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彩衣背過雙手凝視遠處的小花溪,沉吟半晌,方才回頭直視荊悲情的眼神道:“老爺子欣賞的是大公子的狠辣無情,由此說來,我就要從這個方向去猜想老爺子的心思……”
見荊悲情撫須頜首,蒙彩衣已知自己所料不錯,便接著道:“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老爺子既然立志要爭霸天下,有很多事就不能畏首畏尾,受縛於道德、人心的約束……”
荊悲情眼中精光一閃,道:“不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也。我若是事事遵循所謂的道德,就不會有當年的“虎躍之變”,我小花溪自然也就不會有如今的興盛。”
蒙彩衣道:“可花溪劍派究竟自我標榜為白道,若行事太過無所顧忌,難免會有損於門派聲譽,這又是老爺子不願意看到的。所以……
所以,大公子其實不過是個背黑鍋的替罪羊罷了。”
“果然不愧是藤原兄教出來的好徒弟!彩衣你聰慧無雙,天下無人能及!”荊悲情拍手贊道,“我花溪劍派掃平江南時,因為對付的是天魔宮、無雙府這些黑道幫派,自古來黑白兩道水火不相融,無論我手段如何卑劣狠辣,旁人就算有所不滿,倒也抓不住我的痛腳。可接下來我們將要北上圖霸,情形可就大大不同了。”
蒙彩衣接口笑道:“那是自然。江北諸派均是武林白道,雖然也常常在背地里干些不要臉的勾當,但總體來說,江湖上的風評都還不錯。如果沒有正當的理由和借口便輕舉妄動,難免會遭人非議。”
荊悲情嘆道:“正因如此,在很多情況下我們不能先發制人搶先出手。例如在對付襄陽溫家的這件事上,盡管我們伏兵沈園,搶占了一個有利的地理位置,卻因為找不到出手的理由,而最終反被楊四狙擊而大敗。更讓我預料不及的是,溫家隨後居然敢以弱凌強,冒天下之大不諱公然襲擊我花溪劍派於公安、夷陵兩地的堂口,使我們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創……”
蒙彩衣道:“溫家這出其不意的一招確實令人大吃一驚,不過我們應該慶幸的是,他們襲擊的目標是公安和夷陵,倘若他們將目標改在小花溪……那麼我們現在的局面必將更加被動。”
荊悲情哈哈一笑,道:“也許,這是楊四這一生中所作的最錯誤的決定,使他白白錯失了一個將我們打得萬劫不復的機會!而等熬過這段陣痛,就是我們揮拳重擊的時候了,這一次,溫家乃至整個江北都將掌握在我的手心……哈哈!”
果然不愧為當世之梟雄、絕代之霸主,這種睥睨天下舍我其誰的卓然氣概又豈是常人可以比肩?
蒙彩衣眼中掠過一絲敬畏崇拜之色,口中卻道:“所以老爺子才會將大公子推上前台,為的便是利用他冷酷無情的性格對江北諸派施以最沉重的打擊。等大事塵埃落定之後,再將大公子一腳踢開做替罪羔羊,算是給天下武林一個交代。如此,既達到了稱霸天下的目的,又保全了本派的聲譽。”
略一猶豫,她又接著道:“只是……這麼做對大公子是不是太殘忍無情了些?”
“為成大事,我連自己的父親和兄長都能下手,更何況這麼一個不忠不孝的廢物兒子?”荊悲情冷笑幾聲後,大有深意地盯了蒙彩衣一眼,“彩衣,聽說貴派修習的內功法門必須要斷七情、斬六欲,而最近的你卻越來越有憐憫之心,媚術也似有減退的跡象,莫不是你在練功時出了什麼岔子?”
蒙彩衣心中一驚,戰戰兢兢道:“老爺子法眼無雙。奴家近日練功時常覺內息涌動衝撞,幻象叢生,難以克制,為怕過於急進而走火入魔,便不敢太過用功。”
荊悲情微微搖了搖頭,道:“有些事你就算不說,我也能知道。媚術大忌,首在動心,彩衣,你已動心了……鷹刀這小子幾次三番從你手中逃脫,雖說與他的智勇有關,但與你的心慈手軟恐怕也有莫大干系。”
原來,自己與鷹刀間的種種糾葛,荊悲情早已知曉了!
蒙彩衣嬌軀一震,臉色瞬息萬變,幾乎想拔腿便逃,怎奈整個身子
在荊悲情凌厲的眼神注視之下便似被釘住一般,絲毫動彈不得。
荊悲情背過身子,倒負雙手,放眼如畫江山:“如此大好江山,引多少英雄競折腰。彩衣,我們籌謀策劃了多少年才有這次逐鹿中原的機會,你可莫要為了男女之間的私情,壞了大計啊!”
蒙彩衣的俏臉登時變得雪白,感覺到荊悲情身周氣機的變化,深知一個應答不對,便有可能會遭到他的無情殺手。
猶為可怖的是,盡管荊悲情沒有任何動作,但他的精神已緊緊控制了自己的心靈,在他強大的精神壓力之下,整個腦子便像是一片空白,此刻縱有巧簧之舌,卻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沒有對他……我……”蒙彩衣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釋,背心一片香汗淋漓,濕透內裳。
“你還想狡辯嗎?”荊悲情厲喝一聲轉過身來,眼神閃爍,殺機四涌。
“我……我也不想的。”蒙彩衣終於雙膝一軟,跪倒在荊悲情面前,淚水如雨般涌下,“自練媚術以來,師尊一直教誨我要斷情斷欲,尤其不能為男女之情所困,否則輕則媚術減退,重則受內力反噬成為廢人。所以多年來,我一直視男女之情為洪水猛獸,絲毫不敢越雷池半步。但是……但是,好像命中注定一樣,從第一次遇見他的那一刻起,我便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就會覺得很快樂、很開心,那種快樂和開心是任何人也無法給我的,只有他……”
“我知道如果陷進去,面對的就是無盡的深淵,但是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他就象有什麼魔力一樣,只要一看到他,我的心就軟了,說什麼也下不了狠手,反而情不自禁地隨著他的性子陪他胡鬧……”
荊悲情嘆息一聲,大手撫上蒙彩衣的頭頂,耳中聽著蒙彩衣略帶哭音的訴說,心底里卻不知不覺地隨之涌上一股久違的柔情。
幾十年來他一直周旋於權力的凶險博殺之中,什麼父子兄弟之情,什麼朋友手足之誼都薄如窗紙,一捅即破,毫無值得珍惜的價值。
但在今天他突然發現,當蒙彩衣流著淚在自己膝下袒露心聲時,自己仿佛重新體驗到了一種親情,便如同當年小妹犯了錯,跪在自己面前央求時一樣……
“四哥,媚娘是我不小心刺傷的,你幫我去向爹爹求情罷……”
那時,自己還是十四歲吧,小妹也不過十一歲,而媚娘則是父親最喜歡的寵妾。
“四哥,媚娘她老是偷偷的打我、罵我,這些我都能忍。但是這一次,她卻將我的小白殺死了……”
小白?
究竟是小妹養的小狗還是小貓?
自己已經忘了,但永遠不能忘的是那日小妹眼中的哀傷和悲苦。
生在不愁吃、不愁喝的富貴人家,小妹的眼中怎會有如此多的哀傷?
如此多的悲苦?
那一天,自己並沒有替小妹向父親求情,因為知道求情也沒有用,父親的子女太多,心愛的女人卻只有媚娘一個。
於是,那個夜晚小妹便被父親毒打了一頓,關在了柴房中,而自己卻在柴房外邊偷偷哭了一夜,直到大家打開柴房發現體質纖弱的小妹已死在里面之後,自己已無淚可流。
那一夜,是自己最後一次流淚。
那一夜,已將自己一生的淚流盡。
也許,從那一天起,自己才真正明白,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眼淚並不能改變任何事實,只有力量才能改變你想要改變的東西。
蒙彩衣低著頭,絲毫沒有察覺到荊悲情內心情感的變化,徑自流淚哭道:“我就象是在飲一杯甜蜜的毒酒,明知喝下去會肝腸寸斷而死,卻無法抵御它帶給我的甘美和誘惑。每見他一次,我都會強迫自己快些離開他,但每次剛剛與他分手,我又忍不住渴望與他再次相見……”
“到後來,我已舍不得與他分開了。散功時內力逆衝經脈的痛苦與分離時的心痛比較起來,又算得了什麼?有時,我甚至在想,只要他心里不想著別的女人,全心全意的與我歡愛一次,我便是立時氣斷脈絕,也不後悔……”
蒙彩衣臉頰上盡是淚水,呼吸聲漸漸急促紊亂,眼眶四周一片潮紅,眼神也變得迷朦而恍惚,卻又明亮得嚇人。
起先說的話尚有些條理,但到了後來,竟變成了喃喃自語,臉上的神情似痴似狂,似喜似悲,似哭似笑,瞬息萬變。
荊悲情瞧出不對,右手迅即搭上蒙彩衣的手腕。
略輸了點內力進去,立時被蒙彩衣體內激蕩迅猛的真氣彈了回來。
不好!蒙彩衣散功了!
荊悲情大吃一驚,食指連點蒙彩衣心口四周的幾個穴位,先護住她的心脈不斷,然後再輕輕一掌拍向她腹下丹田,用柔勁震散她丹田氣海內已瀕臨崩潰的真氣。
“你別說了,快坐下,隨著我真氣運行的方向運功……”荊悲情厲喝道。
雙手一刻不停地在蒙彩衣身體各大經脈、穴位疾拍。
他深知蒙彩衣此次散功來勢凶猛,一不小心便是萬劫不復的局面,饒是他心堅似鐵,此刻的臉色也有些變了。
“可是他這個人啊,偏偏喜歡四處留情,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喜歡那個。幽蘭小築的卓姑娘,邀月公主楚靈,他身邊跟著的小丫頭若兒,還有什麼淡月啊,溫婉兒啊……連伊織小師妹也為了他神魂顛倒,茶飯不思。每次看到他與別的女人親熱調笑,每次他對我冷言冷語,我的心里都象是有一根針在狠狠地扎,尤其在襄陽時,他居然與卞停一起聯手刺殺我,我……我真是不想活了……”蒙彩衣嗚嗚哭道,一張俏臉上時紅時白,紅時似血,白時如紙,眼中哀傷無限。
荊悲情對他說的話竟似連半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快別說了!跟著我運功!”荊悲情怒喝道,奮力將內力灌輸入蒙彩衣體內,希望以自身內力去鎮住在蒙彩衣四經八脈內奔涌如疾馬的真氣。
怎奈他內力雖強,終究是外力,難以在短時間內快速壓制蒙彩衣體內各處都已崩潰的真氣,一時間被弄得手忙腳亂,疲憊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