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下的洞庭湖朦朦朧朧,宛如蒙上一層面紗的神秘少女,既詭秘莫測,又顯得分外妖嬈,平靜的深處卻似是帶著幾許狂野。
一葉扁舟平靜地滑行在湖面上,如利刃一般劈開湖水,急速前行。
但令人驚異的是,雖然小舟的速度極快,勝似平川上奔馳的駿馬,可看上去卻偏偏又平又穩,連船尾的浪花也沒有濺起半朵。
由此可見,這操舟之人必是深諳流水習性的大行家。
楚天舒一襲紫衫迎風卓立於小舟船頭,手中橫執一支綠玉長笛放於唇邊。
淒婉哀絕的碧海聽潮曲飄蕩在洞庭湖上,音律跳躍靈動有若天籟,其中所包含的無限深情更是令旁聞者心酸不已。
這碧海聽潮曲是楚天舒為悼念亡妻秦飄雪所作,那種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仿如潮起潮落亘古不變的痴情和思念正是他內心的寫照。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
飄雪呵飄雪,雖然你離開我已經十八年了,可你的音容笑貌卻宛如就在眼前,沒有半分褪色。
小舟漸漸逼近岳陽。
遠遠望去,洞庭沿岸一帶燈火闌珊,與天穹中的點點繁星相映成趣,無分彼此,教人無法分清哪個是燈火,哪個是星光。
終於到了,但願還來得及救鷹刀的命。
楚天舒將長笛插回腰中,遙望著即將到達的目的地,心中不由微微嘆了口氣。
事情演變成這樣,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
鷹刀雖然成功地將花溪劍派牽制在江南腹地,可峰回路轉,江南武林黑白兩道的巨頭還是在這如詩如畫般的洞庭湖爆發了大戰。
難道,這是無可避免的天意?
在常人眼中,黑道往往代表的是邪惡勢力,而白道則代表了正義的力量。
是以,白道中人常常以衛道除魔為口號,扮演著救世主打救世人的角色,似乎是義不容辭地對付黑道,以殲滅黑道為己任。
但是,對於如楚天舒這等始見非凡超然俗世名利之爭的絕代高手來說,黑道白道都是脈出一源的武林同道,又哪里分得出誰是正義誰是邪惡?
相對於那些行事惡毒,假正義之名行邪惡之事的白道來說,黑道似乎更光明磊落一些,至少黑道是光明正大的打著惡人的旗號來行事,遠勝於某些所謂的白道笑里藏刀。
所以,無論是天魔宮還是江南白道聯盟,在他的眼中實在是無分彼此,沒有偏袒。
他最大的願望是,黑白兩道能和平共處,不要互起衝突,不要成為某些野心家追逐權勢的快刀利刃。
因為,一旦中原武林紛爭不休互相傾軋,受苦的還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
更令人堪輿的是,高麗、匈奴、扶桑等境外敵族在側虎視,中原內亂一起,便是他們起兵入侵中原的絕佳時機,這才是最大的隱憂呀。
可是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事情已經慢慢向最壞的一方面傾斜,對此他不禁有著孤掌難鳴的感慨。
特別是高麗無上宗師“風雷破”崔明勛造訪金陵和北藏“烈日法王”哈赤蘭寧東下江南一事讓他極為困擾。
這一北一西兩大勁敵所帶給的威脅絕沒有當日在巴東城他告知狂刀戰雨時那麼簡單。
所幸“狂刀”戰雨攔截哈赤蘭寧的行動似乎進行的比較成功,至少沒有讓哈赤蘭寧與荊悲情在江南匯合,否則這趟來岳陽帶鷹刀脫困之事一定會艱難無比。
盡管當前外憂內患的情形弄得楚天舒焦頭爛額,可從他平靜無波的面頰上卻看不出任何焦慮的表情。
在他的眼中,只有無盡的蒼穹和耀眼的繁星,仿佛塵世間的紛爭半點也無法沾染到他超凡無物、澄淨如洗的心靈。
驀地,三艘巨舟穿破湖面上的濃霧,乘風破浪而來,分從中、左、右三側迎面夾擊楚天舒的小舟。
巨舟船高兩丈有余,相對於楚天舒的小船來說簡直是個巨人。
船頭是一團尖刺型鐵塊,乃是用以撞擊敵船的利器,船身通體漆黑,在月光之下泛起一道道晦澀的異光,顯然塗有某種防火的塗料,更顯眼的是在船的兩側,裝有數台彈石器,巨大的石塊已經放置於蓄勢以待的機弩上,做好了隨時發射攻擊敵人的准備。
楚天舒僅僅瞄了一眼,便立刻判定這三艘性能卓越的戰船出自素有天下第一巧匠之稱的“機巧狂士”荀擴賦的精心設計。
天下間,能將戰船的攻擊和防御能力設計得如此平衡,除了荀擴賦還有誰人?
“機巧狂士”荀擴賦出身江北八閥之一的山東荀家。
荀家歷代以建造業起家,族中能工巧匠無數,大至亭台樓榭、橋梁屋宇,小至小兒玩物、女子配飾,無所不包無所不精。
憑著一雙巧奪天工的巧手,荀家構建起一個繁盛的閥門世家。
而荀擴賦正是荀家百年來最傑出的奇才,他的傑出並不僅僅指他有一雙天下無雙的巧手,最重要是他具有過人的設計天賦,凡是經過他設計的東西,每一樣都是想前人所未想,別具一番創意。
單純模仿前人的設計,即使東西做得再好,也不過表示你是一個巧匠,但是超越前人的設計,做出比前人更有創意的東西,這才是真正的大師!
而荀擴賦正是這樣一位絕代宗師。
對於荀擴賦,楚天舒曾經有過幾面之源,頗為了解他的脾性。
此人恃才傲物率性而為,不喜與權貴富戶交往,反而樂於和市井平民結交。
記得在靈兒十歲生日的時候,荀擴賦巴巴地從塞北趕到東海蓬萊島送給靈兒一個他親手做的,上了機括後能在空中轉折飛翔達一刻鍾的木蜻蜓作為生日禮物,兩人瘋瘋癲癲地在花園里玩了一個下午。
自己請他去喝酒聊天時,他卻兩眼一翻說了一聲 “沒空!”,理也不理自己,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了。
事後問起靈兒結識荀擴賦的經過,女兒咯咯笑著回答:“有一次,荀伯伯趁著你出門的時候潛上島來。據他說是想見識一下大師兄送給爹爹的那幅吳道子的畫,卻恰好被我撞見。我見他看畫的時候兩眼放光神游物外,實在是喜歡的不得了,便想,如果沒被我撞見,這副畫八成也會被他偷走,再說了,這畫也不是爹爹最心愛之物,就是送給他也無妨。於是,我就送給他了。後來,荀伯伯為了感謝我,又偷偷潛上島來送給我好多好玩的東西,都是他自己親手做的,還陪著我一塊兒玩。就這樣,我們一老一少瞞著島上所有的人,交上了朋友……嘻嘻,這次是荀伯伯第一次光明正大上島呢。以前我要介紹荀伯伯給爹爹認識,荀伯伯說,爹爹你什麼都好,就是太過迂腐,跟你在一起一定郁悶無比,所以他不想見你……”荀擴賦對自己的評價,自己自然是一笑置之,不放在心上,可從女兒的口中也了解到荀擴賦率性狂放的性格。
無怪乎江湖中贈給他一個“機巧狂士”的名號,無怪乎他會離開荀家四處飄泊。
以他這種寧折不彎的脾性,又如何能在荀家這種高門大閥中立足?
三艘戰船來速極快,瞬息之間便已來到距離小船僅十數丈處,三艘船相互之間保持著五丈許的距離,互為犄角,徹底封死了小船前進的道路。
由此可見,這三艘戰船的舵手必是精通水戰的高手,進退有據,陣型保持極佳。
此時,已可清晰地見到每艘戰船上均插著繡有飛魚標志的旗幟,在船舷旁還分別站立著數十名身穿勁裝甲胄的武士,人人彎弓搭箭嚴陣以待。
看他們的服飾標志,正是東海飛魚幫的戰士。
岳陽府衙。
和秀水驛江南黑白兩大巨宗激烈的衝突相比,此時花廳內鷹刀和蒙彩衣等人的對峙卻充滿著一種兒戲的味道。
鷹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挾持拓拔舞,這一跡近下流的舉動,使得蒙彩衣這一方完全落於被動挨打的下風,而他卑鄙無恥的言行舉止更是讓蒙彩衣等人不知所措無從應對。
何暮遲陰冷地注視著得意洋洋的鷹刀,胸中的怒火燃燒著他最後僅存的幾絲理智。
原來他就是邀月公主楚靈的情郎!
當何暮遲意識到楚靈鍾情的對象居然是這樣一位卑鄙下流的無賴之後,萬般滋味涌將上來,只覺心中一片苦澀。
自己朝思夜想片刻也不能忘懷的夢中情人喜歡的對象居然會是這種人,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公理?
這是個什麼狗屁世界?
這簡直是典型的鮮花插牛屎,美女愛野獸式的人間悲劇!
難道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果然是顛仆不滅的真理嗎?
昔日在洛陽“百花奪艷”廟會上,楚靈在萬花叢中回眸嫣然一笑,不但廟會中無數的美女黯然失色,即便是她身旁千姿百態姹紫嫣紅的各色名種花卉,也失去了顏色。
就是那一笑,使得自己失魂落魄,如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般陷入不可自拔的暗戀中,食不甘味睡不安寢。
楚靈端莊有禮卻拒之千里的應對,使自己連嘗試追求的勇氣都完全喪失。
她就如同懸掛於天際,清冷亮麗的彎月,是如此的高不可攀。
何暮遲將這一番心事深埋在心底,從來不讓人知道。
因為,暗戀一個自己永遠不可能得到的女孩實在是太痛苦了,這種痛苦絕對不是向他人傾訴一番便可以減褪的。
他一直認為,暗戀是人世間最為痛苦的事,可是在今夜,他發覺自己以前的想法實在大錯特錯!
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暗戀,而是自己一直視之為女神般頂禮膜拜的暗戀對象,她偏偏鍾情於狗屎!
這種不可思議的現實簡直讓人憤怒痛苦到發瘋,它徹底幻滅了自己心目中最為珍惜的東西。
如果拓拔舞沒有落在鷹刀的手中,何暮遲也許會毫不遲疑地一劍砍了鷹刀的腦袋。
但大局當前,無論他如何痛恨鷹刀,也只有默默地忍受,這實在是對他克制力的最大考驗。
鷹刀毫不在意何暮遲激射過來可以殺人的眼光,相對來說,他更在意何暮遲聽到自己名字時一點也不掩飾的吃驚。
他再厚顏無恥,也不會樂觀地認為自己的名號響亮到可以讓“四大名劍”吃驚的程度,其中必然有什麼隱情。
只是,自己和何暮遲,一個是江南黑道出身的小混混,另一個卻是享譽大江南北的白道絕頂高手,兩人之間又殊無瓜葛,他實在想不通何暮遲有什麼吃驚的理由?
想不通的東西就不要再想,免得徒亂人心,這是鷹刀一貫來的宗旨。
於是,鷹刀哈哈一笑道:“鄙人正是鷹刀。原來,何公子也曾聽說過賤名,呵呵,那我真是睡到夢里也會笑了……彩衣,你這就不對了,什麼叫玩呀?如果像我這種被人陷害得如過街老鼠一般東躲西藏也可以稱做是玩的話,那下回換你來玩玩!”
說到這里,鷹刀非常希望看到蒙彩衣能紅一紅臉,也算是略微表示一下對自己的歉意。
但是,令人失望的是蒙彩衣依然笑容滿面,溫柔地望著自己,沒有半絲不好意思的表情。
鷹刀搖了搖頭,暗罵自己白痴,期望蒙彩衣表示歉意還不如去期望母豬會爬樹還好些。
他頓了頓,接著對蒙彩衣道:“我現在的情況,你或者比我自己還了解些,隨時都有翹辮子的危險。在你們眼中,我的命雖然不值幾個錢,可對我來說,能活命才是最重要的。如今,我的手里好歹還有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換作是你,你應該怎麼辦呢?”
蒙彩衣的笑容越發地迷人,在燈光之下簡直艷光四射,讓人無法逼視:“你的意思是,希望奴家能送你安全地離開岳陽?”
鷹刀眨了眨眼笑道:“怎麼敢勞煩你的大駕?我看還是讓我懷里的美女送我一程比較妥當……”
蒙彩衣也眨了眨眼,似嗔似笑道:“你這人真是的,喜新厭舊的毛病總是改不掉,難道奴家沒有拓拔小姐漂亮嗎?……罷了罷了,反正你的心里根本沒有我蒙彩衣,強行把你留在這里也沒什麼意思,你走罷。”
“就這麼讓他走了嗎?”何暮遲強抑悲憤大聲喊道。
雖然明知最後的結局必然如此,可眼睜睜地看著鷹刀輕松離開,他還是覺得不能忍受。
蒙彩衣回頭看了看何暮遲,冷然道:“難道你有什麼好辦法,可以在不傷害到拓拔小姐的前提下,留下鷹刀嗎?”
何暮遲啞口無言。
他頓了頓,問道:“那麼你能保證鷹刀在安全之後,不會傷害到拓拔小姐嗎?萬一他……”
“沒有萬一!”蒙彩衣打斷何暮遲,轉回頭繼續看著鷹刀微笑道:
“我相信鷹刀不是如此卑鄙之人……盡管,他有時的言行舉止讓人覺得他是個超級大混蛋,可欺侮弱女這種事,他還是不屑於干的……鷹郎,我說得對嗎?”
鷹刀哈哈一笑,道:“對,對極了。”他嘴上是這麼說,心中卻不是滋味。
蒙彩衣當著自己的面罵自己是“超級大混蛋”,自己還要笑眯眯地說“對極了”,自己的涵養功夫還真不是蓋的。
當然,蒙彩衣罵人的功夫更是超一流,讓自己有脾氣也發不出來,她這門功夫自己以後可要多學學。
蒙彩衣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不走?難道是舍不得奴家嗎?”
鷹刀雙眼一瞪,道:“我只有抱女人上床的習慣,可沒有抱著女人滿大街跑的嗜好。你不會小氣到連馬都不給我一匹吧?”
很快,一匹強壯的馬匹送到鷹刀的面前。
鷹刀在扮裝成奴仆之前,曾經將大夏龍雀刀藏在府衙的後院里,在鷹刀的指示下,此時也一並取出送來。
鷹刀抱著依舊軟弱無力的拓拔舞躍上馬匹,回頭向蒙彩衣哈哈一笑道:“彩衣,今夜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盡管你這次害得我雞毛鴨血,幾乎喪命,可我依然覺得,跟你在一起的日子真是精彩得讓人心動!唉,從今以後沒有你在我身邊,這日子可就乏味的緊了……”說畢,再也不看蒙彩衣,雙腿一夾馬腹,如箭一般激射出去,漸漸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望著前方鷹刀逐漸消失的背影,一股惆悵的感覺涌上蒙彩衣的心頭。
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沒有了鷹刀,仿佛連生活的動力也失去似的,一切都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來。
何暮遲若有所思地盯著蒙彩衣仿若精心雕琢過一般精美的側臉,過了許久方才道:“你不派人跟著鷹刀嗎?”
蒙彩衣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又何必派人跟著他?無論他走到哪里,我都能知道……”
何暮遲一怔,說不出話來。
難道蒙彩衣也愛上了鷹刀?
這……這個世界實在是太瘋狂了,還讓不讓人活了?
看著何暮遲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蒙彩衣噗哧一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在鷹刀騎著的那匹馬上做了點手腳,所以我根本不用派人跟著鷹刀也能知道他去了哪里……”說著,轉身離去。
昏黃的燈光打在蒙彩衣窈窕多姿的身上,將她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有著說不出的蕭索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