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誰來將我深埋(完)
一到陰雨天,舒寧就會不由自主地感到郁悶。
她也說不清楚這是她的情緒,還是受到了李欣的影響,抑或兩者兼有。
雨落在屋外,巨大的落地窗擋住了浩大的雨聲。
她坐在屋內,只見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不聞悲愴之音。
她靜定坐了一會後,從門關處取走了一把傘。
雨下的世界,只有一種聲音。
她一人撐著傘,也只聽見了一種聲音。
路上行人不多,她行走於其間,倒成了獨特的風景。
她不顧濺起的積水,堅持走在路邊。
她一直走了十幾分鍾,換乘了幾輛車,才順著熟記的路线抵達了車站。
她在車站買好票,沒有通知沈晗,獨自一人上了一輛車。
大巴車一路走走停停,中間插進來了幾個人。
坐滿人的車廂里,既有小孩子的哭鬧聲,又有熟睡時的打鼾聲。
她抬起手腕,看了幾次表,閡眸默算時間。
沈晗因有事,帶隊去其他兄弟學校交流去了,她頭一次拒絕了沈晗的邀請,自己一人留了下來。
說來也好笑,沈晗到現在,還不清楚她已經恢復了記憶。
不過正因為如此,沈晗沒有完全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她只是怨念地囔了兩句,就離開了。
舒寧回憶起阮玟燦爛溫暖的笑容,借此壓下了身體對於將要發生的事的恐懼。
她調整了幾天,一次次逼著自己重復想象當日的情景,這才衝散了一些身體殘留的反應。
只要身體的反應沒那麼強烈,趙大吉根本對她構不成任何影響。
她計劃著每一步,卻漸漸在喧鬧聲中睡著了。
一覺醒來,大巴車已經駛到了熟悉的小鎮。
邊遠山區的小鎮上沒有旅館一類供外人睡覺的地方,她也不想回去見到王家的人,因此只能求遠去到更繁華一點的小城找可以休息的地方。
辦好簡單的手續,小旅館里散發著怪異的味道。
她住的房間在三樓,路過二樓時,味道更濃了。
那味道像是煤燃燒了許久,散發出的暖哄哄的靡靡之香。
負責送她的中年女老板催促她趕緊上去。
舒寧掉回頭,踩著嘎吱作響的木板子,上了三樓。
女老板交代她說:“入夜後就不要出去了,不安全,出了什麼事,我可不負責。”
她禮貌地淺笑,深邃的眼眸不放過女老板的每一絲表情。
樓道內的燈光忽明忽暗,女老板抖了幾下身上的肥肉,擰著兩條短眉毛,邁著又粗又肥的腿往樓下走去。
舒寧推開發霉了的門,好在房間內部挺整潔的。
她走過去,拉起窗簾,樓外歪歪斜斜的各種民樓隨處可見。
她聯想到坐在旅館大廳的幾個穿著花枝招展的婦女,很快明白過來,這是什麼地方。
小城市中,最混亂的地方往往是人群聚集的地方。
舒寧並沒有聽進女老板的提醒,簡單洗了一個澡後,她便從窗口翻逃了小旅館。
暮色蒼茫,她的逃離竟無一人知曉。
她並沒有任何明確的目的,只想碰碰運氣,在附近瞎轉悠。
她通過觀察每一個與她擦身而過的人的臉色,判斷誰是她想要找的人。
旅館附近的道路交錯復雜,有的地方狹窄,有的髒亂。
她行走在其中,如無頭蒼蠅,隨著十字路口一次次的出現,而不斷改變路线。
當她走過一家只有兩層,半掩著門的低矮磚頭樓時,她停了下來。
一樓門口停放有三四輛摩托車,其中一輛車上斜坐著一位低頭補妝的微胖女人。
女人正舉著小鏡子,對准自己的眼睛那一塊畫眉。
她體態豐腴,穿著黑色的紗裙,露出圓潤的雙肩。
她似乎看到了舒寧,收起了小鏡子。
她瞪了一眼舒寧,末了嫌不夠,插起了腰。
“……”
舒寧瞥了她一眼,沒有理會女人類似挑釁的行為。
她看著某一個大肚腩的男人走上前和女人攀談,女人見有“客人”來了,不再理會舒寧,熱切地和男人談了起來:
“誒喲,這不是梁哥嗎,怎麼那麼久都不見了?”
被稱為“梁哥”的男人眼睛斜視進屋內,嘴上笑得歡:“這不是有些忙,現在過來了。”女人跟他打情罵俏了一番,男人問:“小雨今晚在不在?”
女人面上露出難色:“在是在,不過她今晚怕不是不接了。”男人面色一沉,女人趕忙抬起翹著蘭花指的手說:“明明今晚在,梁哥你也可以找她呀,她可比小雨便宜多了,只要六十。”
男人聽到價格顯然是心動了,女人知道可行,趕忙拉開一半虛掩的門,讓他進去,順帶捏著嗓子,喊了一聲:“明明!”
由於他們講的不是普通話,舒寧聽得一知半解。
待女人進去又出來後,舒寧穿過馬路,走到了女人面前。
女人語氣不好,抱著手,一雙大眼睛暗含警告:“小姑娘,來做什麼咯?”看來,她是把舒寧當成來捉奸的人了。
舒寧摸了摸口袋里的錢,擠出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一天多少錢?”
女人不耐煩地揮手:“去去去,別來這里,知不知道!?”舒寧抽出錢,塞在了她手上。
“夠不夠?”
女人狐疑地瞅了瞅她後,利索地數了起來。
紙錢翻動的簌簌聲讓她瞪大了眼睛,數完後,她咽了一口口水,把手別在了身後:“小姑娘,找誰?”
舒寧含糊地給她描述了一下要求,女人遲疑了一會,才點點頭:“有是有,不過長得……”
“沒關系,只要她願意,我事後還有錢給她拿去治病。”舒寧拿出手機,給女人留下手機號,簡單說了幾句後,不再逗留。
女人捏著一疊錢,“嘖嘖”了兩聲:“錢多人傻哦!”
舒寧若是知道她被人這麼評價,可能要笑出聲了。
這世上,比死還要過分的報復,沒有比感受自己慢慢死去的過程更好的選擇了。
她住的小旅館旁邊都是一堆雜物以及各種低矮的房子,攀爬對她來說輕而易舉。
舒寧按著原路回了自己的房間,她剛落地,沈晗的電話打了過來。
她關上窗戶,彈去一身灰,轉身接通了電話。
沈晗此刻在千里之外,望著她所在的方向詢問:“現在在哪?”舒寧聽出她質問的意味,習慣性地安撫她:“在外邊,後天就回去。”
沈晗委屈巴巴地問:“你是不是故意等我走了自己離開?”
舒寧走進浴室,對著半身高的鏡子解開了衣服。
衣服半開,雪白無暇的胸脯暴露在空氣里。
她撫上胸口處若隱若現的印記,彎眉輕笑:“我會做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嗎?”
沈晗還是老樣子,總是不過問她,替她做下所有的決定。
就像這次,給她印上追蹤用的蝶跡。
沈晗略微不悅:“寧兒,不要這樣跟我說話。”
舒寧拉起衣服的拉鏈,走出去坐在床上,輕嘆了口氣:“你回來了?”
談到關於誰先回去的話題,沈晗頓時泄了氣,她倚在牆上,悶悶回答:“沒有,你再等我一天,我就去找你。”舒寧食指輕點膝蓋上的照片,她想了想沉吟道:“倒不用,我應該比你早回去。”
沈晗的行程她一清二楚,正常來說,沈晗那邊至少需要兩天才能結束。
而她至多只用兩天就能完事。
她不想拖太久了,她現在心里謀劃的,唯有利用剩下不多的時間,好好彌補沈晗。
不管怎麼說,的確是她負了沈晗,才導致她後來的性情大變。
沈晗狡黠一笑:“你就等著吧!”
舒寧無奈,便順應了她的話:“好,我等你。”
豎日清晨,舒寧拿走住宿時的押金後,去小城里瞎逛了一圈。
其間,她買了一把能按動的水果刀,以及口罩和一身新的服裝。
在店里換好新衣服,她搭乘著當地的特色三輪車,一路顛簸回到了寂靜的小村。
農忙時節幾乎沒有人在村口閒晃了,她樂於無人,抄著小路,拐到自家院門口。
她也不知道沈晗具體做了什麼,自從上次出門時無意見到趙大吉後,她已經連續好幾天沒見過他了。
打聽一番才知道,他負傷回家靜養去了。
俗言道:趁他病,要他命。
舒寧潛入趙家大院里,腳步輕快,穿梭在玉米谷物間,悄無聲息上了二樓。
農村的房間,大多不裝門,裝門的,門也不會常關。
因此她找了幾間房間後,很快就找到了躺在床上,看拳擊節目的趙大吉。
趙大吉攤著身體,他手臂上青紫交加掩映,嘴那一塊區域高高腫起,不仔細看,真看不出和豬頭有什麼區別。
舒寧掏出口罩,抽出刀和一塊毛巾,貓著身靠近他所在的地方。
趙大吉打著呼嚕,一動不動的。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毛巾蒙上趙大吉的臉,緊接著用力向下拉去。
趙大吉夢中突然被驚醒,但他睜眼什麼都看不到,而且他只來得及“嗚嗚”幾聲,吸著不知名的香氣就昏了過去。
手下的人不動彈了,舒寧腳踩在他肚子上,沒讓他丑陋的臉露出。
她有的是力氣,不過並不想抱寫他走。
於是她用一個偌大的蛇皮袋,把人裝好之後,在朗朗乾坤下,拖走了人。
之前的女人辦事很快,她要的人不久就聯系了她。
等她見到人,她愣了幾秒。
來人裹著頭巾,只露出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那人身材消瘦異常,手背上斑點呈現出白色的圓形。
但這一切,都沒影響那人身上厚重的戾氣。
“你找我?”那女人問道。
“事成之後,我還會給你一筆錢。”舒寧錯開視线,給她讓了一個進去的位置。
“可以,你想好了,我可不是什麼良善的人。”女人再次提醒,只不過她若是步伐再慢一點,舒寧可能會對她的話承認有幾分善意。
舒寧望著她隱沒在草屋里的身影,嗤笑了一聲——不愧是她能找到的人,跟她也是一丘之貉:哪怕將死,都要拉人一起下水。
一會兒,不隔聲的屋子內傳來趙大吉驚恐的咒罵聲,舒寧滿意地微笑。
她沒興趣聽完過程,她知道今天以後,趙大吉和李欣一樣,至死都會抱著對生物的恐懼。
他會看著自己一點點腐爛,終究下到地獄,去向李欣贖罪。
她走出一開始醒來的山林,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葉子,散落在她身上。
樹枝在她腳下,咔嚓作響。
她走得越來越遠,開始感覺到身體一點點變輕。
她默語垂頭看路,沒想到最後的任務一完成,連一點的時間都不能剩下。
她拿出手機,撥打沈晗的手機。
她邊走邊等待沈晗的聲音。
這次怎麼說,她都應該和沈晗說一聲她要走了,不然沈晗指不定又該傷心地怨她了。
但信號並不給力,她等了很久,電話也沒打得出去。
隨著脫離倒計時的提醒,她擔憂了起來——沈晗回來後,找不到她,會不會動手毀了小世界?
答案是肯定的。
幻境的世界若是被破壞,十有八九,她們會提前醒來,並身負重傷。
她垂下手,靈魂慢慢脫離了身體。
在最後一刻,沈晗焦急的聲音響在了山谷里,舒寧抬起手揮了揮,眼里含淚地笑了。
沈晗衝她喊了兩句話。
一句,她前半生聽了無數遍:
“我來了!”
另一句,卻讓她感到了心酸:
“寧兒,我一會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