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雨小閣里,司馬晚晴全身舒展開來,躺在浴桶里盡情享受沐浴帶來的舒暢,思緒卻很紛亂。
適才在牧場看到大腹便便的淑齡姑娘時,她吃了一驚。
小玉說淑齡懷了二哥的孩子,所以父親命人讓她住進來。
將來生了孩子,也算二哥有後代。
這麼說來,再過兩個月,她就要做姑姑了,爹也會有他的第一個孫兒。
原來人之生死,竟如此簡單。
轉眼間,最親的人就會和你生死相隔,而冥冥中,上天又會給你另一個親人做補償。
可大哥呢?
除了給爹和她留下無盡的回憶,就這麼撒手而去。
爹兩次白發人送黑發人,雖然表面上看不出如何悲痛,可她知道爹和她一樣,心痛得神經都有些麻木了。
而再見段喻寒,她竟然不是那麼平靜。
當她的愛被他恣意踐踏,當她的愛一點一點的被他磨去,她只能選擇恨他。
可回想和他相處的每段時光,又是那麼的美好。
告訴自己,不再愛他,想他只是因為恨他,是否會好過一點?
兩個月前在杭州的那夜,她就決定,該結束的都結束了。可再見他,卻不由自主的要躲避,難道還是不能忘情?
她閉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借水,洗去一身塵土,暫時忘卻煩擾,或許會好過一些。
浸了良久,她慢慢把長發擰干,穿衣起身。
走到床邊,面朝里側臥躺下,微抬高聲音,“小玉,進來幫我梳頭。”
她閉上雙眼,一種無力感涌上心頭。
當上天要帶走你的親人,你可以跟天爭嗎?
當理智告訴你要放棄那份感情,可那份感情卻死死的纏著你不放,你可以怎樣?
有人開門進來,走到床邊,輕輕的幫她梳頭。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茉莉花香,是小玉在給她頭發抹香油呢。她舒服的往里翻了一翻,真想睡了。
溫暖的大手包著她的小手,一股清爽的味道慢慢靠近。她陡然驚醒,卻看到段喻寒明若秋水的黑眸,黑色的盡頭是清澈和寧靜。
刹那間的失神,讓她以為自己在做夢。
但他手心傳來的溫暖,是那麼真切。
她抽出手,警惕的後退到床的那頭。
剛沐浴過的她,只穿了件單薄的小衣,她慌忙掩好領口,又扯過被子。
“晴,別這樣。”段喻寒無可奈何的聲音。他好久不曾這麼叫她,此刻這個稱呼聽起來竟然有些陌生。
“很晚了,你出去,我要休息。”司馬晚晴努力保持鎮定。
段喻寒伸手過來,“帶你去看好東西。”
以往只要他這麼說,這麼伸出手,她一定會快樂的撲過來。
可如今,司馬晚晴只是繼續警惕的盯著他。
他看到她眼中的不信任,是那麼的拒他於千里之外。
“你說過,如果我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你就一生一世陪著我。”這是她十五歲生日那天對他說的,他還記得?
他繼續說:“今晚我會把星星摘下來,給你。”他的聲音,他的神情充滿了誘惑。她明明經歷了他的殘忍可怕,還是心動了。
“你會不會實現你的諾言?永遠陪著我?”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黑眸在燭光下熠熠生輝,散發著懾人心魄的美麗。
她克制心中的悸動,漠然的搖搖頭,“很晚了,你出去。”
“你生氣、恨我是對的。如果我是你,只怕要殺人才能解恨。”
他幽幽的說,神態中竟有些懊惱,好像在悔恨自己的所作所為。
她轉過頭不看他,不想再被他蠱惑。
“如果你恨我,現在我任你處置。”他說這話時,語氣很誠懇。但任她處置又如何?她告訴自己,她已經決心放下。
“告訴我你要怎樣?”
“我累了,你出去。”她依然是這一句。
他輕輕嘆了口氣,這在她聽來很奇異。在她的印象中,他遇到任何挫折,都不會嘆氣,他總是積極爭取,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你不願意,我不會打擾你。”
他很有技巧的說,“或者今晚就當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把星星給你,我就走。”
他的話聽起來很無奈,其實這正是以退為進的策略。
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溫柔的眼神如海水般包圍她。
她終於還是伸出手去,披了衣服隨他出去。
因為愛嗎?
因為心底深處始終可惜這份感情?
司馬晚晴無法明了自己的心態。
她只知道此時此刻,和他手牽手在夜空下穿行,是和少時一樣的溫馨。
這世間愛情游戲的殘忍本就如此,誰愛得深,誰就會被對方輕易的算計。她的執著和痴情注定她此刻的軟弱,也是她一生致命的傷。
他帶她來到河邊。河邊那棵千年古樹,還是矗立在那里。樹上用木板搭的小屋子,依稀還在那里,不曾損毀。
她的眼睛漸漸蒙上一層霧氣,許多往事涌上心頭。
十二歲那年,她打碎了母親生前最喜歡的玉簪,被爹爹罵。
她跑出來,發誓再也不回去。
那夜,全牧場的人都來找她。
可只有他,在這樹上的小屋子找到她。
她說什麼也不肯回去,他就陪她,一起挨餓,一起找吃的,一起淋雨,一起擴建小屋子。
直到五天後,她想家了,他才送她回去。
回去了,所有人都圍著她噓寒問暖,所有人都責罵他。
他沒有辯解,一聲不吭的接受所有的懲罰。
後來,她哭了,討厭自己的任性連累了他,他卻笑了,說喜歡被她連累。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輕笑,“知道那時我為什麼不送你回去?”
她詫異的望著他,不說話。
“在牧場,你是所有人的晚晴。只有在這小屋子,你才是我一個人的。”
你是我一個人的。他的聲音仿佛直鑽到她心底。她心突然酸酸的,疾步走到他前面,不想他窺視她內心的脆弱。
前面原是草地,現在竟是一片花海。
她呆住了。
一棵棵盛開的花樹,碩大而潔白的花朵,象一支支長長的喇叭,形似百合,卻比百合更加優雅纖長、高貴典雅。
皎潔月光下,花朵懶懶的倒垂著,看上去至朴至純,毫不張揚,骨子里卻又透著淡淡的誘惑,有著非凡間的絕色。
“喜歡嗎?你說過這里種草太可惜,有一片花海會更美麗。”
他寵溺的從後面摟著她。
她每個小小的願望他都記得?
她閉上眼睛,輕輕推開他的擁抱。
夜風拂過,醉人的香甜之氣迎面而來。
她正要細細品味花的芬芳,他卻突然帶她一躍而起,站到了樹上的小屋子里。
從上面俯視下去,風吹花動,花海波浪翻滾,另是一番迷人景象。
她忽然一陣眩暈,渾身無力的倒下去。
她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她還是信錯了他?
這次他又要耍什麼花樣。
他的心一陣冰冷,她還是心存戒心,她還是無法放開胸懷相信他愛她。
他手掌貼著她的後心,慢慢輸入真氣,她悠悠醒來。
“這些曼陀羅花,看上去很美,可它們含有劇毒,就算聞到一丁點也會有影響。”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是要跟她解釋嗎?
曼陀羅?她聽爹爹說過是一種毒性猛烈的花。他剛才帶她躍到樹上,就是為了避開花香的劇毒?她錯怪他了?
段喻寒拉她坐下,從身後拿出一個黑色的小布袋,“這才是最重要的。”
打開布袋,許多美麗的熒光快樂的閃爍著,飛了出來。
漆黑的夜空中,流光飛舞,宛如一顆顆小星星,給四周平添了撲朔迷離的浪漫。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那些可愛的精靈,仿佛在逗弄她,每每從指縫溜走。她繼續伸手邀請它們,它們只是輕盈的飛。
他微微一笑,一股柔勁緩緩劃出,在空氣中激蕩出氣的波浪。
他用手輕輕在面前劃了一個圈,點點熒光隨著他的動作,不一會兒,全數涌到那圈里,依然在盡情舞蹈。
他掌心運力,熒光又紛紛飛到他的掌心中。
他把手送到她面前,刹那間,精靈們堆積的光照亮了他的臉,也照亮了她的雙目。
“給你的,星星。”
她看到他挺秀的眉,優雅的唇,唇邊的淺笑如妖魅般誘人。
他看到她子夜般的雙眸,似深不見底的潭,但上面終於有絲絲快樂的漣漪漸漸蕩漾開來。
“給我。”
她學著他的樣子,內力運了“粘”字訣,真氣集中在掌心,小心翼翼的要接過他手中的點點繁星。
他把手覆在她手上,可點點熒光徑自飛走,只有小部分停在她掌心,自然是她內力不夠的緣故。
她皺了皺眉,深感懊惱。
他扭扭她的小鼻子,她呆了一下。
他的大手握著她的手,內力漸漸傳到她手上。
點點繁星一顆顆又飛了回來。
她欣喜的看著手上璀璨的小星星,那是黑夜中打著燈籠到處玩耍的小精靈呢。
他的手帶著她的手一震,一群小星星們各自飛奔出去,在夜幕下重新尋找自己的位置。
它們忽忽悠悠的飛來飛去,她的眼前霍然出現一個“我”字。
又是一震,另一群小精靈自然的排列出一個“愛”字,其余的也不甘示弱,很快拼出“你”字來。
“我”、“愛”、“你”,三個晶晶閃閃的字在她面前一字排開,絢爛美麗得象在夢境。
他第一次對她說“我愛你”,是用這種方式,讓她一生一世永難忘懷。
她望著這三個字,竟有些痴迷。
“晴……”他在她耳邊呢喃,呼吸的暖意弄得她脖子癢癢的,卻又酥酥麻麻的很舒服。
一瞬間,她清晰的知道心再一次的淪陷,卻無法抑制心底泛起的萬千柔情。
他是她永遠逃不開的劫數嗎?
他細細密密的吻著她的耳垂,漸漸讓她面朝自己,吻上她的額頭。熱烈的吻,卻絲毫沒有性的欲望,他的雙臂只想抱她就好。
她依偎在他胸口,沒有說話。
周圍一片靜謐,聽著他“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她微閉上眼,懶懶的不想動。
奇怪,她的心跳慢慢和他同步起來,聽起來好像兩人共用一顆心似的。
他欣喜的觀察她的表情,或許她還沒有決定再接受他,但她此刻一定心動了。
“想睡?”
“沒有。”她回答得很簡短,好像還是不想和他說話。
“答應我,永遠陪我。”
“不。”她竟回答得毫不猶豫。
“為什麼?”他眼中精光閃爍。
“不,就是不。”她的語調有些冷冷的。
或許是他操之過急,他輕易的轉換話題,“你猜這些星星從哪里來?”
“嗯,關外是沒有螢火蟲。”
他笑了,“你知道這是螢火蟲?前些日子我去杭州偶然看到的。知道你一定會喜歡。”
小星星們四散飛舞,溜到夜的各個角落去玩耍。
它們執著的釋放著光輝,孜孜不倦的給無邊的夜色增添光明。
司馬晚晴靜靜的欣賞那光輝,熒光雖渺小雖短暫,卻在她腦海中留下了永恒的記憶。
沉默中,她忽然想起一事,不問清楚不痛快,“那些人,是你派人趕走的?”
“是。”他很干脆的承認。
“有的人死了,也是你叫人做的?”
“是。”他一瞬不瞬的看著她,絲毫不覺得自己這麼做有什麼問題。情人眼里揉不進砂子?他又是何其的霸道自私、殘忍無情!
她豁然明白,這才是真正的段喻寒。從前她看到的只是他美好光明的一面。如今她面前的,才是完整的,不帶任何偽裝的段喻寒。
望著下面的花海,她神思恍惚。
幾只蝴蝶振翅飛來,卻墜落在花海中,再沒有飛起來。
曼陀羅,那樣的美麗迷人,卻是那樣的劇毒無比,是否正和他一樣。
而她,就象那蝴蝶,明知花有毒,還是忍不住要欣賞,要靠近,縱然中毒而死,也無怨無悔。
回想他曾經對她怎樣的肆意凌辱,可如今只為了這個“愛”字,她仿佛可以說服自己原諒他。
她的心好累,累得無力再做掙扎。
當他的唇再次復上她的臉頰,她任他予取予求。
她的心中很清楚,這晚絕不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晚風在輕柔的嘆息,人世間多少痴男怨女,可有幾個能擁有美滿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