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鷹刀驚人的韌性,即便是身為對手的西城牧也不由大為嘆服。
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如鷹刀這般頑抗到底的。
他簡直無法想像,這種幾乎超越人類極限的承受能力竟然會在鷹刀的身上出現,尤其是在剛剛目睹了鷹刀的油腔滑調、無賴和無恥之後。
兩種迥異的性格特征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使西城牧有著一種時空錯移的夢幻感。
在西城牧等四人的圍攻之下,鷹刀的狀況僅僅可以用“苟延殘喘”這個詞來形容。
只見他雙目盡赤,氣喘如牛,長發凌亂飛舞,步履蹣跚,渾身上下早已添了數十道口子,鮮血長流,將足下一片潔白的雪地染得片片殷紅。
若不是他手中大夏龍雀刀鋒利無匹,西城牧等人在忌憚之下不敢過於逼近,只怕他早已抵擋不住西城牧等人“五隱絕殺陣”的如潮攻勢了。
饒是如此,如果他不想辦法先行止血,必然也會因失血過多而喪失戰斗能力。
落敗而亡是鷹刀可以預知的命運,唯一的懸念只是時間的長短而已。
可明知如此,鷹刀的嘴角卻依舊懸掛著一絲微笑,眼神依然亮如星辰,閃耀著不屈、倔強的光芒。
“鷹刀!你是個聰明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豈非太傻?不如降了吧!我家主公要我等刺殺的目標並不是你,只要你棄械投降,我等絕不殺你……”西城牧口中喝道,下手卻並不容情。
一拳轟出,帶起一股狂飆,真氣如巨斧般斬至鷹刀的胸前。
他這一拳蓄勢良久,覷准鷹刀力盡後胸前微露破綻的時刻擊出,氣勁撕開鷹刀的護身真氣網,直接轟上鷹刀的胸膛。
只聽得一聲如中敗革的悶響,鷹刀痛哼一聲,身體如斷线的風箏一般向後飛落,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口中鮮血狂噴,幾欲昏迷過去。
鷹刀的身體剛一接觸地面,便強忍著劇痛和暈眩,翻身而起,手中長刀在自己身周一劃,護住自身,以免被西城牧等人趁勢而上再補上一刀或一掌。
若是那樣,他就只有引頸就戮的份了。
他奮力一招逼開西城牧等人的追擊,方才用刀拄地,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用衣袖抹去嘴角的血痕,鷹刀笑道:“莫非我在你們的眼中是那種貪生怕死的無恥小人嗎?否則的話,為何總是要我投降?老實說,就憑你們這三腳貓的功夫,要我投降,還不夠資格!”西城牧很想再問問什麼叫“三腳貓”,但一想,便知一定不是什麼好詞,索性就不問了,也免得再遭鷹刀一番恥笑。
“既然如此,我等就不必再客氣了。鷹刀,我敬重你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一定會給你一個燦爛的……死亡!”西城牧低垂雙眼,誠懇地說道。
雖然,鷹刀百折不撓的頑強斗志非常令人佩服,但是站在敵對的立場,他實在沒有任何理由放鷹刀一馬,尤其在這黑夜將盡的時刻,一切都要速戰速決,以免驚動他人,徒增變數。
西城牧低嘯一聲,“五隱絕殺陣”陣勢運轉。
四人以鷹刀為中心,急速游走,四條身影忽遠忽近、忽隱忽現、飄然不定。
與此同時,鷹刀驟然覺得加諸在自己身周的壓力突增幾倍,原本就已負傷的身體在這無形的壓力下倍感難受,幾乎連轉動一下也是艱難無比,全身骨節“咯咯”作響,更別提舉刀應戰了。
一直以來,西城牧都因為顧忌鷹刀和蒙彩衣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不敢施展全力對付鷹刀,可眼看長夜將盡天已破曉,如果再這般糾纏下去,勢必會引起他人注意。
寧殺錯,不放過。
這是伊賀流忍者一生信奉的教條。
再說了,鷹刀說他和蒙彩衣“有一腿”,那也不過是鷹刀的片面之詞而已,其真實的情況究竟是怎樣,誰又知道?
隨著“五隱絕殺陣”的運轉速度加快,西城牧等人游走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漸漸地,便只見幾道黑影在鷹刀的身旁上下飛舞,再也無法分清誰是誰了。
致命的一擊將隨時從每一個不可想像的角度襲來,在這種情況下,鷹刀除了緊守心靈的一點清明,將天魔氣內斂,盡可能地護住全身要害不為敵方所乘之外,別無他法。
他就如同怒海中的一葉孤舟,在西城牧等人洶涌澎湃的真氣浪濤中苦苦支撐。
“叮”的一聲輕響,從右側傳來。
鷹刀想也不想便一刀斬去,天魔氣全力襲去,卻發覺所擊之處空空如也,全不受力。
他暗叫一聲不好,身體本能地向右側撲倒在地。
果然,幾道凌厲的真氣自左側攻來,所幸鷹刀應變極快,及時撲倒,方才免遭敵方毒手。
饒是如此,後背還是被人用刀割開一道口子,鮮血淋漓。
鷹刀汗如雨下。
西城牧等人用的是聲東擊西之計,自己剛才只要反應再慢上一點,此刻便已魂歸天國了。
不過,經此一役,鷹刀也學得聰明起來,無論對方弄出什麼聲響,他總是以不變應萬變,倚仗手中大夏龍雀刀的鋒利,護住自己全身,不讓西城牧等人攻進自身三尺之內,以守代攻。
雖然這是一種消極兼無賴的戰法,但以鷹刀目前的處境來說,他實在沒有別的方法可想了。
就這樣,雙方似乎又陷入了一個僵局。
盡管,鷹刀這種只守不攻的打法不能永遠持續下去,時間一久,總會露出破綻,但是就目前而言,西城牧等人卻也無法強行突破他的防護網,直搗黃龍。
“撲!”幾股輕煙驟然在鷹刀的身旁炸開。
很快的,煙霧彌漫開來,漸漸地遮蔽了樹木、城牆,籠罩了整個天地。
鷹刀心內一緊,只道西城牧等人又有什麼新的手段要施展出來了,他手中長刀一劃,靈覺發揮至極限,凝神戒備。
輕煙漸漸散去,樹木、城牆也漸漸在煙霧中隱現。
一彎淒迷的明月懸掛在天際,鋪灑著皎潔的銀輝。
極遠處,有悠揚動人的牧笛聲傳來,如泣如訴,輕輕扣動著自己的心靈。
鷹刀一陣迷糊。
雪停了嗎?
為什麼會有這麼動人的月光啊?
那些圍攻自己的黑衣忍者呢?
他們走了嗎?
好動聽的牧笛聲啊!
似乎可以吹散人間所有的煩惱一樣,令人心情平靜,完全失去了爭強斗狠的興趣。
在這樣的月色、這樣的旋律中,最適合做的事應該是和自己心愛的女人烹茶夜話吧!
突然,一陣深深的疲倦感襲上鷹刀的心頭。
經過一整夜的浴血奮戰,他的身心都覺得疲累至極,此刻驟然放松下來,只覺就是擡起一根小拇指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之前,他為了抵御西城牧等人的瘋狂攻勢,一直強行壓制著自己的傷勢,可是現在,沒有外敵的壓迫,緊繃著的神經一旦放松,傷勢立時發作起來,痛入心脾。
鷹刀將大夏龍雀刀隨手插入雪地中,低頭咳嗽幾聲,嘔出一灘淤積在胸口內的淤血。
斷了有三根肋骨吧!
鷹刀苦笑一聲,默默體會著傷勢發作時那痛入骨髓的感覺。
連他自己也頗為佩服自己居然可以帶著這麼嚴重的傷勢與敵人周旋了這麼久。
他盤膝坐下,正要運功療傷,卻聽得耳邊傳來一聲怯生生的嬌呼。
“鷹大哥……”一道曼妙動人的身影悄然來至眼前。
傾城絕艷的姿容,眼若秋水,眉如橫山,唇角的淺笑更是令人意醉神迷。
正是鷹刀日思夜想、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楚靈。
“靈兒……靈兒,你怎麼來了?你……你不再怪我了嗎?”鷹刀一陣激動,從雪地中將起來,渾身顫抖,心中雖然想將楚靈緊緊地抱在懷中,可不知為何,說什麼也無法邁出腳步。
“鷹大哥……”楚靈輕輕地呼喚著鷹刀,慢慢走向前來,語調纏綿,銷魂蝕骨,幾乎可以將人融化。
但是……但是她的眼神卻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種澄碧如洗,而是帶著一種妖媚之氣。
怎麼會這樣?
盡管鷹刀對此頗為疑惑,可是重見楚靈的激動已令他無法再有效地思考其他的問題。
他的心靈,已被楚靈的身影填滿,再也容納不下任何事物。
靈兒、靈兒,只要能再看到你甜美的笑容,我雖死無憾!
溫軟入懷。
鷹刀緊緊地將楚靈抱入懷中,鼻端傳來一股淡淡的女體芳香,一種失而復得的狂喜竟讓他有著想哭的衝動。
“靈兒……老天有眼,終於又讓我見到你了。上次在岳陽的事,我到現在一直在後悔,如果你因此而受到了什麼無法彌補的傷害,那我真是百死莫贖了……”鷹刀在楚靈的耳邊喃喃道。
自從在岳陽和楚靈分手後,他的內心一直希望有一天可以向楚靈道歉,今天,這個機會終於來了。
楚靈擡起頭來,望著鷹刀微笑道:“沒有關系的,怎麼樣都沒有關系……”她的笑容突然變冷:“人死之後,你在生前所做的一切都將如過往雲煙,隨風而散。所以你……去死吧!”就在鷹刀驚愕莫名之時,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了他的右肋。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鋒利的刀刃在切開自己肌肉時所采取的角度極為巧妙,完全躲過了肋骨的阻擋,直達內髒。
“你……你不是靈兒!”鷹刀狂吼一聲,一掌推開身前的女人。
相對於身體的創傷,他更傷心難過的竟然是刺傷他的女人不是楚靈。
體內的力量在推開那女人之後,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原本就負傷累累的鷹刀如何可以承受這一重擊?
再也支撐不住,癱軟在雪地中。
如同夢醒之後重回現實一般,眼前的景象突然跳回先前的畫面。
沒有月光,沒有牧笛,更沒有楚靈,手中拿著帶血的匕首赫然站立在眼前的竟然是四忍者中的黑衣女子。
“幻術!你們居然會用幻術……”鷹刀恍然大悟。
躺在血泊中的他現在才明白過來,但是一切都已太遲了。
西城牧從城牆中突然浮現,跨步至鷹刀面前,笑道:“這是我伊賀流的‘心靈啟示術’,和你們中土魔功中的幻術有異曲同工之妙。你能死在我伊賀流這門奇術下,也不枉此生了。”心靈啟示術的原理和幻術相差無幾,都是利用精神異力控制敵人的心智,使被施術者生出幻覺。
但是,心靈啟示術又別開蹊徑,專門誘發被施術者內心中最渴盼的事物,使人迷醉其中,完全忽略周圍的一切。
鷹刀默然不語。
他並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可是值此筋疲力盡、體力全失且重傷累累的情況下,他又能怎麼樣?
“我曾經說過,要給你一個燦爛的死亡。而中了我伊賀流‘心靈啟示術’的人都是在幻境中達成他們內心最大的願望之後才死的,肉體盡管痛苦,可靈魂上卻是無比欣慰和幸福,稱得上是最美麗的死亡方法了。所以,我也算完成對你的承諾了,接著,就請你安心地告別塵世吧!”西城牧微笑說著,右掌舉起,聚起全身功力,一掌向鷹刀的腦頂擊去。
這便要死了嗎?
說句實話,對自己來說,能死在這心靈啟示術之下的確還算是比較好的一種死法,至少在幻境中見到了楚靈一面。
想想還真是佩服首創心靈啟示術的高人,居然能創立出這種令人完全忘卻肉體上的痛苦、全心沉醉於幻境中的奇術。
當時,自己真的感覺不到自己是一個受傷的人啊……
靈肉分離?
鷹刀腦中靈光一閃,仿佛發現了什麼新大陸一般。
如果以這種方法自我催眠,使自己脫離身體的束縛,完全由精神力來操控大夏龍雀刀,那將會怎麼樣?
在理論上來說,無論自己受傷與否,都將不會成為自己運刀攻敵的障礙啊!
因為自己可以無限想像自己的能力……
但是,應該怎樣做才能自我催眠呢?
鷹刀望著西城牧漸漸逼近的手掌,腦海中意念紛呈如波濤洶涌。
當一個人臨近死亡的那一刻,精神一定異常的集中。
刹那間,鷹刀仿佛感悟到一種神秘的力量充沛全身,西城牧擊來的手掌竟變得異常緩慢……
體內的天魔氣洶涌澎湃,竟與不遠處的大夏龍雀刀遙相呼應。
在他的意念中,自己就如同一尾游魚般,自由自在地徜徉於天地之間,沒有任何束縛,似乎可以就此躍入無盡虛空。
這種自由自在的新鮮體驗使鷹刀完全忘卻了臨近的死亡,全心全意地沉醉其中。
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不再成立,一呼一吸可以變幻為千百年,芥豆之間自成一個宇宙。
鷹刀嘗試著用自己的心靈去接觸大夏龍雀刀,卻猛然感覺到大夏龍雀刀在歡欣長吟,仿佛一個等候百年之久的忠仆在歡迎主人的歸來。
冰冷卻舒暢的一股清流緩緩流過自己的心田,間中夾雜著一幕幕紛至沓來的陌生畫面。
很奇怪的,鷹刀立刻知道這些畫面是每一任大夏龍雀刀的主人所鐫刻下的記憶。
……
華山之巔,一個青衣少年手持大夏龍雀刀月下獨斗二十三人,鮮血染紅了衣襟,刀光卻依然如雪……
淮水之濱,一個粗豪大漢用大夏龍雀刀挑起一塊鹿肉放在火堆中燒烤,意態悠閒,悠然自得。
而在他的周圍,卻有許多仇家在一旁虎視眈眈,躍躍欲試……
長城之北,一位年輕將領手持大夏龍雀刀浴血奮戰於敵群之中,盡管身陷危境,四周都是匈奴鐵騎,可他卻凜然不懼,勢如猛虎當者披靡……
滇池之南,山茶爛漫,繁花似錦,一個白衣男子正拿著一支眉筆在給一位絕色少女畫眉,而大夏龍雀刀正躺在他們身旁的一張桌上忿忿不平……
這是大夏龍雀刀百年的記憶啊……
妖刀百年,盡在吐納呼吸之間!
“叮!”的一聲輕吟,大夏龍雀刀自雪地跳入鷹刀的手中。
在西城牧駭異恐懼的眼神中,鷹刀施出了風華絕代的一記。
“妖刀”!
人刀合一。
鷹刀的精神異力和大夏龍雀刀結成一體,人即是刀,刀即是人。
空前強大的天魔氣在“妖刀”的驅使下席卷一切,天地之間盡是大夏龍雀刀的如雪刀光。
西城牧和櫻木雅子二人幾乎連眨一下眼睛的時間都沒有,便被刀光絞得支離破碎、血肉橫飛。
一直隱身在樹上的中田眷和隱身在雪地中的稻本一郎見鷹刀這等威勢,完全喪失了上前動手的意念,飛速遁走無蹤。
雪夜中,鷹刀持刀昂立於天地之間,悵然若失。
妖刀百年!
他雖然接受了大夏龍雀刀百年來的記憶和經驗,卻也同時承受了這些記憶中的悲傷和痛苦。
“榮耀的背後,更多的是無盡的憂傷啊……”鷹刀喃喃自語道。
相對於戰勝西城牧等人的欣慰,他更需要消化的是大夏龍雀刀這百多年來的沉重記憶。
南宮漸雪一直默默地注視著城牆下的戰局。
當她見到鷹刀即將死在西城牧掌下時,心內曾經有過一絲的炙痛,可當她看見鷹刀奇跡般地施展出那絕代的一記“妖刀”時,她的內心只有無比的震撼!
“這不是百年前傳說中,‘妖刀’費狂續的‘千雪斬,灰飛煙滅’刀法嗎?鷹刀怎麼可能會使?”相傳百年前,“妖刀”費狂續縱橫天下無敵,卻為情所傷,被自己心愛的女人背叛,遭到七大門派五十六名高手圍攻,最終不敵自刎而亡。
而“千雪斬,灰飛煙滅”這門奇異的刀法也隨之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不再重現人世間。
由於費狂續以“千雪斬,灰飛煙滅”刀法所殺的人極多,故而百年來,各門各派的典籍中對這門刀法的描述極為細致,因此後人盡管從未親眼見過“千雪斬,灰飛煙滅”刀法,卻對它印象極深。
“為了‘千雪斬,灰飛煙滅’,我是不是可以放棄殺鷹刀的決定呢?只要能弄到‘千雪斬,灰飛煙滅’的武功圖譜,家族里的那幫老頭子一定不會怪我不殺鷹刀吧……”南宮漸雪微笑起來。
對於她來說,能找到一個不殺鷹刀的理由實在是不容易。
做出這個決定之後,南宮漸雪的心情立時輕松起來。
她一掃先前的郁悶,綻放一個迷人至極的笑容,向鷹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