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回 張柬之大罵六郎 魏元忠慚懷十罪
詩曰:
聰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
嫉妒只因眉睫淺,戈矛時起笑談深。
九曲黃河心較險,十重鐵甲面尷憎。
時因酒色亡家國,幾見詩書誤好人。
卻說馮年忿怒,把淳於氏一刀刺去,正中咽喉,跌倒在地,實時死了。合府人一時沸嚷起來,各房男婦大小,俱走到堂前,見淳於氏刺死在地,大家驚慌。把馮年拿下,索了到堂前,見三思去了。恰好三思朝罷,見家人來報,吃了一驚,飛馬奔歸。見淳於氏已死在地,跌腳嚎啕大哭,喝令在右,先把馮年重打五十,然後發送錦衣衛鎮撫司監候,待自與法司細審重究。馮年被他拿翻在地,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滿身,掙出一身冷汗。但嚼齒甘受,決不開口叫饒。打完之時,多人押送錦衣衛去,行至大街,只見十余位朝官,乘馬而來。長班喝著道兒,馮年一班人站住街前。
馮年見頭一匹馬上朝官,好似寧州刺史狄老爺一般,想道:“我當時在寧州賣貨之時,這狄老爺清廉正直,人人稱他為神明父母。若果是他,我便死在他的台下,也得暝目。”便口中大叫道:“冤枉事,望狄老爺作主。小人曾在寧州,受老爺恩惠過的,望老爺救命。”狄梁公馬上聽得說,便覺驚心。把馮年一看,是一個廿六七歲後生,蓬首垢面,打得兩腿鮮血,站立不住。又見二三十個人押住著,便問那一干人為什麼事。那些人稟道:“小人俱是武府人役。這一個人青天白日搶入內房,把新娘娘殺死了。家老爺著小人們送他到鎮撫司監候著,待後家老爺自問。”狄梁公想道:“若三思自問,畢竟有何生路,其中必有原故。”忙道:“且慢到鎮撫司去,待我今日與你老爺,先審問個明白,定他罪名便了。”那一班人面面相覷,只得依著狄公主意。狄公著長班帶了,分付武府家人回去,不許隨來。狄公在馬上道:“請眾位先生一同到私第中,會審這一件奇事。”後面朝官是那幾位?是張柬之、魏元忠、桓彥范、敬暉、姚元崇、袁恕己、崔元晴、張易之、張昌宗,這九位,一齊起身道:“當得如命。”
一時間把馮年帶到狄公私第,眾官各各下馬,進到堂上,依次坐下。狄公與馮年問道:“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為因何事,把他姬妾殺死?一一從頭供招,我這里從輕發落。若有一句虛詞,我也不管,依先發在鎮撫司問。”馮年跪在地下哭道:“老爺,念小人身住洛州,名喚馮年,今年二十七歲。家中父母,年各六旬有余。娶妻淳於氏,青年美貌。成親未及一年,小人往寧州生意,至前月回家。聞父母言妻子被鄰人褚文明強奸,妻子不從,以致褚文明並家人褚才,二命俱死。幸本州知州老爺,把褚文明定了夜深無故入人家之罪,免供逐出。褚文明父親不甘,又到大理寺進狀。閣正卿李義府老爺,見妻貌美,納為次妾。各與白金五十兩,以罷兩家爭訟。後來又聞聖意發出官賣,不知下落。小人只因妻子之情不斷,決意要到此處打聽一個真實消息,方得放心,帶了五十兩銀子前來打聽得。昨日在飯店,夜間被盜,連衣服銀子盡失去。打聽得妻子賣在武府,只得求見妻子,一來探個消息,看他安否何如,二來指望覓些盤費,以回故鄉,免得父母在家懸望。不想淳於氏走至堂前,見了小人,反避了進去,又道,李府中已與了你五十兩銀子可作贖身之費,與你恩斷義絕了,見我何為?小人見妻子如此言語,自覺無色,欲徑出門。又想身在他鄉,毫無盤費,怎歸去得。只得含羞飲愧說道,我因與你結發恩情,不忍生離,特來打聽你的消息,未知安否。不料昨晚失盜,盤費毫無,難以回去。乞你委曲借我幾兩銀子回家,感激不淺。”
只見張柬之間道:“與你多少盤纏,你就殺他?”馮年道:“老爺在上聽稟。那淳於氏便怒道,我婦人家那得盤纏與你。小人即怒從心起,便道,你遍身錦繡,滿首金珠,何在一二兩銀子。從旁有兩個女使,見小人哀苦,他倒下淚,忙把自己幾件簪珥除將下來,贈與小人。那想無情惡婦,一把扯住二人之手,令他勿得把與小人,必欲小人死在他方。少時雄心頓熱,把他刺死是實。望眾位老爺筆底超生。”
昌宗道:“這是殺人當命,怎麼放得你。”狄公便道:“這馮年言語,想來是實。這淳於氏身人侯門,榮華富貴,怎肯又來念你。然而幾兩盤纏,值得甚的。不要說是結發夫妻,便是陌路人,也該憐助。豈不聞一夜夫妻百夜思,這是婦人無情,男兒有志,殺得痛快,正該如此。”張昌宗道:“狄老相公差了,他殺死王侯姬妾,斬不待時,怎生倒說殺得痛快?”張柬之道:“不然。若馮年無因而殺,這個自然情真罪當。況原是他的妻子,這又不同。”張昌宗道:“他的妻子,已是李大人將五十兩銀子娶的了,原與他是恩絕義絕的。況又到武大哥府中,一發是強來親。這個死罪,決逃不去。”馮年哭道:“小人一死不足惜,只是可憐老年父母在家,無人侍奉,只求老爺超生。”狄公問那長班道:“這婦人那時變賣多少銀子?”長班道:“當時旨意雖說官賣,無非要出脫他的身子轉嫁於人。又不入官,原無定價。”武爺見說官賣,白白著人領回,並沒人受他身價。張柬之道:“這樣說起來,該馮年領去才是,怎麼冒領人妻。”分付左右快取俸銀五兩,打發馮年即日歸家。張昌宗紅著臉道:“張老相公差了。他是一個犯人,為何贈他銀子,反縱其歸?要這律法何用。”張柬之從容道曰:“情有可原。況他有六七旬父母在家,無人侍奉,豈不聞上帝有好生之德。”著令馮年快去。馮年得了五兩銀子,連連叩了幾個頭。正是:鰲魚脫卻金鈎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張昌宗見馮年去了,忙喚長班:“快快拿住,不可放了。”魏元忠忙止曰:“不可。張老先生放這一個人,怎麼倒要張先生著緊。”狄梁公笑道:“張先生與武先生本是親上加親的,所以應該如此著緊。”桓彥范等卻朝著狄公道:“怎麼是親上加親?願聞其詳。”
狄公道:“我初任荊州理刑,有一白公子家中失盜。這盜名喚張玉,又把白公子殺了。究其所以,張玉之妻名喚玉妹,被白公子奸於尼庵,故張玉忿氣殺死。後來追討玉妹何由而至於尼庵,言是武先生送至其庵暫避的。此時屈武先生至公堂詢問,武先生以粉飾之言對我。我將張玉打死,燒毀尼庵,並不知玉妹下落。直至次年,倒虧張先生到武家訪取。武先生見他不在,偶因耀司馬長卿即故事。不想武先生恰好回家,撞見兩下如此勾當。他大雅得緊,便效率王孫故事,將玉妹放了張先生,豈不是親上加親。”
這幾位大臣一齊大驚將起來,道:“原來有如此奇遇。若非狄老先生見教,你我輩何由而知?”張柬之道:“怪見張先生恁般著急。”那張昌宗被狄梁公說出心事,大覺沒趣。見眾人笑他,面上紅了白,白了紅,安身不住,便立起身看著張柬之說道:“你這樣人,想不久人世了,不與你論口。”徑要出去。張柬之見他破口說他要就死,這死字是老年人最怕的,便罵道:“你這畜生,為何罵我?我問你是何科的進士?”張昌宗道:“你不虧狄老相薦,你此時只好擁短褐,臥茅窗,怎能得掛紫袍,朝金殿。”張柬之道:“我這紫袍是辛苦了十載寒窗而得來的,爭似你以一時嬖幸,頓使小人竊君子之器。誰不罵你是沐猴而冠?”張易之見兄弟道不過,看看沒趣,忙扯了昌宗,徑先作別去了。這張柬之怨氣填胸,罵道:“這兩個畜生,少不得死在老夫手里。”敬暉曰:“我輩皆一心人,免不得日後殺死這淫濁小人,以清朝野。”眾人道說:“正是正是。”不題。
且說魏元忠素負忠直之望,諸張憚之,嘗謂太後曰:“臣承乏宰相,使小人在側,臣之罪也。”太後不悅,二張大加讒譖,對太後說:“魏元忠嘗言太後老矣,不若挾太子為久長。此言舍人張說親聽見說的。”太後欲召元忠與張說折辨其事。昌宗慌了,以寶器賂張說,說許之。宋璟與張說道:“名義至重,鬼神難欺。不可黨邪害正,以求苟免。若獲罪流竄,其榮多矣。萬代瞻仰,在此一舉。”左史劉知幾亦與張說道:“無汙青史,為子孫累。”說即入朝,太後問之,張說道:“臣實不聞元忠有此言,但昌宗逼臣證之耳。”太後曰:“張說小人,宜並系治之。”遂貶元忠為高陽尉,說流嶺表。御史王晙復為申奏:“自瑞州還為宰相,不復強諫。惟與時俯仰,中外失望。酸棗尉袁楚客以書責之,論時事十失。
主上新服厥命,惟新厥德。當進君子退小人,以興大化。豈可安其寵榮,循默而已?今不早建太子,擇師傅而輔之,一失也。
公主開府置僚屬,二失也。
崇長緇衣,借勢納賂,三失也。
俳優小人,盜竊品秩,四失也。
有司選賢,皆以貨取勢求,五失也。
寵進宦官,殆閒於人,六失也。
王公貴戚,賞賜無度,競為侈靡,七失也。
廣置員外官,傷財害民,八失也。
先朝宮女,出入無禁,交通請謁,九失也。
左道之人,熒惑主聽,竊盜祿位,十失也。
此十失者,君侯不正,誰正之哉。”魏元忠見書,愧謝而已。
且說武三思把淳於氏殯殮,只見這班家人回來報道:“把馮年拿去下獄,恰好遇見狄爺九位,帶去狄府中審問。”只見又有人來報說:“把馮年放去了。張丞相與二位張爺,大爭一場散去。”三思聽了,心下忖道:“畢竟張六郎為著我,與老張爭了。不知怎生反把此人放去,且待明日問他一個明白。”畢竟武三思又是一個孤身。
且看兩下如何,再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