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空懷一腔報國壯志,回到清河市,本想為家鄉的社會主義建設作出應有的貢獻,誰知壓根兒不是那麼回事。時代變了,社會風氣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出國那陣,人們還崇尚知識,可如今知識快成垃圾了,人們只崇拜金錢。住進賓館的頭一天,市委文書記來看望,那是聽信了別人的謠傳,誤把武松當作搞投資的大款。一經接觸,發現武松是百無一用的書生,文書記就再也沒有來了。
其實,市委書記來不來看望,武松並不在意。他在美國生活了幾年,接受了西方講求實際的作風,對虛偽的中國應酬學不感興趣。眼下武松最著急的,是想快點謀一份工作。他在美國學的是高能物理,這是一門研究宇宙射线中基本粒子的性質、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和轉化、以及物質更深層次的結構的學問,日常生活中很難用著著。因此,清河市人事局對武松的工作安排也很犯難。武松前去催問了幾次,那邊回答說:“再等一等吧。”習慣了快節奏生活方式的武松,實在難容忍這種拖拉疲踏的工作作風,在同人事局長爭吵了幾句之後,他給市委文書記打電話,反映自己想盡早報效祖國的焦急心情,文書記在電話中打著哈哈說道:“稍安勿躁,請再耐心等待一陣。武松同志的愛國熱情確實非常高漲呵,不過,話說回來,你學的那個什麼高能物理太深奧了點,要是在美國學高能化學,就會用得著,我們清河市有一家大型化肥廠。”
文書記的話,叫武松哭笑不得。沒辦法,等吧,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回到中國,就得重新適應中國的生活習慣。武松開始練起了禪功。人們都說那是一門高深莫測的學問,在喧囂的世事中靜下心來打坐,不容易啊。可是武松想,這有什麼難的?不就是磨屁股嗎?那些機關干部在會議室開會,一開三五天,照樣嘻嘻哈哈,一個個全都高興得不行,人家都已經進入禪宗的高層境界了,得好好學著點呢!
幸好武松在美國泡過實驗室,一泡也是三五天,有磨屁股的功底。在等待分配工作的日子里,他總算能“稍安勿躁”,沒生出什麼事端來。何況,武松在清河市還有個同胞哥哥武大郎,抽空走動走動,也能混混時間。
武松頭一次去見哥嫂的情景是這樣的:十二月的天氣,寒風有些刺臉,大街上,不少人走路都愛袖著手,像蜷縮一團的珍稀動物熊貓。這樣雖能取暖,但也影響走路的速度,好在清河市城廓里沒幾個人想過速度問題,慢點就慢點,沒關系。隔老遠,武松看見一面杏黃色幌子迎風招展,心情免不了有點激動。漸漸近了,方看清幌子上寫著斗大的四個字:“炊餅大王”。武大郎見了武松,十分親熱,慌不迭地讓進屋子里,連聲嚷嚷著叫潘金蓮泡茶。
潘金蓮這幾年在社會上操練,識人不少,也學了些哄人的小手段。她端出一壺茶,將整個茶壺遞到武松手上:“天氣寒冷,兄弟請先暖暖手。”這句話,讓武松深受感動,是啊,有家的感覺真是好。武松手捧熱烘烘的茶壺,心中似有一股暖流回蕩,他禁不住朝潘金蓮多看了一眼,誰知這當兒,潘金蓮也正暗中打量武松,二人的目光一對視,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潘金蓮收拾起沙發上亂扔一氣的衣物,把武松讓到里屋坐下,心中暗想,怪不得前幾日大郎直夸他兄弟如何如何,如今看來,倒真有幾分實情呢。不說他肚子里的學問,單看相貌,這二郎也遠勝大郎。造化物主真怪,同一個爹媽生下的兄弟,為何偏偏這般不同?唉,要是能將大郎變二郎,這世界就美好了。潘金蓮正這般胡思亂想著,冷不防武大郎從門外鑽進來,手中拿著幾串冒著熱氣的羊肉串,大呼大叫道:“快快,趁熱吃了吧。”
送來羊肉串後,武大郎叮囑了幾句“好生照料”一類的話,出去繼續賣炊餅。屋子里,武松和潘金蓮對面坐著,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些淡話。
“叔叔貴庚?”潘金蓮以嫂嫂的身份問道。
“虛歲三十,已到而立之年了。”武松感嘆萬端地說。
“喲,原來叔叔倒長奴三歲……”潘金蓮眼珠轉動得很靈活,像一對活靈活現的玻璃珠。“不知叔叔的婚姻如何,這方面,大郎從來沒對我講過。”
“二郎還沒有娶媳婦,”武松不好意思地說。
“不會吧?在美國那樣的花花世界中,聽說美女如雲,而且都是洋妞,叔叔一個也看不上?”潘金蓮說著向武松丟個媚眼,嘻嘻笑著補上一句:“依我看哪,叔叔只怕是挑花了眼睛。”
“哪里哪里,聽嫂嫂這話,武松感覺慚愧。”武松說著低下頭,眼睛只顧盯著自己的腳尖,他有些兒受不了潘金蓮那帶有挑釁性質的目光。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武大郎提了瓶“河清大曲”回來,口口聲聲說今晚要同兄弟好好喝幾杯。潘金蓮下廚,很快端出幾碟下酒菜來,計有鹵豬頭肉、爆炒腰花、韭黃雞蛋、回鍋肉、油炸臭豆腐、油炸花生米等六樣。武大郎先喝下一杯,又看著武松喝下一杯,仍嫌不過癮,給潘金蓮滿滿斟上一杯,說道:“今日我同兄弟久別重逢,心里高興,你也陪我兄弟武二郎喝一杯吧。”
換了平日,潘金蓮早拿酒杯朝武大郎身上扔過去了,可是今天她不會那麼做。這杯酒,武大郎不說,她也想同武松喝呢。然而喝酒之前,潘金蓮還是要扭拿作勢一番,她推開武大郎遞到眼前的酒杯,臉含羞色:“奴家哪里有什麼酒量……”武大郎站起來說:“在自家兄弟面前還隱瞞什麼,喝,喝!”潘金蓮瞪武大郎一眼:“今日個可是你讓我喝酒的,待會兒醉了,收拾碗筷的事,就都歸你去做。”武大郎說:“那有什麼,這些勞什子活,平日里還不都是我一人包下了的——閒話少說,快喝吧。”
武大郎話沒說完,潘金蓮一仰脖子,將那杯酒一口喝下了。沒多大一會功夫,她臉上飛起一片紅雲,眼珠轉動得更加靈活。“喝酒嘛,有什麼作難的,大起膽兒往肚子里灌就是了。”潘金蓮有酒入肚,說話語調中便多了幾分巾幗英雄的豪氣。武松笑了笑,提醒說:“那倒不一定,前兩年我在美國聽國內新聞,好象有一則新聞說雲南某地有個女干部,為了陪上級領導喝酒,多喝了幾杯,結果醉死了,硬是搭了一條命。”武大郎搖晃著腦袋,對武松說:“兄弟呀,這可是小瞧了你嫂嫂喝酒的能耐,不瞞你說,她最多的一次喝過一斤呢!”
武松連連吐舌頭,嘴里胡亂說著“佩服”一類的話,朝潘金蓮看去。潘金蓮仗著酒勁,也拿目光直直地盯著武松看,倒把武松看得不好意思起來。潘金蓮乘勝追擊,端起酒杯衝武松嚷道:“來,讓奴家再敬叔叔一杯。”武松想賴,潘金蓮早上來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嫂嫂這杯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快,喝完了嫂嫂有話要說。”沒辦法再躲了,武松只得拿出看家的本事,強行喝下了那杯酒。
酒過三巡,潘金蓮發話了:“叔叔獨身一人,住在賓館,何不搬來家住?”武松一怔,不知該如何應答。潘金蓮接著說:“叔叔住賓館,盡惹別人看武家的笑話,知情的還說叔叔不願搬來家住,不知情的只怕會亂嚼牙根,說你家嫂嫂怎麼樣不講理!”武大郎聽了,在一旁連聲附和:“對對,是這個理,搬來家住,凡事也好有個照應。”
武松紅著臉唱個諾:“謝謝哥嫂厚愛,既然哥嫂這麼說,武松明日就搬來家住。”武大郎直拍腦門,抱怨自己木頭腦瓜,原先怎麼就沒想到這碼事。他扭過頭,用當家人的口吻吩咐潘金蓮:“趕明兒起早點,把堆麥面的房間好好拾掇一下,留給二郎住。”潘金蓮頂撞道:“這事還用你說?”
武大郎嚇得不再吭聲了。
送別時夜已深了,武大郎和潘金蓮把武松送到大門口,不遠處有盞桔紅色的街燈,投在地上,像一窪紅顏色的積水。走了幾步,潘金蓮再次強調說:“叔叔明天一定要來的呀。”武松說:“哪是。”武大郎關切地問:“要不要我找人去幫著搬?”武松說:“行李不多,不用了。”武松說著,大步流星地朝賓館方向走去。走出很遠了,回頭看時,仿佛仍能看見嫂嫂那嫵媚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流連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