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楚這一劍刺來矯似飛龍飄若驚鴻靈動之極,速度快捷,角度刁鑽,自下而上直指鷹刀眉間,劍尖顫動嗤嗤作響,乃劍氣劃破空氣發出的聲響,實是最上乘的劍術。
鷹刀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這一劍一般,竟然站住身形,垂下手中的大夏龍雀刀,只是怔怔地望著卓思楚如夢似幻般的眼眸,就像突然間失去了魂魄一樣,口中喃喃低聲叫道:“思楚……思楚……
你……你真的要置我於死地嗎?……”
刹那間,昔日往事涌上心頭,鷹刀只覺又是甜蜜又是苦澀。
自從在幽蘭小築時對思楚一見傾情,兩人共同濯足清溪,兩人共同在老樹上賞月直到天明,自己便再也沒有一天能將她忘懷,即便是和楚靈在一起的時候,即便是芊芊身死的那一夜之後,即便是她親口告訴自己要嫁給荊流雲,即便是她親手在自己的右胸刺了一劍……
思楚思楚,海誓山盟言猶在耳,你怎麼能薄情如斯,傷我一次又一次?
一股深深的疲倦席卷而來。
在這四面楚歌孤立無援苦苦掙扎之際,深愛著的女人卻再度傷害自己,饒是鷹刀天生意志頑強,也不禁斗志全消,覺得人生殊無意趣乏味之極,倒不如索性死在思楚的劍下來得干淨痛快。
一念及此,鷹刀腦中幻化出昔日和思楚在一起時歡快的情景,眼中俱是思楚天真無邪舉世無雙的絕世容顏,只當現在自己仍然和思楚一起徜徉在幽蘭小築的花前月下蜜蜜私語,哪里還有半分斗志?
他想到美處,居然面露微笑胸中柔情無限。
倏忽之間,卓思楚手中長劍便已臨近他的眉心半寸許處,劍氣森然,刺激得鷹刀眉間肌膚隱隱作痛。
鷹刀嘆息一聲,閉目坦然受死,心中卻默默祈禱——芊芊,芊芊,我能和你重會於幽冥嗎?
就在這生死一线之間,耳邊卻聽到思楚悶哼一聲,長劍驟然改向,劍鋒險險地從自己的耳邊滑過,連自己半根毫毛也沒有傷到。
鷹刀大奇,睜眼去看時,一團白色的人影已跌跌撞撞撲向自己的懷中。
他左臂一緊,將人影抱住,只覺觸手之處腰肢柔軟異常,宛若無骨,一股淡淡幽香直衝鼻端,正是卓思楚。
卓思楚自跨入大堂以後,眼楮便從沒有一刻離開過鷹刀,旁人是哭也罷笑也罷,她全然不放在心上。
鷹刀對她的視而不見固然讓她心痛無比,可鷹刀抱著那“蒙彩衣”哀痛欲絕的模樣卻更讓她心酸難過。
後來,她眼見鷹刀漸漸不敵自己的母親,便有心幫助鷹刀脫逃。
於是,她故意一劍刺向鷹刀,因為她知道鷹刀手中的奇形長刀鋒利無比,武功又比自己高,只須輕輕一刀將自己的兵刃削斷,便可手到擒來將自己拿住,那時便可以挾持自己充當人質了。
由於卓夫人就在身旁,她這一劍一點也不敢徇私,以免被卓夫人從中看出端倪。
誰知,自己一劍刺去,鷹刀不但沒有舉刀來削自己的長劍,反而完全放棄了抵抗閉目受死。
她這一劍去勢甚快,倉猝之間已無法變招,別無他法之下只得強行逆轉真氣,手腕一抖,硬生生改變長劍刺出的角度。
將真氣逆轉運行乃是一門極為高深的功夫,若非內力極深,強行為之必然深受其害,輕則經脈堵塞身受內傷,重則走火入魔經脈寸斷而死。
是以,當她強行逆轉真氣改變劍勢時,胸口驀然間一陣劇痛,不由悶哼一聲,如遭重錘撞擊一般,喉頭一甜已然吐出一口鮮血來,登時間,天旋地轉,手足酸軟毫無力氣,跌跌撞撞地向前便倒。
鷹刀左臂緊緊摟住卓思楚,右手長刀一劃,將搶上前來的卓夫人攔住,低頭望著她胸前白衣上斑斑血跡,眼中深情似海、殷殷關切的眼神,略一思索便已明白了她的苦心。
他一陣心痛,低聲道:“思楚……你……你痛不痛?你……這是何苦?”
卓思楚強顏一笑,待要開口說話,卻牽動體內傷勢,胸口仿佛被萬針攢刺一般劇痛難當,幾欲痛得昏死過去。
她深吸一口氣,強忍著痛楚道:“我……我不痛,鷹哥哥……你抱著我,我……我好開心……上次,上次在小花溪的事,我……我沒有……沒有對不起你……”
“你不要說了,我……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你是為了你娘對不對?”鷹刀輕輕將她的身子移到身前,左手卻搭在她的腰間要穴上,將體內天魔氣緩緩注入她的體內助其療傷。
在鷹刀想來,卓夫人和花溪劍派訂有盟約,以思楚和荊流雲的婚約當作條件自然是想當然爾。
而在芊芊身死的那一夜,思楚阻止自己殺荊流雲也必然是受人脅迫所致。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還是深愛著思楚,重要的是思楚不能有事。
天魔氣神妙無方,對治療內傷更是頗有療效。
卓思楚只覺一股暖流涌入自己體內,徘徊在自己胸前,暖洋洋的很是舒服,方才如萬針攢刺的痛楚也漸漸減弱。
她搖了搖頭,急道:“不是的,我不僅僅是為了我娘才那樣對你……那一晚,還有……還有許多人跟在你身後,只是你不知道罷了。如果……如果你殺了荊流雲,你……你就活不了了……我……我是為了你……”由於有鷹刀的天魔氣給她療傷,卓思楚不但痛楚大減,連說話也沒有方才那般吃力了。
這一番話登時將鷹刀驚得目瞪口呆作聲不得。
回想起來,那一夜實在有許多的詭異奇怪之處讓人起疑,但自己心痛芊芊之死,平日里根本不敢仔細去想,只怕觸踫到心中最痛的那塊傷疤。
現在聽了卓思楚的說話,那一夜不合理的地方不由一一隱現啟人疑竇。
其一,思楚的出現太過巧合。
其二,荊流雲如何得知思楚會跟在身後?
其三,蒙彩衣和荊流雲為何非要將殺荊悲情的罪名嫁禍到自己的頭上,隨隨便便地找個替死鬼豈非更干淨爽快毫無後患?
是巧合?
還是蓄意?
若是巧合自然無話可說,但若是蓄意為之,那就很值得推敲了。
其四,若是果如思楚所說,那一夜跟在自己身後的還有許多人,那他們為何不一刀將已重傷的自己殺了?
難道是故意放自己一條生路?
他們為何要故意放自己走?
再度聯想竹林夜戰荊流雲屬下流雲三十六騎“無極劍陣”那一夜,荊流雲是不是當真那麼笨,居然因為膽小而不敢殺已耗盡真力的自己?
享譽江南的“花雲雙劍” 難道真的是膽小之徒?
恐怕不會這麼簡單罷?
莫非是在演戲?
故意給自己造成無處藏身的恐怖氣氛,逼迫自己非要和蒙彩衣結盟,遠赴川西天魔宮?
鷹刀頭腦高速地運轉起來,將所有的疑問、线索都整理出來,再通過蒙彩衣這一條线將這些疑問、线索串接起來,漸漸地,一個巨大無比的陰謀慢慢在眼前浮現。
蒙彩衣在天魔宮山下的小店中襲擊自己,並告知出身於花溪劍派,引起自己的好奇心。
然後,通過她師妹——整天戴著金色面具裝酷的美少女刺客——對自己的追殺,逼使自己前往小花溪。
接著,在小花溪將殺害“荊悲情”的罪名栽到自己的頭上。
本來,到這里為止,計劃進行得都很順利,卻不料李龍陽為了救自己脫險居然出手挾持荊氏兄弟,這一來就打亂了計劃的進行,其實,就算李龍陽不出手,花溪劍派也會很巧妙地將自己放走。
為了保證荊流雲的安全,只有偷偷派遣高手跟隨在自己身後好伺機救人,而思楚卻因為和自己的特殊關系,自然是一個絕佳的人選。
至於荊流雲如何得知思楚也跟在身後,極有可能有人用暗號手勢等外人無法得知的途徑告知荊流雲。
再接著便是荊流雲突起傷人,芊芊為救自己而死。
思楚為了保住自己的命,不得不出手傷害自己,阻止自己殺荊流雲。
因為若是荊流雲一死,花溪劍派眾高手必然不會放過自己,即便是打亂整個計劃也要置自己於死地。
而思楚也因為他們窺覷在旁,無法對自己明言。
花溪劍派的勢力遍及江南各地,自己被若兒所救之事必然無法瞞過他們。
蒙彩衣找到自己之後,努力游說自己和天魔宮候贏合作的目的只有一個,便是將自己騙到川西。
後見自己不為所動,便通知荊流雲來對付自己,給自己造成江南已無處容身的印象。
荊流雲果然不辱使命,居然用牽機劇毒傷了若兒,逼得自己非上天魔宮找解藥不可。
於是,自己便只有乖乖地到憂雪山莊去和蒙彩衣、候贏訂立盟約,踏上了西去巴蜀遠赴天魔宮的道路。
至此而止,盡管整個計劃出了許多紕漏,可最終的結局還是如他們所願——以背負著殺人罪名的自己為旗號,名正言順地進軍天魔宮。
之所以選中自己當替罪羔羊只有一個原因,自己是靈兒的情人,紫衫逍遙王楚天舒的乘龍快婿。
楚天舒必然由於自己的關系無法出面阻止此事。
沒有楚天舒在一旁束手縛腳,剿滅天魔宮一事對於籌劃已久的花溪劍派來說易如反掌。
但是,他們顯然低估了楚天舒與自己的智慧。
自己折返江南一招,登時將他們的如意算盤打破,所有的計劃幾乎功虧一簣。
一招不成之下,他們另施狡計。
利用自己和候贏對蒙彩衣的信任提出所謂“全殲花溪劍派”的計劃,將天魔宮的精銳自川西引到洞庭,意圖通過天時地利的絕對優勢一舉擊潰天魔宮精銳。
雖然不能全殲天魔宮,但天魔宮的精銳之師盡沒,天魔宮便成了疥癬之癢,對花溪劍派統一江南之勢已毫無阻礙無關痛癢了。
在整個陰謀之中,荊悲情生死之謎並不十分重要。
生也罷,死也罷,只要今夜洞庭湖一戰天魔宮大敗,花溪劍派和蒙彩衣屬下九幫十三派及幽蘭小築的勢力都已掌控了整個江南,無人再能攫其鋒芒。
而從目前看來,只怕他們的夢想就快要實現了……恨只恨自己如此愚蠢,居然成了他們的一個幫凶……
將整件陰謀推想明白之後,鷹刀既悔且恨,幾乎無地自容。
盡管他也知道被人如此利用並不能全怪他,可只要一想起楚天舒對他殷殷期待的眼神,他就羞愧難當。
正在這時,耳中聽到卓夫人一聲嬌喝道:“鷹刀!你莫要再做困獸之斗了,只要你放了思楚,歸順於我‘血劍盟’,當可饒你不死!”說著,她又焦急地向卓思楚叫道:“思楚……思楚……你沒事罷?娘這就來救你了……”
原來卓夫人方才見卓思楚一劍向鷹刀刺去,不但角度刁鑽,去勢極快,而劍中所藏的劍氣更是強盛之極,實在是極高明的一劍。
而那時鷹刀在卓夫人的掌逼之下敗勢已成,思楚那一劍只怕鷹刀再難躲過。
豈料鷹刀好似另有魔功,在那種劣勢之時反而突露微笑,說不出的詭異,卓夫人心覺不妙待要搶前時,變化已生,思楚居然莫名其妙的負傷跌入鷹刀懷中。
究竟是母女情深,卓夫人見女兒在鷹刀的懷中扣為人質,哪敢妄動?
只得出言恐嚇鷹刀,希望鷹刀能將卓思楚放了,可她又哪里想得到卓思楚是自願為質以助鷹刀脫逃?
“血劍盟”?
鷹刀心中一動。
以卓夫人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也要聽命與“血劍盟”盟主號令行事,這“血劍盟”的盟主究竟是何方神聖?
鷹刀毫不理會卓夫人的話語,低聲對懷中的卓思楚道:“思楚,你不要說話,所有的事我都已明白了。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我,我一直誤解了你。你現在傷勢頗重,我無法照顧於你,我先將你交給你母親……”說著,他轉頭揚聲對卓夫人道:“卓夫人,我這就將思楚交給你,盼你能好好照顧她……”
他話未說完,卓思楚已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急道:“鷹……哥哥,你只有將我挾持作人質方能……方能逃走,你……你……”
鷹刀微笑著衝她搖了搖頭,愛憐地伸手將她額上散落的一縷發絲重新理好,並不說話。
卓思楚傷勢過重,若是自己和她一同逃走,必然會耽誤了她療傷的時機,只怕會使她有性命危險。
此番能明白到思楚對他的真正心意,對他來說已是心滿意足,又怎麼會讓她跟著一起冒險?
卓夫人聽了不由喜出望外,連聲道:“好好好,只要你放了思楚,什麼都好商量……”說著手一揮,座下兩名侍女便快步奔到鷹刀身前,去扶住氣虛力竭的卓思楚退回卓夫人身旁。
卓思楚仰頭望向鷹刀,卻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決絕,看到了一種無畏,看到了一種不屈,立時知道鷹刀已立下死志,決心頑抗到底永不退縮。
驀然間,她鼻子一酸,流下淚來,心中道:“鷹哥哥,你若是死了,思楚絕不獨活,即便是陰曹地府十八層地獄,我也要陪在你身旁……”
卓夫人伸手一搭卓思楚的脈門便知她受傷甚重,她快捷地從懷中掏出一粒藥丸給卓思楚服下,並運功發掌在卓思楚背上輕輕摩挲,以助藥力揮發。
過了一會,卓思楚臉上漸現紅暈,卓夫人方放下心事,知道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以後只需好生調養,內傷便會無礙了。
她轉過頭,笑吟吟地說道:“鷹刀,既然你放了思楚,歸順了我‘血劍盟’,過往種種是非,我們便不再追究……”
鷹刀長嘯一聲,打斷卓夫人的說話,笑道:“卓夫人,只怕你有些誤會了,我鷹刀可沒有歸順你們的打算!”
盡管卓思楚早已了解鷹刀的心意,可親耳聽見鷹刀如此斬釘截鐵地表白心跡,她還是忍不住感到一陣絕望。
她擡眼望去,卻恰好與鷹刀望過來柔情似水的眼神相遇,兩道目光立時糾纏在一起,久久不能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