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日報》座落在市中心解放路一帶。很久以前,此地是一所英國教堂,剛解放那陣,一場大火使教堂化為灰燼,新中國清河市第一任市長站在教堂遺址上即興講演,熱血沸騰,激情蕩漾:“我們能夠燒毀一個舊世界,我們也一定能夠建設一個新世界!”按照第一任市長的安排,在被燒毀的英國教堂遺址上,沒過多久就建成了一幢樓房,掛了塊金字招牌:《清河宣傳戰线》編輯部——那也就是《清河日報》的前身。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彈指一揮間幾十年過去了,如今的《清河日報》早已鳥槍換炮,由創辦之初的七八個人上十支筆,擴充到了五六百人一百多台電腦,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社會主義新聞隊伍。
應伯爵就是這支新聞隊伍中的一員。剛參加隊伍那會兒,應伯爵感覺光榮至極,應家祖祖輩輩沒出過文化人,到他這一代時祖墳冒青煙了,只有初中文憑的他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竟然能當上記者,記者,那可是無冕之王啊!自打當上記者後,應伯爵無論走在大街上還是坐在會議室里,臉上都有種洋洋自得,光榮成了個偉大的印痕,始終銘刻在他那發亮的腦門上。
不過,當記者的時間久了,應伯爵私下也對自己所從事的行當產生過懷疑,寫會議報道,寫人物專訪,還有向企業拉廣告要贊助,記者嘛,如此使勁地吹喇叭抬轎子,無非也只是為謀口飯吃而已,看來社會上把新聞記者和野雞妓女相提並論,也並不是完全沒道理的。
他想起流傳很廣的一則笑話:有個妓女被警察抓了,警察問:“什麼單位的?”妓女正經八百回答:“報社的。”警察問:“什麼報社?”妓女答:“《人人晚抱》社。”警察笑道:“從沒聽說過有個《人人晚報》。”妓女也笑道:“怎麼沒有?你聽聽我們的宣傳口號:人人晚抱,人人需要,老少皆宜,歡迎來搞,一經錄用,搞費從優……”什麼亂七八糟的,記者的形象被糟蹋成這樣了,應伯爵搖搖頭,端過茶杯,吹一口氣,浮在上面的茶葉很知趣地散開,茶杯上輕輕蕩起了一陣漣漪。
應伯爵正閒坐在辦公室里想心事,有人敲門,他中氣十足地叫了聲“請進”,重新架起二郎腿,恢復了先前的神氣。沒想到進來的是吳千戶,這時的應伯爵,屁股上仿佛安了彈簧,“啪”
地一聲站起,臉上堆滿了恭謙的笑:“吳伯好,什麼風把您老吹來了?”當年應伯爵發表了幾篇豆腐塊大小的文章後,一心想混進報社,找到他的拜把兄弟西門慶,走通了吳千戶的路子,才得以美夢成真,吃水不忘挖井人,應伯爵總算還記得這位離休干部的好處。
只是吳千戶如今已沒有了昔日的風光,何況他今天是有求於人的,他來找應伯爵,是想讓應伯爵出面,幫他勸說西門慶從岫雲庵里接回吳月娘。應伯爵聽吳千戶說完事情的原委,不由得大吃一驚,才幾天功夫沒見,沒想到西門慶竟鬧出一場大風波,應伯爵想,按照西門慶平日做人的原則,是萬萬不會鬧到後院起火的地步的,家花沒有野花香,偷情野合甚至嫖妓,凡是與“色”“淫”二字相關的事,西門慶都會搶著去做,但是對於離婚,西門慶的態度從來都有所保留,有一回應伯爵曾親耳聽西門慶說過:“鬧離婚,那不是從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嗎?”
既然如此,讓應伯爵弄不明白的是,那位拜把兄弟西門慶為何偏偏要從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轉動了一會兒,表情像吃了中藥似的,皺著眉頭問吳千戶:“鬧到要離婚的境地?不至於吧?手續是不是辦了?”吳千戶說:“什麼手續?”應伯爵說:“離婚手續呀。”吳千戶說:“倒還沒有那麼快,不過小女月娘她可真受苦了,無論說什麼,死活不依,一門心思要出家當尼姑。昨天我還去岫雲庵找過她,聽聽我那寶貝女兒怎麼說?她說人都是有一張臉的,要她出岫雲庵可以,但是得叫西門慶那牲畜去庵里接她。應記者你倒替我想想,本人參加革命這麼多年,好說歹說也是一有身份有臉面的革命離休干部,要是自己女兒真的出家當了尼姑,我這付老臉又往哪兒擱?”說著說著,吳千戶似乎動了真感情,眼眶竟有些潮濕了。
在台上時八面威風的官人吳千戶,現在如同孩子般脆弱,應伯爵心里莫明其妙冒起了一絲興奮,他有些幸災樂禍,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相反是用好言好語安慰面前這位老者:“沒事的,吳老您就放心吧,有我應伯爵在,保證三天之內,讓西門慶乖乖地去岫雲庵把月娘嫂子接回家來。”應伯爵說這話時心中並沒把握,但依照他為人處事的經驗,凡事先夸了大話再說,吹牛皮用不著繳稅,牛皮吹破了天也不犯法。
送走吳千戶後,應伯爵立馬給西門慶打了個呼機,等了十多分鍾,對方還是沒回話,應伯爵在心里罵了聲:“他媽的,不知又和哪個妞泡在一起了。”他想起城東有個廣告客戶清河酒廠,前幾天約好了見一次面,談談具體操作程序,於是下樓,騎上雅馬哈摩托車,直奔清河酒廠而去。
清河酒廠這幾年效益不錯,由一個虧損大戶一躍而成了全市的先進企業,天天報紙上有名,電視里有像,廣播里有聲,當然那都是花了錢財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做廣告嘛,那位財大氣粗的酒廠廠長還是舍得投資的。只不過有些惱人的是,酒廠廠長蔡老板志向高遠,目光向上,中央的報社和電視台記者來了,蔡老板高興得像只綠頭蒼蠅,放下手中一切應酬,圍繞那些記者團團轉;省里的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來了,蔡老板也會放下架子,在會議室熱情地接見記者們;而清河市本地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來了,蔡老板則往往避而不聞視而不見,更多的時候,是叫門衛把本地記者一概攔在廠門外:蔡老板今天不在家。
應伯爵是知道蔡老板這一慣例的,他繞了個圈,避開酒廠門衛的耳目,從另一個小側門溜進去,直奔蔡老板辦公室,准備來個措手不及。酒廠的酒糟味實在太重了,應伯爵捂著鼻子,穿行在大小不等的壇壇罐罐之間,心里盤算著,如何同蔡老板談這筆廣告。運氣還算不錯,在辦公室里,應伯爵將大名人蔡老板逮了個正著,隔老遠應伯爵就打起了哈哈:“蔡老總,您老人家可真叫做日理萬機呵!見您老人家一面,同見中央首長差不多困難,哈哈哈。”蔡老板見來人是報社名記應伯爵,微微皺了皺眉頭,馬上又舒展開來,臉上笑得象朵花兒一樣:“應大記者如此抬舉,叫老蔡這張臉往哪兒放?”應伯爵說:“哪里是抬舉,我只不過說了一個事實,如今的蔡老總,莫說在清河市家喻戶曉,就是在我山東全省,在全國,也是響徹雲霄的人物喲!”
幾句寒暄過後,話轉入正題,應伯爵本是衝著廣告費來的,卻偏偏不提那個錢字,開口笑道:“蔡老總,人人都說酒廠效益好,來裝酒的汽車等在廠門口排長隊呢。”蔡老板想堵住應伯爵的嘴:“莫聽人吹,酒廠的效益還沒好到那個程度。”應伯爵恭維地說:“蔡老總莫謙虛,誰不知道您老人家手指縫里掉幾粒渣兒,也夠平常老百姓吃個飽的。”蔡老板挺了挺腰板,仿佛一時間真的偉大了許多,笑咪咪地說道:“話也不能那麼說,家大業大,還得講究個勤儉節約,香港李嘉誠那麼大的老板,聽說還天天堅持吃素,走路不穿高級皮鞋,而是穿普通布鞋。”
聽這口氣,蔡老板是想同他打太極拳,應伯爵眨眨眼睛,搔搔腦門,心想不能任由蔡老板跑野馬,得把話兒朝主題上引,於是臉上帶了幾分哭喪相,訴苦似地說道:“報社那幫家伙真他媽討厭,才幾個廣告費沒付,他們就整天鬧得雞犬不寧,說我應某人沒能耐,工作不得力,我對他們解釋,說清河酒廠這幾年待俺報社不薄,廣告費大筆大筆支出,一點也不含糊的,可您老人家倒是聽聽那幫人怎麼說?他們說狗屁,清河酒廠是賴廣告費的大戶,還叫我不要給清河酒廠塗脂抹粉。”蔡老板猛可一聽,肺都快氣炸了,這幾年來他象個電影明星似的紅遍了整個清河市,連市委書記市長見了他,說話也輕言細語,報社那幫人竟然如此放肆攻擊,是可忍孰不可忍?再一想,這話是從應花子口中說出的,俗話說狗嘴里吞不出象牙,應花子肚里那點道道,怎麼能玩得過蔡老板?
蔡老板揮揮手,一付大慈大悲的彌勒佛形象,說道:“有人愛嚼舌根,說讓他們說去,常言道,世人誰人無人說?我老蔡這點氣量還是有的。”應伯爵見蔡老板並不入港,肚子里連聲嚷嚷糟糕,索性單刀直入:“蔡老總呵,我知道您老人家不會在乎這些風言風語,可您老人家也得體貼我應伯爵的難處,被那幫人憑空說說也就算了,偏偏這股風吹到報社頭兒耳邊,聽說頭兒開會商量了,准備扣發我的獎金。”蔡老板哈哈一笑:“沒事,沒事,待會兒我給你們頭兒打個電話,說說這個情況。”
蔡老板看看手表,象是忽然間想起了什麼似的,慌忙站起身,拎起桌上的黑色公文包,說道:“真是對不起,本想多坐會,同應大記者聊天,是一種高級的文化享受,可惜十點半還有個重要會,只好先走一步了。”說著匆匆要告辭。應伯爵沒辦法,不情願的跟在蔡老板身後,把蔡老板送上那輛藍色的寶馬轎車,還佯裝熱情地握了握手,蔡老板說:“應大記者,你放心,廣告盡管做,錢的事沒問題,我老蔡別的沒有,只有錢,腰包里還是脹鼓鼓的。”應伯爵嘴上討好地回應著,心里卻直嘀咕:媽媽的,真是個大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