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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殘香

血雨沁芳 snow_xefd(雪凡) 4225 2024-03-01 22:49

  孟飛握著一塊軟布,緩緩擦拭膝上橫置的槍身。

  槍身光滑,已磨得泛白。

  孟蝶跪在門口,嬌嬌弱弱,一身肌膚,比那段槍身還白。

  最白的,則是她身上的孝服。

  她眼含熱淚,俯身叩首。

  連叩九下,她起身抬頭,額上已微微滲血。

  “多謝諸位恩公,為小女子報仇雪恨。小女子必為恩公們立下長生牌位,日日祈福。”

  孟飛的眼睛盯著手里的槍,沒有看她,只對著旁邊的灰衣掌櫃擺了擺手。

  那微微發福的男人立刻滿面堆笑走了過去,彎腰扶起孟蝶,柔聲叮囑應當叫她記住的事。

  那些事,每一個委托如意樓做事,且不必付出任何代價的人,都應當牢牢記住。

  這約莫一刻功夫中,孟飛始終在擦他的槍。

  只在孟蝶再次屈身行禮,擦淚告辭的時候,抬眸望了一眼她柔弱纖瘦的背影。

  旋即,他舉起了他的槍。

  那鋒銳無比,曾經名動天下的槍尖,遙遙指住孟蝶的後心。

  距離不過六尺有余。

  這種情形下,便是絕頂高手,也難擋他碎夢纏魂一擊。

  兩側的勁裝漢子禁不住扭過頭,看著那紋絲不動的槍尖。

  絲縷沁出的真氣,已能拂動孟蝶後心罩衫的粗布。

  孟蝶打了個冷戰,抬手攏攏領子,頗為疑惑地轉頭看過來。

  一切,都和她轉身前一樣。

  孟飛坐在小凳子上,緩緩擦拭打橫擺著的長槍。

  她眨眨眼,又行了一禮,娉娉婷婷走了出去。

  農舍之外,是竹籬。

  帶著槍的孟飛入不得城,見面,只能在這種地方。

  籬笆外面,侯著一輛馬車。

  孟蝶挎好包袱,將最沉的元寶揣進懷里,彎腰爬上去。

  一個多時辰後,她從馬車上下來,柔聲道謝,步入眼前的城門。

  她謝絕了如意樓為她安置終身的好意。

  離開這輛馬車之後,她與如意樓,便再無瓜葛。

  沿著熟悉的路,她很快回到了小巷中簡陋的破屋。

  門扇已沒了掛鎖的地方,孟蝶一推,便走進去,輕輕喚了聲:“娘,我回來了。”

  一個老嫗枯枝般掛在椅子上,渾濁雙眼略略動了動,並未回話。

  孟蝶過去跪下,抓著老嫗的手,輕聲道:“娘,如意樓給了咱家五十兩銀子,女兒今後,絕不再讓你受苦了。”

  老嫗的口唇顫動了一下,忽然冒出低沉而嘶啞的一句:“行了,盯梢的已經走了。掌旗再行此大禮,老身可受不起。”

  孟蝶臉上那哀婉淒楚的神情,瞬間便消失得干干淨淨。

  她撫平鬢發,按住老嫗的腿站起來,笑道:“我半點武功不會,總要小心些。”

  那老嫗的臉上浮現出毒蛇般的笑意,嘶聲道:“我原本想不通,為何你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能擔此重任。”

  孟蝶眸子一斜,笑吟吟道:“現如今,你可想通了?”

  “想通了。想通了。”老嫗干笑著點了點頭,“如意樓自縛手腳,亮出這麼大一個空門,尊主英明神武,豈會不善加利用。從今以後,老身對掌旗,絕不會再有半點不敬。只是那彭異……”

  孟蝶冷笑道:“彭異的事,輪得到咱們管麼?且不說他也是掌旗,不在咱們這支,干涉不到。就是真去找他,他又不是如意樓的蠢人,一刀劈來,我哪里還有命在?再說,擔心他,還不如擔心清風煙雨樓。”

  “清風煙雨樓?”

  孟蝶嘆道:“咱們跟小爵爺斗心眼,不就是為了互相挑撥?虧我還高看了他,覺著他再不濟,也能在燕逐雪身上玩出點花巧。到時候咱們隨便煽風點火一下,不就是袁家開罪了清風煙雨樓麼?”

  那老嫗啞聲笑道:“如今反過來,清風煙雨樓得罪了袁家,不也一樣?”

  “屁。袁家哪有那麼多傻子?飛鷹衛填進去幾十條命,死了個朝廷封賞的小爵爺,這麼些天,不也就通緝懸賞了一個葉飄零。我看,要想讓他們跟謝家的老怪物鬧僵,這點兒分量……還是不夠。”

  老嫗緩緩點頭,“不過,那也不必掌旗費心了。咱們先將孟蝶這身份做到底,安生幾個月,免得出什麼岔子。咱們這趟死了太多人。七星門已有人到了江北,之後,叫他們打頭陣去吧。”

  “嗯。我就和娘你,先一起過一陣安生日子吧。”孟蝶望向窗外,喃喃道,“也不知……這無趣日子到底有什麼好,為何,總有許多人,豁出命來護著呢……”

  她的眼中浮現出頗為瘋狂的惡毒,自問自答道:“興許,是他們想要的,都已得到了吧。”

  “你想要的,是什麼?”老嫗頗為好奇地看著她。

  “你想要什麼?”千里之外的舟陰鎮上,一個勁裝青年一邊擦汗,一邊追著身前扎著小辮的姑娘問,“雲師妹,你只管說,師兄今兒保證你要什麼都給買,絕無二話。”

  那小丫頭烏溜溜的眼珠一轉,笑道:“好啊,那,先買個糖人兒。我還想吃金絲糕。師兄這麼豪爽,今後盼晴一定常陪師兄來鎮上玩兒。”

  那青年陪笑兩聲,先掏出荷包付了糖人的帳,“行,雲師妹如此討喜,師兄這點兒銀錢,還出得起。”

  小丫頭盯著手里的糖人,甜滋滋一笑,道:“師兄,咱家劍法的第七式,我還是練不好。師伯閉關去了,我去問師父,又怕被責怪,你說,這可怎麼辦呀?”

  那青年當即一拍胸脯,“包在師兄身上,我若教不會你,豈不是叫你家小少爺瞧不起。”

  “什麼就我家的啊,師父師伯說著玩的,你少提他。我跟他見了面就是吵嘴,好沒意思。”那小丫頭氣鼓鼓舔了一口糖人,翻了個白眼。

  那青年嘿嘿笑道:“這不是有個詞,叫歡喜冤家麼。”

  “呸,才不歡喜。你要覺得歡喜,我回頭就叫燕師姐回回見你,回回跟你吵嘴!”

  “別,別別別,千萬別。好師妹,好盼晴,咱全樓都知道你嘴兒甜,師兄還指望你美言幾句呢。”

  雲盼晴舔舔嘴上的糖粉,笑眯眯道:“行啦,師兄你的心思,樓里誰不知道呀。平時我也沒少幫你說話。你還犯得著專門帶我來吃喝玩樂?”

  那青年頓時正色道:“不是不是,我主要是想問問,逐雪這趟初出江湖,是不是遇見什麼邪門事兒了?她平日跟你關系最近,回來這麼久,你聽到些什麼沒?”

  “邪門事兒?為何有此一問啊?”

  “你沒覺得她變了好多麼?”那青年當即打開話匣子,頗為焦急道,“你看她回來的時候身上衣裳全是泥,跟被人追殺顧不上洗似的。平時她多愛干淨你還不知道?還有,以前我師父勸她多吃點肉,她勉強得不行,這次回來給她接風,不帶腥的你見她動筷子了麼?還有還有,你以前可見逐雪進過伙房?她在樓里十多年保不准都不知道灶王爺長什麼樣兒,這次回來,都開始殺雞宰豬了!師妹,你是沒見著,我前天看見她蹲在木盆邊,皺著眉跟要殺誰一樣咬牙切齒在那兒洗豬腸子,你師兄我嚇得差點去請道士。我還以為我眼睛長到豬屁股里了呢!她這到底是中了什麼邪啊?不會遇見什麼怪物,走火入魔了吧?”

  雲盼晴眨巴了幾下眼睛,尋思半天,咕噥道:“可我覺得,師姐更好了啊。”

  “好?”

  “對啊,你不覺得,師姐更有煙火氣,更像是個活生生的人,不像是個拿劍的雕像了麼?”

  “嘶……”那青年苦著臉一叉腰,“可這……可這不像逐雪啊。這……這這……別的不說,今日師叔出關,她見了逐雪這樣,不會責罰她麼?”

  雲盼晴走向糕點鋪子,擺擺手,“師父對我們可好了,才不會跟你一樣大驚小怪。再說師姐這次出去就是為了師父的心病,就算……就算真撞邪了,師父也不會怪她。”

  遠遠山上,樓中屋內,謝煙雨伸出手,隔空一托,柔和真氣將跪著的燕逐雪扶起,微笑道:“起來吧,為師怎麼會怪你。你……也是為了我。只是,你也太過魯莽。你便是真找到那人,又憑什麼將他帶來見我呢?”

  燕逐雪一怔,剛抬起的頭又低了下去,“師父,我是想,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傻孩子。你想事情,就是太過憨直。學劍,這是好事。其他,可不能如此。”謝煙雨拉高毛皮大氅,蓋住纖瘦身軀,眼中閃過一絲淒涼,“他若這麼好請,我又豈會十多年見不到他一面。我哥哥如此疼我,你當他沒去試過麼?”

  燕逐雪抬眼望向師父,心中一陣抽痛,輕聲道:“弟子……和師伯想的辦法不一樣。”

  “哦?”謝煙雨微笑道,“你想到了什麼法子?”

  “冷……”燕逐雪惱火地咬了一下嘴唇,及時改口,“那人有個徒弟,叫葉飄零,承襲了他的衣缽,在江湖上,也已經小有名氣。”

  謝煙雨纖長白皙的手指在滾邊毛上微微一緊,“我知道你說的人。他的功夫,能找到傳人,想來也不容易。”

  “師父曾說,那人一生孤苦,所以一旦認定了的身邊人,他就極為重視,不惜為此惹下無數血海深仇。”燕逐雪大著膽子道,“我就想,是不是能通過葉飄零,找到他,請他……來跟師父見上一面。”

  “談何容易。”謝煙雨淒然一笑,“他選的徒弟,即便和他不是一模一樣的性子,也不會是兩路人。你一個直愣姑娘,可莫要為了師父我,去招惹那種天生的魔星。他啊……是女人的魔星,魔星……”

  燕逐雪眸子微顫,又低下頭,道:“葉飄零……還算講理。興許,能從他身上找到辦法。而且,他最近惹了大麻煩。弟子正托人打聽,一旦有他的消息,便去找他,賣他一個大人情,再叫他帶弟子去找那人。”

  謝煙雨搖了搖頭,輕笑道:“你這法子不好,不如為師給你出個主意。”

  “還請師父指點。”

  “你不如設法叫葉飄零同意跟你成親,大婚之日,為師給你主婚,他師父難道不來?”謝煙雨一本正經說完,繃不住撲哧一笑,擺手道,“行了行了,師父這相思病是自找的,怨不得人。你莫要總記在心里。師父是跟你們沒大沒小慣了,早知道你這般當真,就不該叫你知道。算了,你還是先詳細講講,這趟出去的事吧。初出茅廬,是不是覺得江湖十分有趣?”

  約莫小半個時辰過去,謝煙雨聽完,緩緩舒了口氣。

  她稍稍挺身,微笑道:“這次出去,你所做的事很好,沒有辜負師父師伯的教導。今後還可更大膽些,行俠仗義,不必顧慮那麼多。袁家勢大不假,可咱們清風煙雨樓,也並不怕他。百花閣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她們頗不容易,既然這次招惹了不少事端,我看,過後還是應當請你師伯出面,為她們說幾句話,免得如意樓顧不過來的時候,再讓她們遇到麻煩。”

  師徒二人談完,已是黃昏時分。

  燕逐雪出到樓外,望著遠處血紅夕陽,想起先前山中的日子,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她正想去上晚課,將今日師父的提點牢牢記住,融會貫通,就見一個俏生生的身影使著輕功疾奔而來。

  燕逐雪面色微變,快步迎上,扶住那女子雙肩,道:“是有新消息麼?”

  那女子點點頭,“師姐,你說的那個葉飄零,八成是出事了。”

  燕逐雪又驚又喜,掩住情緒,問道:“是飛鷹衛追查到他的動向了麼?”

  那女子搖了搖頭,“可不止。我聽人說,那個叫葉飄零的去屠了平波十八塢三座寨子,中了好幾撥人的陷阱,殺到後力不繼,被飛鷹衛的人撿了便宜,已經抓去江北重鎮定波郡,交給侯爺處置……師姐,師姐!師姐你去哪兒啊!師姐!”

  片刻之後,天邊最後一线微光,淹沒在起伏群山之中。

  星夜之下,一人一馬,白衣古劍,轉眼,便消失在仿佛灑滿霜雪的清冷道路盡頭……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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