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歷史 國色天香

第7回 醒迷錄

國色天香 明·吳敬所 2683 2024-03-01 23:20

  正德中,有忠告者,崇德人,祖、父俱顯官,忠得以例授一儒官。為人豁達大度,傲物輕財,性喜博擲為戲,田產雖以萬計,而自視恒約如也。又奉一純陽師甚虔,出必問,入於禮;至於一肴一菜,不先祭則不敢自食。門下有友二人曰故應圭、陸一奇者,日導忠以博飲事。忠雖視為知已,其如二子之口蜜腹劍何!不數年間,家業蕩廢,而二子則日益饒富。

  一日,會忠晝臥,夢二道士綸巾羽衣,對忠語曰:“子急悔心,不當戀溺。若苦艱之,後園松下之藏,猶可成立。至於胡、陸二子,吾已征示其誅矣。”言華,流汗浹背,覺來見供爐下足一紙飛揚,執以觀之,題曰《醒迷余論》,墨跡猶鮮。其論附錄於後:

  大抵事近於戲則易染,心涉乎利則難逃。是以賭博之事,不計大小久暫,皆足以廢業喪心、招怨動氣,甚者虧名玷節,露恥揚羞,又甚至敗家者有之,亡身者有之。嗟呼!一念少差,竟迷於利,縱有所得,亦不能補其所損,況未必得乎!且以其事言之,滅禮義而尚凶強,去真誠以使機變,當場得失,交戰營營,怒目揚聲,無儀多厭,冒寒暑而莫知,甘飢渴而不顧,盡日終宵,雖勞不怨,耗神殫力,自苦何辜!

  且因多寡傷朋友之情,競錙銖啟是非之釁,儒者惰業,農者失時,商者蕩資,工者怠事,耽者誤己,未有若此之甚者也。及其彼此息爭,勝敗攸判,得者不足以償勞,失者愈有以肌愕,割不忍之金,強慨然之態,久為囊物,頃付他人,趙璧隋珠,愛之不得,縱平日稱為至契者,欲假分文,勃然變色,雖赧顏屈節以求之,不可得也。此時此際,憂容可掬,哽氣頻呼,內訟默思,欲追無及,人亦何苦而自取如此耶!及其臨夜歸家,吞聲斂跡,含怨有仆,垢面有妻,子不為歡,母不為語,雖剩汁殘羹,亦一吸而盡。猶且多營處置一謀,將作恢復之計,夢魂顛例,博騁相從,甚者悲憤迭興,寢寐俱廢,禍由此釀,疾由此媒。反而思之,非不得已事也,人亦何苦而自迷若此耶!及其或稱貸於人,或沽典於己,急急孜孜,惟求再逞,飲食所在,若將不遑,視得若取諸寄也。

  豈知處既敗之勢難救,挾未盈之本無威,氣弱心荒,人皆可侮,猜紅覓六,十無一從,千方之所獲者,一旦失之而不足矣。屬望雖殷,徒為空想之跡,人亦何苦而自戚如此耶!及其黃昏將近,意興方濃,雖其心欲言旋,奈何勢不由己,索燭求油,拋家寄宿,致懸父母之憂思,因爽親朋之信約。遍尋無覓,童子倚門而迎,逐想難求,佳人守燈以待,吾方逞雄心,爭博手,囂囂然自以為樂也。身親不善,聚怨一門,反己懷慚,細思無益,人亦何苦而自玷如此邪!及其屢試不利,興阻於空囊,志縻於稍短,袖手傍觀,眼紅心熱,欲棄之則意有所難舍,將復之則力有所不能,躇躊莫決,如醉如痴,家事不支,非惟不復措念,縱一勉強為之,亦恍然若失矣。昏迷沉溺,戀戀不忘,俯首憑幾,形影相吊,人亦何苦而自溺如此邪!

  又有一等奸險小人,專一伺訪良善,乘其可入之機,附以知己之列,言動之,利誘之,酒食結之,作阱成籠,不至於不入不已也,及其髻發一把,釣鉺一吞,始之所言,毫不能應,虛利雖無,實禍先至,且彼機械熟於久煉,詭詐出乎多端,色有鉛沙,馬有脫注,雖號精敏者亦墮術中,況以愚弱之身而當彼無窮之計,則其勝負不待對局了然可卜矣,即運郭況之金穴,輸鄧通之銅山,日亦不繼,況其他乎!人反不悟於斯,必欲與之相驅騁焉:嗚呼!是猶石沒湍水,愈翻則愈沉也,羊觸藩籬,彌逞則彌困也,求其能濟事者,吾未之見也!已間或僥幸少得,人即怨尤,弱者引恨之以心,強者直拒之以色;又有狂罔之徒,從而訴於親,告於友,訟於官司,體面大傷,廉節盡喪,較之微利,孰重孰輕?嗚呼!辱害相系必至於斯而猶不知悔,更將何待邪!

  又嘗知夫色也,古稱五白,戲始牧豬,無金玉之質,無耆宿之尊,無耳目之見聞,其初蠢然一骨耳。切磋焉,琢磨焉,斯是矣。至於投叱之下,偏能順小人、欺君子,宛轉隱見之間,欲少假借而一毫無所容其能,卒亦付之蠢然之骨耳!嗚呼!人靈萬物,乃遑遑焉仰求於蠢然之骨,而又為蠢然之骨所窘困,可哀也哉!故擇術貴精,與人貴正。苟不能擇而與之,一旦誤入於內,恬不知愧,及對達尊長者惟恐聞之,設若言友於此,亦仰面不敢贊一語。嗚呼!肆欲於朋淫之日而曲文於君子之前,將欲塞耳盜鈴、蒙頭操刃者等耳,欲人之不聞且見也,何可得哉!況乎此行一開,百惡皆萃,納汙引侮,莫不由斯。賢者不為禮,富者不為托,智者目為愚,儉者鄙為敗,父母惡為不肖,鄉黨指為下稍,小競蠅頭,致庶眾謗,競者未實,謗者有加,嗚呼!以親黨不韙之名易難望之利,雖鄉人不為,而人竟甘冒,可悲也!

  夫自取自溺者既如此,可哀可悲者又如彼,然而斯人之耽且好者何哉?不曰仗此肥家,則曰冀此取樂,噫!陋哉!言之過矣。天下之利,何事無之?明經足以干祿,用武足以要封,鬻販足以盈資,桑麻足以廣積,皆事也,則皆利也,何以喪名節以求之乎?吾恐家未必肥,而空虛瘠弱之弊先速之矣,肥者果安在哉?天下之樂,何事無之?讀書可以開襟胸,彈琴可以怡性情,種花可以觀天機,養魚可以寄生意,皆事也,則皆樂也,何必冒汙辱以求之乎?

  吾恐樂未必取,而憂愁抑郁之思,先逼之矣,樂者固如此哉?況其轉展相尋間,彼此兩失,機杼脂膏暗鑠於囊頭之手,田桑汗血潛消於錄事之家,所謂鷸蚌相持,漁人得利,正謂此耳。盍不鑒諸古人乎?忿心生於傅殺。致殘鴻雁之情;淫行起於點籌,因造房幃之丑:樗蒲百萬,達者見機;坑塹二三,宦途有誚;家產之俱盡,桓溫幾喪溝渠;擔石之無儲,劉毅將為浪蕩;至於投馬以絕呼,亡羊以從事,四緋以彰快,孤注以明窮,不其枚舉,而其為累一也。

  自古迄今,遺聲尚臭,由今迨後,取法貴芳。故其白衣事省,黃口身閒,取此消遣,固無暇責矣。乃若言儒言,貌儒貌,服儒服,冠儒冠者,亦倡和成風,競相篤好,史籍詩書,束棄高架,雖蒙塵積垢,而心灰志奪,視如仇敵,小而人事禮文因之盡廢,及其較技掄選之時,風檐晷影之下,榮辱甚關,心手莫措,日之相與以為樂者,果能代我否邪?及今知改,則名可全,家可保,終身俊髦,苟遂昏迷,吾不知所了矣,何也?日月反照,無損於明;君子繩愆,不累其德。以陳元、周處之徒,尚自發憤改行,卒為善人,況吾輩號英達者不減元處,而未聞能自悔訟,豈以既招物議、改亦無救也歟?噫嘻!人孰無過,改之為難,過孰無因,原之為盡。向使商甲不悔桐墓,幾為暴桀之君;漢武不下輪台。則亦亡秦之續。孰為改之,功不既大哉!

  忠讀一過,悔嘆移時。尋掘松根,得金一甕,皆刻告氏字,必忠高曾物也,此故後人無有知者。

  再往二子家,探胡瞎一目,陸跛一足,頹然皆殲形矣。忠乃驚惶,自是絕不與相交接。

  又以所得之資分人貨殖,後致大富。胡、陸二子,漸至窮迫,老年攜乞於途,人皆指以為鑒。仙師神報,亦顯矣哉!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簡體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