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誰來將我深埋(五)
屬於王欣寧的記憶閃現在眼前,覆蓋了他們吵鬧的聲音。
舒寧說完,徑直越過他們,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沈晗見狀,跟了上去。
站在一旁看戲的人等了一會,也挪動腳,紛紛散去。
狹窄的樓道里,舒寧走在前,沈晗跟在後。
一前一後的兩人,一路走去,引來了許多盯著她們的目光。
宿舍里沒有人,舒寧放下手中的書,轉身對沈晗攤明了說:“你現在也知道了,我對你可沒有什麼感覺,你再這樣纏著我,我也會告你騷擾。”
沈晗立在鐵門口,與打開的窗相對而站,涌進來的涼爽的風吹起她額前的碎發。
她那雙干淨澄澈的眸子在一瞬間絢爛化為寂靜,無聲地凝望著遠方。
舒寧怔怔的,心里有一絲不忍,但這丁點的不忍很快被自己的計劃吞滅。
她不會再靠近沈晗一步,此外能選擇的攻略方式,只剩下了眼下唯一一條路。
“可你不是跟我表白了嗎?”沈晗睜著水潤的眼睛,露出如同被拋棄的無辜表情。
舒寧避免去看她,腦子迅速組織著語言:“以前是喜歡過你,不過現在我——”
“寧兒。”沈晗冷下了聲音,變臉的速度不遜於她。
沈晗停在她身前,手心覆在她胸口處,語氣篤定:“你在騙自己。”
舒寧跟她較起勁,她拉住沈晗的手,用力按住,眼神凌厲:“你憑什麼說我在騙自己,。我一點都沒心動不是嗎!反倒是你,不是你在欺騙自己嗎?”
“我說是就是!”沈晗頓時眼里紅光閃過,氣息變得危險起來。
舒寧瞥見她的異樣,松開了手。
同時,她腦海中閃過一些陌生的畫面,畫面中的人,嬉笑怒罵,但皆是同一個人。
她抬頭錯愕地看著沈晗,莫名的,她覺得那人便是沈晗。
沈晗見她盯著自己,不滿問道:“怎麼了?”
她腦子嗡嗡作響,沈晗的樣子漸漸模糊。
她搖了搖頭,抱著手臂,轉過了身。
風轉而撲打在她臉上。
她吸了口氣,緊緊盯著窗外的一片嫩葉。
“你先回去吧,我現在有些不舒服。”
沈晗瞧了又瞧,眼珠子轉了幾圈,知道現在的舒寧可不是擁有記憶的舒寧,逼不得她。
她最終說了一聲“好好休息”,就離開去教訓間接讓她不爽的王家那些人了。
沈晗離開後,舒寧扶著桌子,喘了幾口氣。
她彎著腰站著,指甲嵌入桌子里,泛青的手不斷顫抖。
她咬緊牙關強撐了一會後,因為受不了混亂記憶的衝擊,腿軟地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昏沉中,她先前所有的任務記憶不斷淡化,那些被埋下的暗线浮出記憶的水面,無數斷缺的記憶漸漸回歸,串在了一起。
過往如同無聲默片,不停向前推進,卻沒有一絲聲音。
她真正的記憶在一瞬間全部被還了回來。
隨著記憶的歸來,前幾日以來,她在沈晗身上感受到的熟悉,也都被明確的記憶填補了。
她想起來,自己不是舒家的二女兒,而是仙尊阮玟的內門弟子。
她想起來,在自己的送別酒會上,阮玟笑著對她說,既然不能共生,那只能一起沉淪了。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從自己拜阮玟為師開始,經歷的一系列事——
巍峨高山,蒼茫原野,細細溪流……往日的一切歷歷在目,而曾經覺得刻苦銘心的愛恨,如今看來,不過是一場被遺忘了細節的夢。
夢醒後,她只記得重要的。
那些在意她的,她在意的人,以及……
她最愛的人。
如果她沒猜錯,酒會上,阮玟本意是想讓她沉入幻境中,忘卻所有,只跟她待在一起,因此給她下了某種罕見的幻藥,卻沒料到自己陰差陽錯間,也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她動了動纖長的睫毛,緩緩睜開眼睛。
白色的天花板晃眼逼人。
她醒後,宿舍的人圍在了她床邊,關切地問她這,問她那。
她張開干澀的嗓子,簡單回答了幾句,她們便關掉了燈,讓她好好休息。
她嘴上答應得好好的,但眼皮始終合不上。
她的前世今生,都恍若寫書人筆下光怪陸離的故事。
每個故事都真實無比,她差一些,就無法分辨出哪里才是她真正的歸宿。
她心亂如麻,轉了個身後,臉朝向窗口。
任她思緒萬千,當下能捋清的也只有萬分之一。
但她知道,阮玟已經先她一步恢復了記憶,並且仗著自己的身份,死性不改地戲弄她。
她睜著眼躺了一會,然後掀開被子起身,彎腰穿好鞋子,離開了悶人的宿舍。
她低頭穿過寧靜的校園,往校外走去。
空氣浮躁不安,惹得她情緒也難以恢復平靜。
街道旁的梧桐樹遇到愜意的夏風時,發出低低地嗚鳴聲。
這聲音讓她想起自己還是阮玟弟子的那段時光。
聽師伯說,她剛出生沒多久就被父母拋棄了,那年恰逢阮玟下人間歷練,阮玟見到尚在襁褓中的她,覺得很有緣,便帶走了她。
她對小時候沒有什麼記憶,因為八歲之前,她都是和其他師兄弟跟隨師伯修煉,直到八歲之後,阮玟有了興趣,才親自教導的她。
也是八歲之後,她對阮玟才開始存有印象。
不過阮玟著實說不上是個好師父,除了吃喝玩樂樣樣精通,弄得一手好菜外,關於修煉,都是丟給她一本書,要她自己去參悟。
她不知道阮玟什麼喜歡上的自己,等她注意到時,自己也陷了進去。
可阮玟終究是一派掌門,縱使再桀驁不羈,修真三界,她的名氣就在那里。
如果她們兩個在一起,不僅阮玟會遭人非議,而且還會被群而攻之。
人修不像妖修等其他修真派別允許各種糜亂現象的存在,他們自稱正義,內部矛盾激烈,但在排異己的方針上,又格外一致。
她不能自私到眼睜睜地看著她尊敬,深愛的人跌入深淵,自己是罪魁禍首,卻什麼都做不了。
她的實力,還沒強悍到能獨擋千軍。
或者說,她連阮玟都抵擋不了。
現實既讓人痛苦,又無可奈何。
她如是想著,理解了阮玟一開始的選擇——永遠留在夢境里,是對彼此最好的妥協。
青黑色的夜空黯淡無光,沒有星光。
她仰頭望著天空,伸出手,看著很近,卻怎麼也摸不著。
另一條胡同深處,沈晗抱著手,散著齊肩秀發,目光挑釁。
在她身前幾步遠的地方,東倒西歪趴著幾個青年人。
沈晗真沒想到,她出來散個心,還能遇到對她圖謀不軌的混混。
她向前走去,拍了拍打斗時,手上沾到的塵土。
四腳朝天的人偷瞄到她的靠近,不斷哀嚎,叫聲夸張。
她撇了撇嘴:“不耐打。”說完,她揚長而去。
舒寧安靜坐在樹下的長凳上,手握著冰飲,思考怎麼解決當前的局面,她剛暗下決心,要順著心意留下時,沈晗忽然出現,從她背後伸手抽走了她手上的飲料。
她愣了一秒,手抓了個空。
“躲著我?”沈晗單手撐起身體,從長座椅後一躍到長座椅上。
她略微無語,頓時想念沒有記憶,天真善良的阮玟了。
“如果你能放下東西再說,會更好。”她問,“你怎麼在這?”
“找的你。”
她垂下頭,落發遮擋住了沈晗看她的視线。
兩側的烏發豎起了兩道屏障,外人不能從旁邊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身旁的人。
沒有記憶,她可以坦然面對沈晗。
記憶恢復,再見到沈晗,她不得不抑制住想將人擁入懷中,告訴她,她那時至死都無法出口的愛意的衝動。
沈晗察覺到舒寧的異樣,她不動聲色撫上舒寧的後背,輕輕拍打著。
舒寧身體一僵,壓在膝蓋上的手抓緊了寬松的休閒褲,布料聚攏在一起,褶皺層疊。
沈晗的動作一如既往笨拙。
就像她小時候說雨天的雷聲會讓她驚慌,沈晗便在下雨天提著兩只會唱歌的地鼠精跑來她房間,驅使地鼠精唱歌,要求歌聲蓋過雷聲。
事實上,地鼠精平時歌聲也就一般般,受到驚嚇後,唱出來的歌,與鬼哭狼嚎差不了多少,這往往使年幼的她更害怕了。
然而,沈晗的笨拙卻在一點點中,潛移默化地溫暖了她,使她淪陷。
她抓住沈晗的手,澀聲問:“沈晗,在你眼中,愛到底是什麼?”沈晗盯著兩人交疊的手,反問道:“你愛我嗎?”
“回答我。”她不為所動,堅定要得到答案。
她們的目光交匯,她凝視著沈晗的眼睛,遙想幼時初見,驚鴻的一瞥就荒廢了她短暫的一生。
“占有,”沈晗沉吟了一會,如她願說,“絕對的占有。能握在手中,能真實感受得到,這就是我的回答。”
“我以為是成全。”她半開口,話未出口。
她觸及沈晗認真的神色,忘了所有的言語。
這和從未出過深山的人頭一次見到浩瀚無垠的滄海時是一樣的,過多的言語,在強烈的感情面前,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她們各抒己見,說到底,殊途同歸。
舒寧不再糾結任何事情,爭執在兩人的沉默中被忽視了。
日子平常,在磨合中慢慢度過。
撞見趙大吉那會,她正對著手里一大袋的零食發愁。
沈晗是個吃貨,這深入靈魂的特質不論是沒有記憶,還是恢復了記憶,都是相差無幾,區別只在於前者對著她時,還稍微隱藏,後者干脆不管不顧地奴隸起她來。
塑料袋晃動的簌簌聲與寂靜的午後形成鮮明對比,她提著袋子,步履匆匆。
當她快走到拐角處時,身形魁梧的趙大吉,從街角對面跑了過來,擋住她前進的路。
她不快地望向來人,下一秒卻彎腰干嘔了起來。
也不知道王欣寧對趙大吉是多厭惡,但這具身體一見到他,胃就會立即做出反應,使她措手不及。
她忍著不適,大步向後退,也頭一次看清了他的長相。
一眼看下去,趙大吉大塊的個子率先吸引了眼球,其次是他右臉頰的傷疤,通身淡紅色的蛇蜿蜒曲折,模樣可怖滲人。
趙大吉陰沉著臉,極為不悅:“你想死?”
舒寧心情很惡劣,她半眯眼,迎著燦烈的日光直視他:“所以你出現在我眼前,不是找死?”她又退了幾大步,拉開與他的距離。
趙大吉伸出手,舒寧警告道:“這里可不是山野鄉村,我只要喊一聲,你就完了。”他似猶豫了一下下,然後仍舊不知悔改地靠近她。
她感覺胃絞成了一團一樣,抽搐著。
她的背後的襯衫被冷汗滲透了,一股寒意包裹住她的四肢,令她動彈不得。
按理說,原主人的意志即使有所殘留,也不可能影響到她才對,但王欣寧對趙大吉的厭惡仿佛深深根植每一個細胞,即使王欣寧不在了,身體仍會慣性反應。
身體不受自己控制,這很糟糕,舒寧余光瞥見趙大吉的靠近,礙於身體的不適,她牟足了力氣,錯開他,向前奮力奔跑。
沈晗迎面而來,她奇怪地盯著沒注意到她的舒寧。
她皺起秀眉,拉住了人:“跑什麼?”
舒寧反應極快地甩開了她的手,沈晗那壞脾氣漫上心頭,剛欲爆發,舒寧直接撲到她懷里。
她環抱住舒寧的腰,前一秒波濤洶涌的氣息,後一秒立即平靜了下來。
“有人,追我。”
舒寧輕語了一句,沈晗心生不悅。
即使她記得曾經對舒寧百依百順過的自己,但本質還是不能容忍任何人看上她的東西。
正當她想出言“教育”舒寧時,追舒寧在後邊的趙大吉的出現,使她瞬間明白,舒寧口中的“追”是什麼意思了。
舒寧揪著她的衣領,嗅著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漸漸緩了過來。
趙大吉氣勢洶洶,沈晗不遑多讓。
舒寧不擔心沈晗,沈晗連修為都恢復了,那麼別說小世界中的人,放眼群雄爭霸的修真三界,沈晗又何曾怕過誰。
她站在遠處旁觀,周圍圍觀的人聚攏在她身邊,舉著手機贊嘆沈晗利落的身手。
舒寧心情復雜。
沈晗她知道,平時雖吊兒郎當,可認真起來,保護別人的背影既瀟灑又帥氣。
沈晗和趙大吉打得很凶,趙大吉是力量型的,而沈晗蠻力異常,兩人光拼力氣,趙大吉反而遜於沈晗。
沈晗踩在他背上,表面看起來她無甚表情,但舒寧清楚,她已動殺心。
為避免不需要的麻煩,舒寧叫住了她,她挪開腳,舒寧說:“先回去吧。”
她不戀戰,無視了所有人的眼光,牽住了舒寧空著的另一只手。
舒寧掙扎了一下,沈晗耷拉下無形的毛茸茸的耳朵,緊緊攥著,放軟了聲音:“我救了你耶,作為回報,難道給我牽一下手都不行?”
“我有喜歡的人了,你知道嗎?”舒寧放棄了掙扎,面不改色地說著。
沈晗不在乎,她笑著說:“你也喜歡我就可以了。”
“我想你喜歡我,但我並不想喜歡你。”舒寧說。
沈晗還是笑了笑。
她接著說:
“我有一個很愛的人,除了她,我心里容不下任何人。”
沈晗安慰自己,舒寧說的人是她,她不必跟自己較勁。
舒寧暗中觀察她神情,她按捺住想要挑明的衝動,繼續說:“即使是和她有些相似的人也不行,不是我記憶中的她也不行,不是我愛的她更不行。所以你懂了嗎,我對你不會有除了目的以外的其他情感,哪怕同情都不可能。”
“你再這樣,我就要吻你了。”沈晗沒了好心情。
她轉身攔住舒寧,微低下頭,細細描繪她腦海中,舒寧原來的模樣。
可她發現,不論怎樣勸慰自己,她都無法接受被舒寧愛著的自己。
舒寧沒有她們一起生活的真實記憶,舒寧愛的,只是那個軟弱無能,卻善良真誠的她,並不是三界仙尊,懶散無情的她。
沈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氣息低落了下去,杏目蒙上了一層水霧。
“可心不由己,”舒寧緩緩說,“我同時愛著兩個人。一個善良溫暖,一個霸道自私。”
“什麼意思?”沈晗收起欲哭的表情,偏過臉看著她的側臉,嘴角微翹。
舒寧抬起提著東西的那只手,垂眸看了眼手腕上的表,輕聲說:
“好了,到時間了,該收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