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誰來將我深埋(四)
屋子已經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了,她長大的同時,老屋在用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破敗。
她回來的那天晚上下了第一場夏雨。
大雨嘩啦嘩啦,老屋承受不住雨水的熱情,不斷發出吃痛的悶哼聲。
一下,一下,又一下,仿佛打在她心里。
她也在難過,倒沒有善良到為老屋難過,而是為自己過去十幾年灰暗的人生感到悲傷。
像普通人那樣活著已經是遙不可及的事了,如今好不容易長大,卻還是被卷回了這里。
她沒傷感多久,就停止了。
王父王母從地里勞作回來,身上粘膩的汗水散發出古怪的氣味。
王慶軒嘴上雖不說,卻默默坐到了離他們最遠的飯桌坐位上,低頭扒飯。
王欣寧也不習慣這味道,但她並不像王慶軒那麼夸張。
她仍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做著之前十幾年來所做的事——給他們盛飯,倒水。
王母喝了一大杯水,她看著穿著、氣質都變得與記憶中不同了的王欣寧,語重心長:“欣寧啊,爸媽供你讀書不容易,你大了,我們也管不了你了。可你幾年都不回來,這就不對了。”
她應了一聲“是”,不知道能回什麼。
她小學,他們為了省錢,讓她每天徒步去幾公里外的公立小學上學,而不是像村里大部分人怕出事,給自家孩子去比當地公立小學設備還好的私立小學上。
她初中,不論是補課還是買教輔,他們給的錢都不全,她有時甚至不得不厚著臉皮,跟老師先借。
她高中,每次拿了獎學金,不僅要上交一半,還要負責自己的學費,因此補助的事,她藏著掖著,唯恐他們知道;後來為了學費,她甚至不得不向自己親生父母跪下,卑微懇求。
她大學,為了去帝都讀書,絕食反抗了一周,差一點,她就死在了自己手里。
對於王父王母,多年的教育,讓她說不出恨這個字。
但只要一想起過往種種難堪的經歷,只為了能夠享有和正常人一樣最基本的權利,忽然,淚水模糊了眼睛。
她用手背抹掉眼睛,王父以為她是知錯了,“好了,孩子他娘,你也別說她了。”王慶軒鄙視地瞥了一眼她,不作聲。
她頓時苦笑不得。她的委屈,竟被解讀成了知錯。
王母吃了幾口菜,轉而提起另一個話題:“我跟你在電話里說過,你弟他也到了結婚的年齡了,作為他姐……”
“媽。”王欣寧放下筷子,不得不打斷了她的話。
她知道她母親想說什麼,如果不是,他們一家人都沒有銀行卡的概念的話,她也不會再次踏入她心中的禁地。
“錢我帶來了,慶軒結婚,我當然有義務出錢了,我知道。我知道。”她不無悲涼地反復說“我知道”。
這麼多年了,她早就不天真了。
正如她小時候再編不出故事,也絕不會寫關於父母的任何一點事一樣;現在他們再對她好,她也絕不會再相信了。
童年的創傷將永遠留在童年,而不會在未來治愈。
她說:“我趕飛機有些累了,你們先吃吧,我先回去睡會。”
“誒呀,你這孩子,怎麼說幾句就不樂意了!”王母嘟囔著。
王慶軒很煩她這樣子,語氣不善地說:“就讓她去睡唄,你要干啥子,說來說去的!”
她走出院子,身後有蟲鳥鳴,遠處有白煙裊裊;隔壁家的梁大嬸又在和兒媳吵架,醫院里有人正在死亡。
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又與她密切相關。
灰蒙的暮色籠罩在村子里,王欣寧心緒壓抑,直直往後山小徑去。
山里樹很多,一到晚上,月光滲透不進來,路上也沒有燈,黑暗中,她孤身一人,除了口袋里躺著的手機,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累贅。
後山里,分岔有一條回環曲折的路。
小路從村頭繞到村尾。
她時常走這條布滿細碎石子的路,因為她覺得,有什麼無法想通的,如果走上一圈,還是想不通,那麼對於想不通的問題,她是沒有辦法的。
這就好比血液流經全身再流回心髒,如果流動過程中,有些地方始終流不過,人,大概只能靜靜地聽天由命了。
她再一次踏上久違的道路,慢慢的,慢慢的,從後山走到村口。
夜晚時分,坐村口的,不再是那幫老人了。
取而代之的,是痞氣十足的,村里的青年人。
他們聚在一起,其中幾個人坐在摩托車上,抽煙,吐煙,哈哈大笑;另外幾個坐在地下,哼歌,仰躺,嬉笑怒罵。
王欣寧加快腳步路過他們。
她在帝都見到這種人的機會不多,每一次都見到都會躲得遠遠的。
因為宿舍的人告訴過她,這樣的人,會干出什麼事,難猜得到。
她謹慎活了很多年,並不想因為微不足道的事惹上麻煩。
她不想招惹,坐在摩托車上那幾個卻叫住她:“喂,對面的美女!”
她聽到公鴨梨一樣的聲音後,走得更快了。
“別走啊,靚女?!”幾個人喊得更起勁了。
王欣寧走出他們的視线,立即跑了起來。
幾個人笑起來:
“那妞長得漂亮,城里來的?”
“肯定是,村里那幾個八婆你那個沒睡過?”
“鬼喲,小二你居然背著兄弟我搞了那麼多?”
“切,那幾個算什麼,要是能睡到剛才那妞才牛。那腰肢,扭起來肯定更厲害!”
隱在暗處的趙大吉掐滅了兩指間的煙,撇嘴問:“你們有誰知道她?”
“老大,你看上她了?不得了,你不是不開葷的?”
趙大吉橫了他一眼,陰笑出聲:“睡睡也無妨。”
蹲在地上的一個混混趕忙說:“聽我說,王大娘她家讀書那個好像回來了,初中同班那個,王欣寧!肯定是她,她初中時就是我們學校的校花……”
不用他多說,趙大吉便了解她是誰了。
他盯著王欣寧離開的方向,目光陰險。
王欣寧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惡狼盯上了。
她散步回來,躲開王父王母,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她打開手電筒,抖開自己帶來的被子,躺在不適合她身高的床上,睜著兩只眼,久久不能入睡。
老屋夜晚有老鼠一類的動物,跑來跑去。
她挺怕老鼠的,可笑的是,她從小到大,一直和這種動物共生在一間屋子里。
她亮著手電筒,不敢睡,只好打開手機,編輯一條短信發給沈晗。
沈晗是不久前她在一次帝都各大高校的聯誼會上認識的。
沈晗是她們學校杠把子,顏值爆表,行事果斷,既擔任學生會會長,又是帝都各大高校學生聯盟的會長。
突然被眾星捧月的人搭訕她還有點慌張。
沈晗仿佛看透了她,相處時處處照顧著她。
她很憧憬沈晗這樣的人,有能力,有擔當,面對大場面時穩如泰山。
她因為心結,一直沒辦法坦然站在人群之前,接受所有人不同的目光。
她一面對人群,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過去她遭遇難堪時,別人看她的目光。
或許他們都沒惡意,但是她沒辦法說服自己去相信。
她漸漸喜歡上了沈晗,沈晗對她也很上心。
離開前,沈晗對她說,等她回來,她便考慮她的表白。
雖然僅僅是考慮,她也很滿足了。
能得到這等人的友待,她始終認為,是她三生有幸。
她合上手機,想象著參加完王慶軒的婚禮,回去以後美好的未來。
光是想象,她便幸福地溢出了笑容。
這時她開始認同了無數雞湯文說的話——曾經的苦難,都為日後的生活貯滿了蜜糖。
沈晗回了她的短信,她查看後,沒來得及回復,王母推開門走了進來。
她看見後,將手機藏在了棉被里,自己坐起身來。
“媽,你怎麼來了?”
王母沒好氣地說:“來看看你還不行?”
“沒,我這屋小,你來也沒地方坐。”
“那就不坐了。”王母說,“家里最近要裝修慶軒的新房,我剛才數了幾遍,你給的錢完全不夠啊!”
她抿起嘴,有些忍不住了。
她一年幾千的學費,加上日常開銷,一個學期下來,打工的錢都不足以抵用。
更何況,當初她申請辦貸款,要簽字時,王母死活不同意。
說什麼不能欠債。
盡管她說,承擔債務的人是她,他們也害怕她日後還不起,牽連到他們。
連給他們的三萬,還是她找沈晗借的。
王母直直杵在那里,她緩緩嘆了一口氣:“再多,我也沒有了。”
“沒有?你那些什麼獎學金拿去做什麼了?一點錢都拿不出給你弟弟?”王母尖銳刻薄,王欣寧沉默不語。
一旦沒了法子,她發現唯有沉默能夠交流。
果不其然,王母說了一會,口干舌燥,不再罵罵咧咧的了她拿出最終的“殺手鐧”:
“我先找你姑姑借,你記得還她。”
王欣寧疑惑問:“去年家里不是收成很好嗎?錢呢?”
王母含糊回答:“你以為我們日常花銷那樣不要錢?是是是,你在城里花錢,我們在鄉下就花不了幾個錢!”
說到後面,王母理直氣壯起來。
王欣寧無語,她看王母心虛的表情,便清楚,這對重男輕女的夫婦怕是又把錢花去給王慶軒買什麼高檔東西了。
她起身送王母回自己的房間,才折回來重新躺下。
她側過頭,透過粗大的門縫,望見漆黑一片。
此時的夜晚,對她來說,剩下的,除了嘆息,便是沉重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