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回 白公子為色亡身 狄仁傑除奸毀寺
詩曰:
從來財是傷人刃,方識謀為護命筄。
削去烏雲無辨識,誰知口上尚含糊。
已幸余生逃密網,終身只好念彌陀。
命里安排難改易,須知被色受災魔。
那長明聽見聖上說是一個男僧了,恐怕計較起來,一個字也說不出了。則天奏道:“此老尼不曾面君慣,害了怕,答應不出。果然是他親子,今日方來的。”高宗道:“他什麼法名?”則天道:“才到,尚不曾問得。”只見那朝臣道:“和尚答應什麼法名。”王才口內指著自己的號,報道:“喚做懷義。”聖上道:“在何處出家?”王才說:“今日早起,在土地廟里被剃的,才來拜見母親,仍要到土地廟中去住。”高宗道:“我才在白馬寺,見寺中止二老僧。況彼田地甚多,你可去白馬寺中修行。”分付禮部,給一紙度牒與他,又每人欽賞銀二十兩。因則天在此,看他面上,故著各各報名,方有此賞。聖駕退後,著則天隨之。至則天房,低低說道:“你可蓄了發,待發長,朕便來取你。”則天就跪下謝恩。
高宗久思則天淫興有趣,欲要一幸,恐被隨臣知道,遂不敢為,只得自己出來。未幾,啟駕回宮。又恐懷義和尚在長明處來往,不守著五戒三皈,把則天一時汙了,想著,心下醋將起來,即著懷義在於駕前隨著,同往白馬寺,交付和尚收管。仍著羽林軍十名,在於本寺前後,早晚巡邏,更番輪替。高宗要納武氏,當時有詩誚他,說:
長發尼容百媚生,等閒一見便淫蒸。
高宗百二山河主,貽臭千年汙汗青。
且說那白公子與玉妹如膠似漆。後邊武三思因沒了武媚娘,大失所望,思想要尋親事,高不成,低不就,只是不成。欲再與宜兒去偷,不想六郎因沒有了媚娘,見白公子夜夜不在他處,遂一心與李宜兒搭好了。恰是那不出門的主顧一般,死也不放。這三思倒弄得扁擔兩頭遢,只得到玉妹庵里走動,倒與白公子兩下有些醋意。
這玉妹因向來三思不去,把白公子做個捉空的人兒。今三思頻頻的去,況又生得美貌青春,且干起來,與白公子高著幾分,怎肯真心對付老白?玉妹一日與三思說道:“我在此,被這老白夜夜來纏。我心中只是想你,無心對他,幾番抱李呼張,他又吃醋惱我。我想他原是你好意引來的,如今倒多著你。這兩日,恨恨之聲怪你。倘若兩下爭論起來,敗壞山門。不是好事。我想在此終無出身,你今未娶妻小,何不便著我回去伏侍你祖父母的老年?難道你做官的人家,娶我為妻不成,權為侍妾。待你娶了正妻,那時要我也隨你,不要我也隨你,你心下如何?”三思想道:“使得使得。事不宜遲,天色傍黑,便來領你。所有粗布衣服,也不要取他,棄去罷了。”玉妹見他應允,心中大喜道:“千萬早早而來,莫要撞著老白,又要多厭一夜。”三思道:“我先去。晚間我也不進山門,你可自己一黑便來,我在前邊等你便了。”說罷,徑出門來。
且說當時那張玉,做了七八年強盜,身邊分得贓物,有了銀子,便有興頭起來,思量要娶一房妻子,還在飯店安歇。又沒住處,整日間在妓女家嫖。驀然一日,想著玉妹,不知是何人把自家盛的這一箱珍寶,都取了去。心下想起,好生惱恨,即住荊州城隍廟里,問著神筄:“若妻子後來又得相逢,乞賜三個聖筄。”將筄擲將下去,一連三個聖筄。又想道:“不知在於何所?”又訴道:“神明,若不曾出此荊州城,再賜三個陽筄。”果然三個陽筄,張玉見了,道:“有這般奇事,還不曾出城。”又道:“神聖,今張玉不知他在何方可見。若在東,乞再賜三聖。若在南,乞賜三陽。若在西,乞賜三陰。若在北,乞賜聖陰陽。”擲將下去,是三個聖陰陽,想道:“這等在北邊了。”
謝了神道,徑進北門,一路上走著。不想前面那白公子也往北邊而走,他見了不敢上前,慢慢隨著他行。見他往普濟庵門首,徑走了進去。張玉想道:“他在此做些什麼事情?”他也悄悄兒,把那做賊掩身法兒掩將進去,恰好似那鬼使神差的一般,張玉早見玉妹與他兩個走將出來。他一見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正待要下手,那得有刀?急急跑將出來,趕到下處,尋取刀去了。
這玉妹與白公子道:“少停有一小姐要來燒香,著家人來分付,必然要進各房。你今在此,恐做出來,急急回去,至黃昏便來,我在門首等你。”老白只得出來了。也是玉妹造化,還不該死。那張玉去取刀,往還有七八里路,也得一個時辰方可得到。玉妹想道:“今晚若去得遲,必然老白又來惹厭。”想道:“我非道裝,身畔又無累身之物,原是走唱的婦人,又不怕鞋弓襪小。”取了些藏得的首飾,帶在袖中,便往那來的路兒,一徑去了。
只見張玉氣忿忿趕到庵中,天色已黑,庵門已閉。他想道:“此時必然在內。”便思量要跳進去,恐地方人見,一時間搜出刀來,反把我做個賊論。且候至更闌,方可進去。卻是黃昏時候了,四下已靜,便跳將進去。恰好老白叩門,張玉聽見,只說道被人看見了,敲門來拿他的。他立在門內,悄悄而聽。只見老白把指頭彈著,口中叫著:“玉妹,我來了。”他便怒發之極,罵道:“這一個該死的賊,好教他吃我一刀。”把門一開,老白進了庵門。張玉打眼仔細一看,認定無差,照頭一刀,斷送了這性命,仍往里邊去尋玉妹。只聽得庵里有男婦之聲相笑,也不敢動手,只是要尋著玉妹,問他當時把這些東西,和那一個盜逃去了,問得明白,方去殺他。又往別房尋來,不想卻被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道人,在黑暗里見他拿著一把刀狠狠的走來走去,他慌了,跑出來避他,不想又看見躺一個死屍靈在地下。恰好一班巡捕的人走過,他便一一的與他說了。那干人一齊趕將進去,齊喊起來。張玉聽見發喊,知是人來拿他了,便掩在門背後,待眾人進去了,方才走進來,往外一跑。又被一人看見,忙道:“賊出去了。”眾人發聲喊出來。正是:
由他走上焰摩天,腳下騰雲追趕上。
那張玉被這邊人齊齊趕上,一把拿住,搜出了刀,上面鮮血淋淋的。人人道:“清平世界,為何殺人?”把他綁了,放在鋪里過夜,只待天明,送他到府里邊去。一時間人人傳說,白家里早已知道,忙往庵中一看,只見白公子殺死在地。忙去問尼姑,是何人殺的,尼姑道:“殺人的已拿住了,在前面。”那些家人忙趕上去,一齊守著。且說玉妹到了武家,只見他家已有幾個家人在那里,管門問道:“娘子那里來的?”玉妹道:“要見你武大爺的。”恰好三思走將出來,領了進去。不題。
李宜兒聽見丈夫已死,慌了手腳,六郎也往街上打聽。次早,把張玉拿到府前,恰好是推官先坐。眾人道:“倒是狄爺好,就送到理刑廳去罷。”怎見得狄爺好處?有詩為證:
多君彩筆冠群英,今向荊南識大名。
官屬共稱執法吏,擬作循良重兩京。
那時眾人將張玉等,一齊送將進去跪下。狄爺問道:“什麼事的?”眾人道:“是殺人的犯人,名喚張玉。”狄爺道:“張玉為何殺人?”只見白家家人跪將上去道:“老爺,他兩年前來盜了家主白公子一只箱子去了,又復轉來。有一個喚做江采,被小的們打死了。這張玉跑了去,沒處尋他,昨晚把家主殺死了。乞老爺做主。”狄爺道:“殺死在那里?”眾人道:“在普濟庵。”狄爺道:“必有原故。”問張玉道:“你那年盜了箱子,拿你不著,已是一個漏網的劫賊了,恰怎生又去殺他?”張玉道:“小人其年同江采去盜了他一只箱子,情是真的。小的走的快,不曾拏著。小人回至家中,只見盜的箱子已開了,箱中的對象並妻子俱不見。”狄爺道:“這是你妻子先有奸夫,約定逃去了。倒殺死白公子,是怎麼說?”張玉說:“老爺,小人無了妻室,到處尋覓。只見昨日到普濟庵前,這白公子進去,小人不意隨在後面。只見他與小人的妻子,兩個在里邊調戲。小人一時間怒發,把他殺了。”狄爺道:“你妻子為何不殺?”張玉道:“正在那里尋妻子,早被眾人拿住了。”狄爺道:“你妻子叫甚名字?”張玉道:“周玉妹。”狄爺道:“快拘周玉妹。”只見庵主跪上去道:“老爺,他昨晚乘著人多,逃走去了。”狄爺問道:“這玉妹可是白公子領來的?”尼姑道:“不是白公子,是武衙內一個舍人,叫做武三思,是他一日清早領來的。”
狄爺發了一根簽,登時把武三思拿到。狄爺看他不過二十多歲光景,問道:“那張玉妻子,可是你領去出家的麼?”三思慌了,只得應承說是。狄爺道:“將白家那箱子里,這些東西那里去了?”三思慌了,道:“是一個空箱子。”狄爺笑道:“豈有此理。這賊去盜人家東西,只揀好的去取。若盜箱子,必然只揀重的方取,豈有一個去拿空箱子的道理?這個是你與玉妹有情,拿了他東西,送他去出家,不必說了。”武三思慌了,答應不出。正要動夾棍,虧了白家那兩個家人,俱是喜歡著武三思的,見他慌了,倒替他分訴道:“老爺,其夜主人在城外賞月。被張江二賊盜去一箱,這個箱子最大。家主日常里常防有賊,故預料著若賊來盜,必揀大的箱,沉重的方取。故箱中藏的,俱是石塊,這情是實的。”
狄爺見失主不認,也罷了。便又問三思道:“這等,你為何領他去出家?”三思見有了白家人幫著,他就膽壯了,便道:“老爺在上,這個是周玉妹小意見兒,說是個兩人偷的,想箱中對象,必然要對分。因見里邊沉重,想道十分之中,抽其二三,也看不出。不想撬將開來,俱是石塊,玉妹欲要重蓋上去,不想一時間把箱子撬壞了。恐二賊歸來,疑著他,便要去尋死。其時小的往他門首過,見他出門,問他原故。他不避羞恥,實道其詳。小的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只得去勸他出了家。此是真情,並不敢虛說。”狄爺想道:“你與他又不相熟,怎生說不顧廉恥?”三思道:“是住在對門的鄰舍。”狄爺道:“你也不該管這等閒事。他今日殺人性命,關系不小。我今日把你問一個拐帶婦女的罪。”三思又道:“老爺,小的姑娘武氏被張玉拐去,藏在墨花莊,他要賣我姑娘落水。幸老天有眼,被白家之人,送得回來。”狄爺道:“快拘武氏。”三思說:“八年前遷入內庭,蒙太宗爺拜為才人了。”又指著白家人道:“老爺欲得其情,只須問他便了。”
那白家人道:“老爺,那打死的賊,即一時也不知他姓名。只因張玉其日到墨花莊上,只道江采不曾打死,去問他,是小人尾著張玉,去見了武娘娘。後來方知打死的人,即是江采。”狄爺罵道:“你這奴才,死罪逃不去了。拐了人家女子,又為盜,竊取人家物件。如今殺死了人性命,便道這幾件事情,可是真的麼?”又道:“你八年之間,不務生理,必竟為非。你在何處安歇?”張玉說:“城外飯店里。”狄爺即著四個差人,徑叫他取張玉行李,其店家不許驚動,實時快來。四個人飛也似去,一時取來,俱是金銀首飾,異玩奇珍。狄爺見了道:“非為盜而何?也罷,我也不追你余黨。你這樣惡人,免得又去累紙筆,打死了罷。”分付手下:“重重的打。”打到八十板上,張玉死了。狄爺道:“把屍靈埋在義冢地上。”著白家人領屍收葬,把金銀衣飾入官。其普濟庵中,把尼姑盡行逐出,放火焚燒。武三思本該問罪,那張玉拐著武氏去了幾時,把這一樁罪來對過了。只不曾拿得玉妹。把眾人免供,一齊逐出。又有詩說狄爺好處:
人倚南豐金嶂里,衙聞北固鐵城頭。
觀風列戟霜侵戶,視事庭間月在鈎。
後來狄爺為河南巡撫,以吳楚多淫詞,僧尼相渾,即如普濟庵行事。奏聞高宗,有一千七百余所,盡行焚毀。獨留夏禹,吳太伯,季札,伍員四祠。
再後且看何如,必待下回分解。