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柳沐雨,自打在學堂里被慶達年驚嚇過後,身子一直覺得不舒服,每天胃里都跟翻江倒海似的難受,不吐上一回根本出不了門。
整日里教課也沒什麼精神,動不動就覺得乏累嗜睡,有一日竟然在學堂上打起盹來,等醒來時,童生們早就背完了書文,等布置課業等了好一陣子了。
原本柳沐雨只當是被驚嚇而導致的小不適,可一連幾天都無法恢復正常,如今更影響到童生們的課業……
作為夫子真是不該!
心懷自責,柳沐雨打算去醫館拿些提神醒腦的藥膏,隨時抹抹,也好過整日里昏昏欲睡得不能清醒。
臨近秋未冬初,感染風寒的病人很多,醫館里遠遠地排起長隊,柳沐雨倒也不甚著急,安靜地等候著。
好在雖然病人很多,但基本都是因為天氣變冷,偶感風寒,醫館早早做了准備,大夫直接給成藥方,倒也還算快捷。
眼見到了自己,柳沐雨正要上前,卻被從門外衝進來的一個小姑娘撞到一旁。
“這位先生,我家姐姐急病,還請您通融通融,讓我們先看吧!”小姑娘臉上因為疾跑而變徘紅彤彤的,呼吸也還喘不勻淨,柳沐雨微微一笑,側過身子,讓了位子,小姑娘高興地跑出門外,扶著一個年輕婦人定了進來:“大夫,大夫,快幫我姐姐看看,看看是不是有喜了?!”聲音脆亮,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大夫搭上婦人的脈。照例問著斗近日里,有什麼匠應啊?”
“這幾日姐姐早上都要吐一陣子,總是覺得困倦嗜睡,前兩天本想給她補補身子,燉的魚湯,結果姐姐一聞就又吐了……大夫,這應該是有喜了吧?菩薩保佑,我姐姐和姐夫都盼著有個孩子呢!”
看著活潑的小姑娘,大夫和善地笑著說:“是啊,是啊……這是喜脈,恭喜夫人了,我且給你寫個安眙的方子,回去多注意保暖,脈象上看應該已經有兩個月了,現在才起反應,保不准是個男孩呢!”
“承您吉言!多謝大夫!多謝大夫!”小姑娘樂得開了花,坐在椅子上的婦人嘴角也勾起了笑容,手掌輕輕撫上平坦的肚腹,臉上洋溢著滿足。
給年輕婦人開了安胎的方子,小姑娘扶著婦人歡歡喜喜地取藥離開了。
大夫又等了等,不見有新的病人坐下,疑惑地抬眼看去,只見一個俊美的書生蒼白著險,呆愣愣地站在幾步外,不進不退的。
“這位公子,可是來看病?”大夫看不下去,出聲問詢道。
柳沐雨猛然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尷尬地擺擺手:“我,我來幫娘親抓藥,可忘帶了方子……改日再來,告辭!”
不等說完,便逃也似的奔出了醫館。
……嘔吐,嗜睡……有喜?!
柳沐雨的腦子里亂糟糟的,想起以前范炎霸在床上的下流調侃,說一定要給自己的肚子里種下個一男半女,難道……這些混話真要做實?
茫茫然出了城,柳沐雨突然不知該往何處去,自己身為男子,難道真的會懷孕?
這實在太可笑了!
可是,自己既然能在男根之下長了女穴,又怎能摒除腹內懷胎的可能?
莫非……
自己真是個畸形的怪物?!
柳沐雨心中愴然……
這天下之大,真沒有他柳沐雨的活路麼?
恍然間,柳沐雨忽然想起了柴瞎子。
柴瞎子原名柴夏子,是個醫術高超的雲游醫生,一次在潘陽山釆藥,被蛇毒瞎了眼,不得已在潘陽城郊定居了下來,靠給周圍的農戶布衣看看雜病為生。
柳沐雨不好以這副面貌去醫館問脈,但總要有個最終的診斷才好再做打算,咬咬牙根,柳沐雨轉步住柴瞎子的住處走去,心里暗暗祈禱,千萬是虛驚一場才好!
來到柴瞎子的住處時,天色已暗下來,柴瞎子看不見亮,自然也不用點燈,柳沐雨心情沉重,也沒有多說什麼,抹黑進了屋子。
聽到開門聲和走進的腳步聲,柴瞎子正了正身子問道:“看病?”
柳沐雨沒有搭話,只是將手腕遞到柴瞎子的脈枕上,柴瞎子聽到來人做到診案前,習慣性地伸手摸向脈枕的方向,果然摸到一雙溫熱的手腕。
柴瞎子也不多問,認真地號脈,不多時收回手指,淡淡地道:“這位夫人,恭喜了,是喜脈!只是剛剛一個多月的身於,胎息還有些不穩,需要夫人安心靜養,安胎為上,切莫做太多劇烈的動作……房事最好也停一停……”
一個多月?!
柳沐雨只覺得世界在自己眼前碎裂成一塊塊,扎破了皮肉骨血,扎得自己一抽一抽地疼著……
一個多月,也就是說,范炎霸在馬車上強迫自己交歡的那次,就懷上了?
手指緊緊抓住肚腹的衣袍,胸口難受得幾乎不能呼吸。
“我這邊給夫人開帖安胎的方子,您去醫館拿了藥,回去按時煎服……”
“開付墮胎的方子!”柳沐雨聲音清冷,但眉毛已經痛苦地扭在一起。
雖然剛剛摸到的手腕不像女子纖細,但是忽然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從“孕婦”口中發出,還是讓柴瞎子驚跳了一下:“這……這位……夫人?”
“麻……麻煩大夫,請開付墮胎的藥方!”柳沐雨聲音中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柴瞎子畢竟也是在江湖上游歷過的,迅速恢復了平靜,本著醫者的仁心出聲勸慰:“這位……呃……從脈象上看,你的身體底子偏弱,這孩子得來不易,若是打了,怕以後也很難再有,而且對你自己的身體也有很大的傷害……”
“大夫,求您給我開付墮胎藥……這孩子,我不能要!”
柳沐雨已是雙手顫抖,胸口悶痛得快要窒息了,“多少藥錢……我都給,我只要能打掉這個孩子!”
柴瞎子無奈地嘆了口氣,摸到紙筆,勉強寫了個方子:“再柔和的墮胎藥,也會傷人本元,我先給你開三付,十天之後,你再來找我,我給你開些調養的藥,滋補一下……”
拿了方子,柳沐雨道了謝,渾渾噩噩地回到家里,和母親柳曾氏道了聲安,便躲回自己的屋里反鎖上門,看著手中奪命的藥方,柳沐雨的手掌艱難地撫上平坦的小腹,淚如雨下:“孩子,孩子……不要怪我……我真的不忍心把你帶到這世上受苦啊……”
一夜無眠,柳沐雨在床邊呆愣愣地一直坐到了天亮,眼見雞鳴三遍,柳沐雨起身拿了涼水擦擦已經哭得紅腫的眼睛,將自己洗漱收拾一番,對著鏡子輕輕在蒼白的臉上拍了十幾下,換得個好臉色免得一會兒母親看到擔心。
覺著柳沐雨近日身體不太好,柳母早早起來做了早飯,將攢著舍不得吃,准備換錢的雞蛋專門給柳沐雨做了蛋羹,撒上蔥花香油,端到柳沐雨屋里。
剛進屋,還未等柳母說話,柳沐雨聞到碗里的蛋腥味兒,只覺得胃里翻江倒海的難受,喉頭一陣陣的泛著嘎心,捂著嘴顧不得說話問安,衝出門去,一口口的酸水吐進院內的水槽中。
柳母忙放下盤碗出來探看,只見柳沐雨趴在水槽邊,吐得辛苦,臉色更是淒白透灰,柳母的面色更加凝重,眉毛緊皺在一起,拍撫著柳沐雨的後背,希望他能舒服些:“不是說昨天去看病麼,怎麼今日里也沒見拿藥,反而吐得更厲害了?”
又吐了幾口酸水,柳沐雨勉強擦擦嘴角笑著說:“昨日里已經看了大夫,大夫說就是寒邪侵了脾胃,沒什麼大事,怪我馬虎沒帶夠藥錢,今天拿了銀錢再去拿盤,不幾日就該好了……”
拿涼茶漱了口,柳沐雨強按住胃里一股股的惡心,匆匆出門上課去了。
等夜里回來,手中多了三包中藥,也未多說便進了小廚房,自己開始熬藥。
柳母雖然耳背,但心思細密,早就發覺柳沐雨這幾日不太正常,昨天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讓她甚為擔心,顧不得天氣越來越冷,開著窗沒事就偷眼看看門口的動靜。
見柳沐雨回來後,也沒跟自己打招呼,就拎著藥進了廚房,而後端著藥回了自己的房間,柳母心里一直有著隱隱的不安,披上衣服去了廚房,煎藥鍋里還殘留著剩下的藥渣,倒出來用筷子扒拉幾下,柳母心中猛然一沉……
果然有那幾味藥!
生大黃、虻蟲、藏紅花……但看都是活血化瘀的藥物,而如此大的劑量組合在一起……
柳母扔下筷子快步衝進柳沐雨的房間,正看到柳沐雨端起藥碗到嘴邊,馬上就要飲下。
“住手!”
柳母兩步來到近前,狠狠地一個巴掌將藥碗打落在地,瓷碗碎成片片藥汁流了滿地,“你!你……什麼時候開始學會跟娘說謊了?!”
柳母的手不知因為氣憤還是後怕,身子一直抖個不停。
“娘……”不敢直視娘親的眼睛,柳沐雨低垂下臉,沉默不語。
“你……你肚子里……有了……那范炎霸的孩子?!”柳母雖然在問,但語氣已是肯定。
“娘!”柳沐雨瞪大眼睛,雖然知道柳母衝進來打掉自己的藥碗,一定是知道了什麼,但是面對突然的質問,柳沐雨還是不知所措。
“這麼大的事情,為何不告訴娘?為何……拿這打胎的害人藥?!”
柳母氣得發抖,一直聰話乖覺的孩子,竟然在這麼大的事情上隱瞞自己,竟然還私自熬了墮胎藥喝,墮胎藥就是奪命藥,難道他不知道這副藥下去,別說孩子沒了,就連他自己也要丟掉半條命去?!
“娘……原諒孩兒的任性,這孩子……我不能要……”看著地上碎成片的藥碗,柳沐雨再也忍不住,嗚咽出聲。
“不要孩子?”
柳母難過非常,哆哆嗦嗦地指著柳沐雨質問,“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既是不想要這孩子,你為何又與那范郡王糾纏不清,做出這等苟且下作的事情?!”
苟且……下作?
原來,連自己的娘親也是這麼看待自己的……
柳沐雨心中痛到麻木,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地面,渾身顫抖:“娘……孩兒……不想下作……孩兒只是……身不由己的喜歡……”
眼淚一滴一滴垂落而下,柳沐雨卻瞪著眼睛笑得慘然:“娘,孩兒知道自己這是違背倫常,齷齪汙穢……所以,孩兒受了天罰……但這肚子里的孩子沒有罪……我不能把他生出來,讓他跟找一起受人唾罵……”
“你……你怎麼會這麼想?!”
柳母也後悔剛才一時氣急,說話傷了柳沐雨,忙出聲安慰,“喜歡……就喜歡了……娘……也沒怪你,可為何要拿著孩子過不去?”
想當初自己也是一根筋的喜歡崇拜著柳將軍,根本不顧敵我兵戎相見,執意嫁入柳家,此時的柳沐雨讓柳母不由得憶起當年的自己……
“娘,這潘陽郡老老少少都知道范炎霸是個什麼秉性……他與孩兒……只是一時新鮮罷了,早晚有厭棄的一天,孩兒我自甘下賤,離不了郡王,只能等著郡王離棄之日……可是若我留下孩子,難道要他一起承受被人遺棄的辛苦?”
“不……不會的……”柳母看著孩子痛苦,心中猶如刀絞,“那范郡王對你是認真的……前幾日,他還親自跟為娘提親,希望能將你納娶進府,永生照顧,怎麼會對你只是一時新鮮呢?”
柳沐雨聽著柳母的話,也不張口,只是苦笑著搖搖頭,看著柳沐雨失魂落魄的樣子,柳母更是心痛,哪里置顧得上門楣名節,只想著如何能把柳沐雨安撫下來才是:“孩子啊,你不是也喜歡那范郡王麼,如今你肚子里又有了他的孩子,若是進了王府,也算你後半輩子有了著落,這是好事啊!”
柳沐雨扯扯嘴角,露出一絲酸澀:“即便是喜歡……喜歡又如何?我畢竟是個男子,只要進了王府,“男寵”兩字就會像黥刑一股,刻在我的瞼上,即使日後失寵了,離開了……這輩子,我都是范炎霸的男寵,一個俯在男人胯下討生活的男妓罷了……誰還管你是不是真心喜歡,”柳沐雨微微搖頭,眼睛里透著痛苦的光。
“他是潘陽郡王,早晚是要三媒六聘的娶正王妃的……到那時,郡王府有了名正言順的女主人,就算他還沒有厭棄找,而我又該如何自處?”
“沐雨……你別這麼說!那范郡王跟娘保證過,一定不會讓你受委屈……”柳母眼中淚光漣漣,聲音哽咽,為什麼她的孩子要受這樣的罪,為什麼這些痛苦不讓她來承受,她才是那個有罪的人啊!
“娘,你看那郡王府里的馮玉郎,也算是品貌出眾,甚得寵愛,這才兩年光景,不也被從王府里趕了出來?娘……男人興頭上的話豈可相信……”回想著每每纏綿時,范炎霸在耳邊的愛話低喃,理智讓自己莫要相信,但一顆心早就是沉進了蜜里,范炎霸的呵護愛撫,恍若讓人上癮的毒,當初有多甜蜜,如今就有多痛苦……
手指撫上平坦的小腹,柳沐雨顫抖地揪緊腹部的外袍:“我從來沒有想過我這樣的身子能受孕……這是他的孩子……我真想留下來!……可是若要把他生下來,別人會怎麼說他?一個男妓的孩子,一個男人生下來的怪物?一個注定沒有母親的孩子……就算他能在王府里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可又會有誰疼愛他?未來的王妃一定會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我又怎麼忍心把他生下來受苦?”
柳母從未見兒子這樣悲傷痛苦,即使再困難的日子,柳沐雨都是淡然微笑著走過來,他現在這樣的申請,讓柳母心里一陣陣發緊:“孩子,你不能做傻事!為娘看得出來,那范郡王對你也是有情的,你現在又有了孩子,他一定會加倍對你好!”
“好……又能怎樣?”
柳沐雨自嘲的笑了笑,“他對我好,我心里知道……可是,我也明白,他喜歡的只是這副怪異的身子,等新鮮勁兒過了,等我年老色衰了……又哪兒來的恩情呢?“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辯幾時好?”前人的教訓還少麼……”
自己已經二十有三,比起郡王府里那些十幾歲的美女少年,已是個過氣的年紀,范炎霸對自己的喜愛究竟還能持續多久,連柳沐雨自己都沒把握,想起前幾日慶達年說的那些話,柳沐雨心里更是悲觀:“娘,美人代代有,次生不重替……他是潘陽郡王,身邊還能缺了美人嗎?當色衰而愛馳……我的孩子又該怎麼辦呢?”
看著被摔在地上的湯藥,柳母抖著身子說:“不管怎麼樣,我都不許你做傻事!這孩子就算不進范家門,也是柳家的根苗!震霆要是知道自己要當爺爺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想起愛人,柳母悲嚎如同剜心,“為娘我這輩子做了那麼多對不起夫君的事情,唯一做對的,就是生了你……可你竟然要我親手斷送我孫兒的命……你讓娘怎麼活?”
柳沐雨看著悲哭的柳母,眼里的淚水也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何嘗不想留下這個孩子,可這世上哪里是這孩子的容身之呢?
柳母紅著眼伸手抹掉柳沐雨的眼淚,嘴里喃喃道:“別哭,別哭……當年娘能一個人生下你,現在當然能保住娘的孫兒,乖孩子別傷心,你現在已經是有身子的人了,千萬不能太傷神,為娘一定有辦法保住柳家的後人!”
“娘……娘……”柳沐雨目光怔忡,嘴唇顫抖,“您讓我留下這孩子,難道,也要讓郡王眼看著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看他對我的眼神從驚駭到厭惡,而後徹底把我當做怪物看待?娘,孩兒受不了!受不了!”
柳母摟住柳沐雨的肩膀,聲音哽咽,心如刀絞:“孩子,娘帶你離開,離開潘陽郡,找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找個范炎霸找不到的地方……只有你我和我的寶貝孫子,我們祖孫三人好好生活……孩子,你日子還長,以後一定會好的!”
柳沐雨苦笑著搖搖頭:“娘……他是郡王……就算他再不學無術,胸無大志,他也是潘陽郡的郡王啊!潘陽地緣遼闊,我們逃到哪里都還是他的子民,即便是逃到臨郡或是更遠的地方,只要他開口,當地的官員還是會把咱們娘倆乖乖地抓了送到他手里……我原本指望著等他新鮮勁兒過了,對我厭棄煩膩了,就帶著娘親到一個偏遠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可是孩兒這肚子怕是等不及了……”
柳母的眼中閃過執拗,緊抓住柳沐雨的手腕咬著牙根道:“孩子,你放心……為娘自有辦法!這孩子,咱們保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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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范炎霸送姚曉娥回娘家探病,一直沒有送回消息,范崇恩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心里恨恨地罵著老來得的這根獨苗實在不是東西,一點都不懂體恤父母的惦念擔憂,怎麼連個屁都不往重播?
實在無法安寢,范崇恩起身到後花園溜達,趁著清淨的空氣,給自己越來越惱火的胸口降降溫度。
樹影扶蘇,范崇恩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軍,眼光豁然一凜,對著不遠處的暗黑樹影沉聲道:“哪里來的朋友,既然來郡王府做客,何不堂堂正正地走大門?!”
風吹過枝椏,一片片黃葉落下,隨著“沙沙”的落葉聲,范崇恩聽到一聲他幾乎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聽到的聲音……
“范將軍!”
“小雲?!”年近古稀的范老將軍掹地睜開眼睛,聲音都有些顫抖:“小雲,是你麼?”
樹叢中扔出一塊巴掌大的東西,范將軍彎腰撿起,借著日光一看,果然是當年用於情報聯絡的銅質虎頭脾,虎頭牌的背後,刻著一團樣雲。
“將軍……當年您答應過,只要我拿著虎頭牌來求您,您一定會答應我一件事情……”
“小雲,這麼多年沒見……你可過的安好?”范老將軍兩眼潮紅,抬腳想要靠近來人,親眼看看這早已失了音信的故人。
“范將軍,不要過來!若定可以,小雲寧死也不願再來見你……將軍若是再往前走一步,我立刻離開這里!”
“小雲,你還在恨我?當年我真的沒有殺柳將軍……我對柳將軍的兵法、任憑都仰慕不已,恨不得能結拜為異姓兄弟,又怎麼會害他……”范老將軍的話音有些急切,“當我攻進城時,柳將軍已經自殺殉國了……小雲,我一直很愧疚沒能抱住柳將軍的性命,自從天子大赦之後,我一直努力在找你,想要照顧你和柳將軍的女兒……”
“你找我?堂堂大將軍王若真要想找我們孤兒寡母,豈不是易如反掌,時隔至今,又何必多說?”
柳曾氏苦笑,就連范炎霸都能輕易查出自己的身份,范老將軍若是真想找自己,又怎會是難事?
只不過曾燕雲不知道,當年由於范老將軍對於尋找柳曾氏母女過於熱衷,而讓范夫人非常擔憂,私下扣住曾燕雲的資訊,拖延尋找時間。
等范崇恩發現是妻子在從中作梗,攪擾追尋時,曾燕雲早已帶著孩子不知去向,心中雖有遺憾,但面對伴著自己走過辛苦歲月,冒著生命危險給自己生下范家獨苗的結發妻子,范崇恩最終不忍責備,但從此沒了柳曾氏的音訊,也讓柳母誤會至此。
范崇恩有苦說不出,急切地只想能把這幾十年的虧欠補救回來:“小雲,往日里是我的不對,沒能照顧好你們母女,每年清明我祭拜柳將軍的時候,也總是心懷愧疚……如今見到你,實在太好了,我這就派人接你們進府安頓,讓你們能富足安康地過後半輩子,也算了結找的心願……”
“慢著……范將軍,這麼多年了……柳將軍的女兒已經……過世,我……也不想再與范家有任何瓜葛……”曾燕雲聲音冷淡地阻止道,“我今日來,是想求范將軍一件事。希望您能念在我為朝廷拋夫棄子的面上,幫我個忙……”
“小雲,別說幫一個忙……就算八個,十個,我都願意!”
聽說柳將軍唯一的後人已不在人世,范老將軍追悔不已,當初還惦念著,若是能找到小雲母子,一定讓范炎霸娶了柳家的女兒做正妃,以慰柳將軍在天之靈,沒想到世態涼薄,竟已不能如願……
此時的范崇恩已經忘記一切,面前的人時刻提醒著折磨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愧疚,他只求上蒼,能再給他一次彌補的機會!
“我手養了一個義子,前日里被郡王糾纏,言明要納娶入府……柳家一門聲名高潔,雖說只是我的義子,又怎能入府給郡王做了男妾?我只求范老將軍能勸說郡王打消這個念頭,給我留個清靜晚年……”曾燕雲思來想去,若是將柳沐雨的身份如實相告,怕是這范將軍一定要將柳沐雨收入帳下,細心照顧調教,以慰當年對柳震霆的仰慕之意。
可沐雨身懷有孕之事不能暴露,曾燕雲也只能如此編謊,只要能扮豬范炎霸,自己就有時間帶沐雨遠走高飛。
“在這潘陽郡,郡王的權力大過天子,若郡王不肯放手,我們母子躲到哪里都不得安寧,只求將軍能勸郡王對小兒徹底死心,我們也好遠走他鄉,討個安寧……”
“這個逆子!”
范崇恩一聽,火冒三丈,雖說自己兒子的驕橫跋扈多半年的自己和夫人慣出來的,但惹上了柳家的孩子,就如同戳上了范崇恩無法痊愈的老傷,讓他疼得惱怒異常,“小雲,你放心,等炎兒回來,我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他,不把它的腿打折就不算給柳家賠罪!”
“這倒不必……”曾燕雲出聲阻止,自家兒子對范郡王有情,自己又何嘗不知,若是真把范炎霸打出個好歹來,怕是沐雨先要心疼的,“我們母子只求個清淨日子,只要范將軍別讓郡王再來騷擾我兒,燕雲心中已是非常感謝了!”
“小雲心懷大量,你的要求我一定會答應!……小雲……你現在在哪里落腳?等天亮後,我能否去探望你和柳公子?”
范將軍問得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話,哪個字引得曾燕雲心中不快。
“將軍,您能念著往日情分,給我曾燕雲這麼大面子,燕雲已是感恩……燕雲只想忘了前塵往事,還是請范將軍不要來探望了。”
曾燕雲聲音低沉,若不是為了柳沐雨,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范崇恩,雖然知道柳家滅門並不是范崇恩的錯,但是她的心里總是無法釋懷,“等過些日子,我會帶著我的義子離開潘陽郡,只求將軍和郡王莫要尋找我們母子,便是對我們最大的照顧了……”
范崇恩眉目黯然,想當初從曾燕雲手中拿到韶關的城防部署圖,曾燕雲滿瞼是淚,求他能留柳將軍一命,自己豪言壯語,滿口答應,結果手中即便拿著城防圖,也仍舊苦戰了三個月,直到耗盡柳家軍最後一兵一卒才勉強破城,當想起曾燕雲的哭求,滿戰場尋找柳將軍身影的時候,最終只得了柳將軍城破殉國的噩耗。
范崇恩心中百感交集,有對曾燕雲的愧疚,更有對柳震霆的敬仰和惋惜,當戰場收拾停當,再尋找曾燕雲卻又是晚了一步,曾燕雲已被朝廷暗部派人帶走,後聽聞被關入了天牢,范崇恩為了這事曾幾次奏請先皇,柳曾氏本應是功臣而非罪民,卻都被駁回。
待到先皇正式登基,大赦天下,范崇恩卻也再沒尋找到曾燕雲的影蹤。
往事如煙,范崇恩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卻發現樹影處已沒了曾燕雲的身影,不由得又是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