭上望,只見壁立千仍,如削如鑿,生生在群山之間圈出這十數畝世外之地,當真插翅難逃。
賀雲峰蹲在潭邊,望著那山壁發呆,恍惚間又回到五年前,自己遭人暗算,一身血汙吊在這山壁崖邊,那人也受了傷,右臂挨了一劍,手肘處鮮血淋漓,卻死摸著自己胳膊不放,全不顧那條臂膀便要被生生扯斷,只瞪著赤紅雙目不停道:“我曉得錯了,原不該聽信讒言猜忌你,這次若能平安回去,我日後事事都聽你的。你不喜我殺人我便不殺,也再不找你師門晦氣。”
那人向來以劍法自負,何等愛惜手臂,便連手指甲也需精心修理,當日卻拼著右臂不要,情願拿一身功夫換自己性命。
饒是自己原本又是憤怒又是失望,彼時也不由得寬恕了去,只想著鬼門關便在眼前,今世無緣,只待來世再續。
卻不想絕壁之下竟是這一方靜水深潭,從恁般高山崖跌落仍能僥幸保住性命,實是福大命大,然之後遍尋出路而不可得,才知這山谷實乃天地造化之絕境,若無外力相助,只得在此終老一生。
憶起舊事,賀雲峰一陣心痛,只恨不能就此隕命,好歹叫魂魄飛去那人身邊,便只能看著他,也好過這般日日思念。
正出神間,忽覺臉上一濕,仿似當日那人淚水混著鮮血滴在自己臉上,登時一驚,這才發覺層層雲霧攏住山谷,天上己飄起了雨絲,趕忙收神拾掇起兔子,又拾了幾根柴,走回山洞。
這山谷若非與世隔絕,倒當真是一塊難得的洞天福地,不光有一方暖潭,谷底處竟還有一處十丈方圓的山洞。
賀雲峰在此居住五年,早己拾掇出床幾之物,洞口拿藤條樹枝編成門扇,擋住細細雨絲,洞內架起簧火燒熟兔肉,飽餐後照例練功不輟,待內息轉滿十二周天,這才扯了兔皮縫成的一床被子,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賀雲峰被一陣細微之聲驚醒,他在此數年少受外界紛擾,平日練功心無旁鶩,內力早己爐火純青,略一凝神,便聽見潭邊崖壁上一陣索索響動,登時挺身而起,透過滿是大大小小窟窿的門扇向潭邊望去,只見那崖壁上一條繩索垂墜而下,隨風微微晃動,一名漢子緊拽繩索,正小心冀翼往谷底滑下那人一身藏藍布袍,背負一只藤筐,為著行動方便,袍子下擺掖進腰間,露出一雙皂靴,靴面上用金线繡著只飛鷹,端的好看。
賀雲峰何等目力,這一晃間己認出那繡樣正是飛鷹幫幫眾所用,心頭砰砰直跳,一時竟手足無力,連一扇藤門也推不開。
過得片時,那人又滑下幾丈,扭頭查看谷底,露出側臉,賀雲峰這才漸漸鎮定下來,推門喊道,“只管往下跳,摔不死你。”
那人哪里料到絕谷之中竟有人聲,大驚中手一滑,登時自半空中跌落,正正落入潭水之中,撲騰幾下游到潭邊,只見草地上不知何時竟站著一人,腰間圍著幾張毛皮,蓬頭亂須形容猙獰,饒是武藝在身,也不由得大驚失色,指著賀雲峰失聲大叫,“野人,野人!”
“野你娘個頭。”
賀雲峰一把揪住那人領子提溜上岸,罵道:“唐小六,虧得你在你家幫主身邊跟進跟出,這才幾年不見,連我也不認識了。”
唐小六受了這一罵,直如天靈蓋挨了一棍子,驚得是暈頭轉向,癱在地上呆怔半晌,忽地鯉魚打挺撲身而上,一把抱住賀雲峰大腿,嚎道:“老天有眼,讓賀相公你還活著啊,你不知我家幫主這幾年過得都是什麼日子啊,自你走了他便跟沒魂兒似的,眼瞅著這就要跟了你去啊。”
賀雲峰聽得那人訊息,登時心頭一緊,喝道:“給我說清楚,唐卿怎麼了?”
唐小六大驚大喜之下難以抑制,嚎哭了好一會兒方抽抽噎噎道:“當年相公你掉了下來,我們幫主便要跟著往下跳,幸虧右護法打暈了人才給攔下,隨後送回幫里,請了鬼醫來看診,只說右手傷得太重,筋都斷了,再續不上的,只得齊肘截了去。再後來幫主醒了,每日里渾渾噩噩,一心尋死,還是右護法勸了句,說還沒給您報仇,幫主這才又有了點子精神,想著法兒的把當年陷害相公的幾個混賬給宰了,山崖上圍攻您的鐵劍莊更是一個不剩,殺了個雞犬不留。等這一幫子宰干淨了,幫主便又沒了魂兒,一時說不該聽信讒言,以為您跟他結交是為了騙取咱們幫暗藏的財寶,一時又說不該尋您師門的麻煩,結下仇怨,不然您那師弟也不至於勾結鐵劍莊暗害你。咱們這幫人誰勸也不管用,這般過得幾年,幫主身子骨眼瞅著不行了。便在上個月,不過染了些風寒,誰知竟臥床不起了,前幾日燒得厲害說起胡話,只一個勁兒喚您的名兒,好容易醒過來,又非要來這山崖不可,說要來陪您,還是右護法想法兒給攔了。幫主現下起身都費力,爭不過右護法,便叫咱們幾個到谷底找您屍骸,務必尋回去,待他死了好葬在一處兒。”
賀雲峰聽得五內如焚,只恨不能插翅飛去那人身邊,身隨意動,一個縱身攀上那條繩索,向上爬去。
這絕谷離著飛鷹幫七八百里,好在唐小六並幾個幫眾均騎得好馬前來,賀雲峰飛身上崖搶過匹馬絕塵而去,等在崖上那幾人先是見到活鬼嚇個半死,隨後待唐小六上來說明原委,一眾人忙七手八腳爬上馬背回轉飛鷹幫。
賀雲峰一騎當先馬不停蹄,堪堪三天到了飛鷹幫總舵,便要往里闖,一伙幫眾見他這個形容,只當是個瘋乞丐,攔的攔趕的趕,幸得唐小六等人緊隨其後解了圍,又好說歹勸著賀雲峰先去剃了胡須換了衣裳,這才送至唐卿寢居門前。
“幫主便在里面,午間吃了藥後尚不曾醒來,還請相公手腳輕些,千萬莫嚇著我們幫主。”
唐小六說完,招呼一干隨侍俱都退下。
賀雲峰推門而入,只見屋內床帳半遮,露出那人身形,再往前走上幾步,方看清唐卿面容,只見往日那鵝蛋臉己是瘦得脫了相,眼眶深凹,顴骨上一抹燒出來的嫣紅。
正值夏末,唐卿身上薄被只蓋至胸口,兩只手臂俱露在外面,右邊衣袖空蕩蕩多出一節,賀雲峰盯著那衣袖半晌,方緩緩在床沿坐下,輕輕揭起那素綢袖子,映入眼中的便是一條齊肘而斷的手臂。
賀雲峰眼眶一陣濕熱,卻怕哭出聲兒來驚醒這人,又狠狠憋了回去,一只手輕輕摸著斷臂創口處留下的疤痕,心中滿是疼惜。
唐卿睡得昏昏沉沉間,恍惚覺得似有人輕撫自己手臂,自迷蒙中醒來,便見一人坐在床邊,正捧著自己斷臂細細親吻。
定睛一瞧那人面容,登時雙眼發直,好半晌喃喃道:“這夢做得可真好。”
賀雲峰見他醒了,正要說話,聽見這句,頓一頓,接著便一口咬在那斷臂之上,只疼得唐卿一個激靈,霎時清醒過來,睜大雙目,死死望著賀雲峰,嘴唇顫動,一時竟是發不出聲兒來。
“哪里是做夢。那崖下有方深潭,我掉進去僥幸沒死,只是崖底沒有出路,被困了這些年,萬幸你叫小六去尋我屍骸,這才逃出生天。”
賀雲峰見他驚得臉色煞白,生怕再把他嚇出個好歹,趕忙道明前因。
說完,一把抱住唐卿,摸了摸他身上,哪里還有半點肉,淨是一把把的骨頭,不由又是心酸又是難過。
“你……你還活著?”
唐卿眼瞅著活人在此,猶不敢信,被抱進懷里好一陣兒,方曉得這人是真的死而復生了,當即反手回抱,“你還活著,還活著。”
狂喜之下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賀雲峰親親他面頰,“天可憐見,咱們還有再相聚的一日。”余下滿腹相思,竟不知從何說起,只緊緊抱住了這人,默然無語。
唐卿臥病在床,兩分是因受了風寒,倒有幾分是心病所致,如今賀雲峰這味活藥引一來,病情登時去了三分,如此將養月余,已是恢復得七七八八。
這日恰值中秋佳節,月圓人圓,唐卿心舒意暢,命人在院中設了案幾,與賀雲峰並肩臥在竹榻上,一面吃酒,一面賞玩明月。
滿院清輝下,賀雲峰但見枕邊人豐潤如初,酒酣耳熱間衣領大敞,露出抹白膩頸項,登時心猿意馬,摁住唐卿欺身便上。
唐卿原便有意勾著他行那雲雨,不料卻是屈居人下,心下不樂,當即便要反壓。
他兩個俱是不肯雌伏之人,當年便因這個時常打架,如今再續前緣,依舊爭執不休,奈何唐卿丟了一臂,哪里還是賀雲峰對手,正死命掙扎間,忽聽賀雲峰低低一樂,“當日誰同我說,這次若能平安回去,日後事事聽命於我。”
舊事驀地涌上心頭,唐卿便是一滯,再一回神,己是給死死壓在身下,被賀雲峰著意要挾下,唯有丟盔棄甲。
只可憐那守在院外的飛鷹幫眾,從此只聽得到自家幫主的呻吟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